伏兆強
記憶中那年我上五年級,放學路上,撿到了一棵小樹苗。樹苗一尺來長,手指粗細,干巴巴的,還帶著車輪壓出的傷痕。試試看,勤澆水,說不定能栽活呢,我對自己說。這樣想著,似乎就有綠苗在眼前躥起老高。
那年春天很干旱,隨便在哪里挖一鍬頭深,也見不著一點濕土。我在自家的園子一隅挖了一個坑,端來井水,先澆濕。再栽苗。最后填土。我不放心,隔幾日澆一回。這樣每天我就多了一項功課,到園里看看我的小樹苗。我家的園子是很大的。園里的白楊是很高的,而樹苗看起來是那么單薄啊,風稍大一點,似乎就會折斷。它孤零零地靜默著,一天一天地消減著我的熱情。
我全然忘記了小樹苗,很有一段時間沒進園子了。而園中那些高個的白楊,躥出矮墻,一個個似燃燒的綠燭,老遠就能看見。
“你的樹發芽了,是杏樹!”一天放學,剛進門,母親這樣說。
“我不信!”我這樣說著,丟下書包,飛跑著來到園子。我知道母親從來是不說謊的,小樹苗果真綻出了綠芽,通體顯出一種光潤健康的深褐色。它總算是緩過勁來了!想到近來對它的疏遠,我實在是很不友好啊。杏樹將來是要結杏兒的,而我是那么愛吃酸的。想想那青杏,兩腮的酸水就來了!
母親說:“日曬風吹,天寒地凍,樹要長大,不容易啊,少不了操心。”我記住了母親的話。
難得猛雨,我舍不得地上那一汪汪的積水,就用勺舀了飲它;下雪了,我又一鍬鍬地把積雪端到小樹腳下。
一年又一年。小樹不卑不亢,和園中的白楊、刺槐爭肥競綠,努力伸展著腰肢,小小主干上分出三道權來。
大姐說:“這三道樹杈代表著你的三條路;小學,中學,大學。”
“大姐真套說,”我很不自信地說:“要是上不了大學呢?”
“你會的。”大姐不容置疑地望著我。
我初中畢業了,小樹已長得和我一般高。
我升高中了,它已躥過了我!我有些失落,怎么就比我高了呢?但很快就為這情緒而好笑,人是不可能像樹一樣高的。
春天來了,杏花開了,繁密的一樹,白中微粉,有著淡淡的清香。“紅杏枝頭春意鬧”,“一枝紅杏出墻來”,那是南國的杏花吧?西北的杏花是素樸、淡雅而端莊的。
一陣風來,落英繽紛,仿佛輕輕告訴我,花謝,正是為了掛果:
一夜寒潮,小小青杏落得滿地都是。再看樹上,仍有青杏緊抱枝頭,對抗著反攻倒算的寒氣。
從杏樹中,我讀出了力量。鄉村中學沒有文班。我自學;一九八五年高考我以二分之差落榜,我再補。我不抱怨什么,唯獨不放棄綠色的夢。
一九八六年高考結束,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杏樹長在屋中,且開了一樹燦爛的花!我把夢說給母親,母親很高興地說:“是好夢!杏樹,信樹,是給我娃報信呢,你肯定考中了!”
果然不久,我收到了寧夏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
啊,我的不識字的卻懂得諧音和解夢的母親!
啊,我的過早輟學卻堅信弟弟能完成學業的大姐!
啊。我的有著靈性的裝點了好夢的杏樹!
一轉眼,我畢業了,工作了,結婚了。一到家,我就會情不自禁地來到園子里。杏樹的樹冠已經很大了,如一團綠云,灑下一地清涼。我攀上樹,它便用粗壯的腰身穩穩地撐著我,用翠綠的葉片輕輕地撓著我,用酸甜的果實美美地喂著我。杏樹結出了自己的果實,我也有了自己的兒女。麥黃時分,忙完地里,我會帶著一對小兒女,來到樹下,那些黃軟的杏兒好像專等著我吃它幾顆歇乏呢。蹬一腳樹身,杏兒跌落,兩個弦子便歡叫起來。
后來,由于連年旱災,杏樹一半枯死。一半綠著,像極了一個強打精神的病人。終于有一年,杏樹的另一半也死了,干枝椏絕望地伸向天空。如沒有回聲的呼喊;主干上凝著干結的樹脂,是飽含酸辛的眼淚。
給我力量給我慰藉的杏樹,在無奈中結束了它的綠夢。我呢?我的綠夢還在嗎?
責任編輯楊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