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銀江
十五年前,臘月初八的晌午,天空飄灑著鵝毛大雪,山塬溝壑呈現出白茫茫的景象。遠處,青綠色的冬小麥披上了白色的素裳。一丘一丘蠟塑的山脊滲著冰冷的寒氣;近處,雪花湮埋了屋上的瓦楞,干枯的樹枝上徐徐下落的雪片兒嚇飛了覓食的鳥雀。六嬸一大早將院子里的雪掃得干干凈凈的,院子兩邊并排擺放著八張從村小學借來的課桌,這些課桌是為客人吃宴席準備的。
廣順子在前面為迎親的人掃開了一條土路,山哥沿著掃開的路從短岔梁的下溝村牽著毛驢馱回了蘭玲。到村口的槐樹旁,掛在槐樹枝上的鞭炮噼里啪啦響個不停,那響聲嚇得栓在槐樹邊的黑狗縮進窩里,頭再也不敢往出伸了。隔壁的回旺媽把蘭玲從驢背上扶下來,讓山哥背著蘭玲跨過火盆進了新房……
自從山哥到蘭玲家做了件大衣柜,山哥就悄悄地將蘭玲裝進了心里,為了娶蘭玲,他在內蒙古鄂爾多斯的大草原放過羊,在新疆石河子農八師農場摘過棉花,在陜西的咸陽趕過麥場,收割過麥子,在縣城建筑工地篩過沙子,拌過漿。山哥拼了命的干活,但是一年下來,掙的錢還是不夠娶蘭玲。臉上寫滿愁悵的山哥繞著雞棚、豬圈發呆。幾只下蛋的母雞和一只天天站在墻頭上朝東房窗口打鳴的棗紅公雞都被山哥前兩天賣了,圈里的那頭白豬,昨天請來村上的胡屠夫給殺了,這陣子李廚師已經擱在案板上一塊一塊剁肉,正在籌備婚禮宴席上的菜呢。家里唯一最值錢的就是栓在門外槽上的黃牛娘倆了。山哥的目光避開了那一對黃牛,他不敢正視它們,看到它們,他心里就酸疚疚地難受,它們是家里的主要成員,缺了它們,二十畝地誰耕誰種啊?
山哥的心思,六伯早已看出來了。六伯說,牛天生俱來就是侍奉人的,只要有人了,牛算啥!
六伯咋說,山哥還是舍不得賣那一對黃牛,那是他在何家塬村吳陰陽家做了多半年的木工活換回來的。這是他三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最厚家底,往后就靠這對黃乳牛了,說什么也不能賣。
六伯說,人家能把一口子人給你,你就舍不得一對牛?
您說的我都懂,喂了幾年了,舍不得。
蘭玲的家人從媒人口里得知,山哥為了湊足財禮,都要把牛賣了。蘭玲的爹給媒人捎來話,財禮能給多少算多少,把人先接走,只要他家的娃娃往后對我啞女子好,他們也就放心了。
蘭玲的命好苦,自幼就沒了娘,她出生的那天娘去世了,臨終時眼睛里含滿痛苦的淚水,分娩的痛楚已折磨得她筋疲力盡了,眼邊上流下的幾行淚痕難以掩飾她求生的欲望。她把蘭玲爹叫到炕前。蘭玲爹扶起蘭玲娘看了一眼酣睡中的蘭玲,頭折到一邊就閉上了雙眼。
蘭玲的母親去世以后,父親是既當爹又當娘,日子過的十分艱難。蘭玲六歲那年,得了一場重感冒,渾身燒得燙手,蘭玲爹沒有發覺孩子的病情,認為只是一般的感冒,到村衛生室買了些藥,讓蘭玲吃了,就到西邊的雙楊村修水渠去了。
高燒未退,蘭玲干涸的嘴唇都是紫青的,口渴得舌苔打卷兒,她的大哥舀了一瓢缸里的涼水,讓她喝了。等蘭玲爹收了工回來,蘭玲的咽喉開始發炎,她爹摸了一下蘭玲的額頭,嚇得手都顫抖,請來村上的保健員。保健員一量體溫,皺了皺眉,說:“得馬上送縣醫院。晚了,孩子就麻煩大了。”
當時村里有三輪車和拖拉機的人家只有兩戶,而且這兩家的車常年在外面跑運輸,都到平涼拉蔬栗去了。急得蘭玲爹的額頭上滾著豆大的汗珠,他把蘭玲的大哥托付給了后院的四奶奶,背著蘭玲就往縣城跑。
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又拖欠了好多住院費,就只好提前出院了。漸漸地,蘭玲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沉悶,直到最后就嘶啞了。
和蘭玲同歲的姑娘一個一個都出嫁了,只剩下蘭玲成了村里的老姑娘,登門說媒的人也都繞過她家的門,到還比蘭玲小五六歲的姑娘家去了。難怪蘭玲的爹看到那些說媒的人,就在背后罵,我家女子沒瓜沒傻,還怕沒人要么?怪了,這些人,狗眼看人低。
自從山哥走街申村做木活,到蘭玲家做了一件大衣柜,十來天時間,山哥在不經意間就看上了蘭玲。蘭玲的眼里流露著不易察覺的笑,山哥看到蘭玲的笑,心里就甜滋滋的,蘭玲的這種語言或許只有山哥才能讀懂。這十來天,蘭玲專挑好吃的做,不是炸油餅,就是烙蔥花餅,要么就是雞蛋韭菜包子。山哥出活的速度反而愈來愈慢了。
蘭玲變著花樣給山哥做飯,蘭玲的爹看在眼里,他微瞇著眼對山哥說:我借著你的光,這幾天也吃了好吃的了,這丫頭,平時咋不做這些吃的讓我吃呢?
