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哈羅德·泰勒
從事教育事業的人,總是致力于敘述和講解。想為學生建立一整套知識體系,而學生則坐享其成。我就不能理解。為什么教育家們總是喜歡要學生在不適當的時間看不適當的書,并且堅持要學生以不適當的方法念書。他們自以為是地把書中的大意一一解說給學生聽,把全書內容概括成一些要點,以便于記憶,在討論時也只是圍繞著這些要點轉,
這樣一來,學生們被剝奪了欣賞生動形象和詩意的樂趣,并且養成了那種書呆子氣的閱讀和思想習慣,一輩子受其羈絆。不管什么讀物都只想概括出要點,并且用公式化,概念化的方式來表達,目的只是為了應付考試。傳統的教育方法使得許多人不懂得怎樣閱讀。
在未受到這種陳腐教育的濡染以前,人們的讀書方式是完全不同的。真正的閱讀應該是在寂靜的專注中,使自己的整個身心沉浸在書本之中,全心全意地享受它,領略其中所蘊含的智慧,無須別人的指點,也不必費心去概括要點。只有在經過自己的閱讀之后,才去聽聽教師的講解,評論或開展討論。否則,教育就等于取消個人的閱讀與思考。專門灌注一些現成的分析與結論,學生們捧著這些如出一轍的觀點,卻自以為讀懂了那本書。
事實上,真正有效的教育方案,無法事先就安排得盡善盡美,而應該根據學生思想和行為的具體表現加以啟迪。教育工作者所能做的,是讓學生處在一個洋溢著人類智慧,體現出生活經驗,心靈愉快、思想活躍的環境之中。教育的目的只能由此間接地達到。
我生長在一個文化沙漠似的城市里,在我念書的大學里,課程設置是枯燥乏味的,沒訂雜志,不安排實驗,也沒有文娛活動和哲學討論,學生們觀點模糊,缺乏目標,很少有人想知道奧登、海明威、梅爾維爾、詹姆斯、陀斯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杜威等大作家。我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雖然沒有教師指導和圖書管理員的幫助,還是不斷地尋求那種被看作閑書的讀物。
我們在閱覽室和書店里翻閱我們最崇拜的作家的作品,回到宿舍里繼續念書和討論,就這樣,我們懂得了什么叫廢寢忘食的迷戀,什么是充實而有理想的生活。雖然我們在課堂上學得都不錯,為學校贏到了榮譽,但我們真正的精神生活卻是在學校教育之外。
從此,我在心里老是嘀咕著,為什么學校的教育方針不能和學生的理想目標,課堂的教學內容不能和學生的興趣愛好完美地結合起來呢?使學生的雙重生活趨于一致