山哥啥話也不說,朝蘭玲一瞅,推刨口里蛻出來的木頭屑兒就越來越少了……
蘭玲瞥了一下她爹,做了一個雙手推刨子和擦汗的姿勢,意思是山哥這活很苦,不吃好能干動嗎?
當山哥把鋸子撂下,舉起刨子推厚木板的時候,蘭玲就會泡上一杯濃釅的茶,拎來蘸了熱水的毛巾,放到山哥的面前,讓山哥擦把臉,喝杯茶,休息一下。
蘭玲的爹看到這一切,若有所思地說,還是手藝人好,我這傻丫頭從來對我都不這么孝順。
蘭玲的臉一下子紅了,躲進了屋子。再也不出來了。直到飯做好了,倒好洗臉水出來做個吃飯的手勢。
山哥想,雖然她不會說話,她的心里卻亮得跟明鏡似的。自己長得也并不出眾,村上結了婚的小伙子老在他的背后說些難聽的話。“就山勝子,這輩子能尋上個老婆,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山哥也想過了,就他的家境,的確很難找到合適的姑娘,他對別人的那些話,已經司空見慣了,愛理不理的。如今遇到了一個他喜歡的女子,雖然不會說話,可他心里還是高興得很,他要讓那些說風涼話的人都看到,我山勝子終于也有了女朋友。而且女朋友的大哥是鄉政府工作的公家人,看村上的人怎么說呢?
山哥要為自己創造個和蘭玲再次見面的機會,他在大衣柜的每個鉚里都加了木楔,而且每個木楔都蘸了白乳膠,唯獨門子合頁后面的鉚里他故意沒有加木楔,未加木楔的門子用上一段時日,就會漸漸地變形,門子合不緊了,一定會找他修。
木活就要做完了,大衣柜做好的那天,蘭玲在村子的小賣店里,提了一瓶白酒,拿了四盒帶把兒的香煙,把燒好的幾道菜擺上炕桌,將酒和煙放到一個圓盤里,在煙的上面,折著幾張十元的票子。蘭玲的爹坐在炕沿邊,讓山哥也坐上來,山哥不肯,說自己還是坐在板凳上舒服,可蘭玲就是不讓山哥坐在板凳上,做了幾個手勢,意思是說,你是師傅,不能讓你坐在地上,這是規矩。
山哥只好坐在炕上。蘭玲倒了兩杯酒,端了一杯走到她母親的遺像前,滴了幾滴,然后端給她爹,另一杯端給山哥,蘭玲爹端起酒杯說,這段日子把你忙壞了,酒不好,不要介意,來,干了。
山哥說他從來就滴酒不沾。您就不要客氣了。蘭玲爹說。現在的年輕人,個個都抽煙喝酒,你這么大的手藝人,不喝酒不抽煙,我還是頭一遭見。
家里窮,那有這些閑錢抽煙喝酒?您就不要勉強我了。
這哪行,要么你看這些錢夠不?忙了多半個月了,不能讓你白下苦。蘭玲的爹說。
錢我就不收了,我看您家門外邊的樹上掛著一張狗皮,我爹老寒腿,我想用那張狗皮給他做套護膝,如果您愿意,我收下那張狗皮就行了。
蘭玲的爹一聽,說那咋成?狗皮我就送給你,可你多多少少也得收些錢。
山哥說,我只要那張狗皮就行了,錢我一分都不能收。
你這娃兒。這不是難為我嗎?手藝人哪有白干活不收錢的道理?要么你拿上五十塊,我心里就踏實了。山哥執意不收錢,蘭玲急了,比劃了幾下手勢,意思是:你是不是嫌少?山哥沒有明白蘭玲的意思,蘭玲把桌上所有的錢攥在手里,從炕腳的木箱里翻騰出幾張皺巴的票子裹在一起塞給山哥。山哥說,你這是干啥?我說了,我不收錢。就當我給你們幫了個忙,哪有幫忙收錢的理?何況,一張狗皮就值幾十塊錢呢。
蘭玲和她爹執拗不過山哥的秉性,蘭玲就收起了錢放進了木箱里。蘭玲爹不住地往山哥的碗里夾菜,蘭玲將半碟子炒雞蛋倒進山哥的碗里。然后她就出門去了。山哥捧著一碗雞蛋,一個勁地往嘴里扒。
山哥回家的那天,蘭玲送出村子,快到短岔梁了,她從腋窩里取出一雙鞋墊,塞給山哥,然后就跑了。
等山哥回過神來,蘭玲已經跑遠了,山哥捧著鞋墊,感覺眼里滲出了淚水。他看著蘭玲遠去的背影,心里涌上來一種莫名其妙的味道,而且這味道里灌滿了蜜……
山哥回到家里,把他認識蘭玲的事給家人細說了一遍,六伯一聽高興地躥下炕,問山哥,那女娃子長的昨樣?不會嫌棄咱家窮吧?
山哥說,她是個啞巴,小的時候害了一場病,沒有及時治療,才啞的。
六嬸一聽是個啞巴,臉色一下子變了,你腦子里是不是進了水?咱再窮,總不能找個啞巴吧?再說,村子里打光棍的不止你一個,那又不是隨便找個頂門的棒呢,要活一輩子人呢,山勝子你要想好了。
山哥說,我這不是和您二老正商量這事呢嘛。
六伯裝了一鍋旱煙,點著了煙。對六嬸說,我看行,不說話那又不是天生的,是病害的,只要心眼好,就是山勝子的福氣。你看二撩子的媳婦,是從城里找的,八字只寫了一撇,就要個啥——“三金”、“~冒煙”。坑得他九叔一夜之間白了頭,把家里囤積了幾年的口糧賣了,才買了個“一冒煙”,這還不夠,找人托關系又到銀行貸的款,才買了“三金”。“三金”、“一冒煙”是有了,可屋里的糧食沒了,一大家子人,守著“三金”、“一冒煙”喝西北風啊!二撩子媳婦你看人長的跟畫上的仙女似的,娶回家不到個把月,把他九叔和九嬸當伙計使,動不動就破口大罵,若攤上這么個媳婦,就是你把心尖上的肉割下來讓她吃了,她也不會領情。
六嬸對六伯說,又不是給你找,看把你急的,這事還是要山勝子自己決定。
山哥考慮了半個晚上,他決定明天去找能說會道的滿斗媽當媒人,再到何家塬吳陰陽家問個好日子,去蘭玲家提親。
滿斗媽到了蘭玲家,將詳細情況說給了蘭玲爹,蘭玲爹說,這是個好事,還是得問問娃娃,看她啥意見。
蘭玲爹從廚房里叫來蘭玲,從蘭玲的口里往出套話,玲子,給咱家做柜子的那娃你看人咋樣?
蘭玲根本不知道坐在炕上角的來人是說媒的,她伸出了大拇指,點了點頭,在蘭玲的心里,山哥是個值得讓她伸大拇指的人。
媒人說,事兒成了。她和蘭玲爹一下子笑了。
飄雪的那天晌午,山哥做的那件門子后面未加木楔的大衣柜,和蘭玲一起嫁給了山哥,這是山哥沒有想到的。自從蘭玲到了山哥家,上房,廂房里桌子上的土凈了,灶房里的盆盆罐罐也整齊了,院子里牛出出進進踩踏的蹄印沒了,那一對黃牛,蘭玲讓山哥栓在院外的豬圈里了,搭在西墻角鐵絲上所有的臟衣服被蘭玲洗凈疊得方方正正的擱進了大衣柜。
一個晴朗的日子,蘭玲做著手勢對山哥說,咱又不是吃國庫糧的,得養幾只雞兒,雞棚不能空空的閑著。來年日子好過了,再買幾頭豬。平地里種上幾畝黃芪苗子,山洼上的地,全種上草苜蓿,只要你我多吃些苦,一年下來,這些東西就變成一疙瘩紅票子。山哥說,依你,都依你。
上房炕上的六伯看著他們默契的動作,說笑的表情,偷偷地流下了喜悅的淚水。六嬸看到六伯的樣子,罵道,老東西,真沒出息,看到兒媳你眼邊子濕啥哩?
過了好多日子,六伯六嬸,山哥以及全村的人萬萬想不到的,蘭玲居然能說出話了。
蘭玲把山哥所有的工具裝上了三輪車,把烙的千層餅裝進她縫制的褳褡里。
活要給人家做的細細的,別再粗心大意了。一片木楔子作用大的很呢。
山哥笑著說,放心吧,這輩子再也不會有那事了。
馬達響了,山哥說,回吧,日子長了,想了,就給我打個電話。
車子沿著晨曦漸濃的方向奔去,影子愈來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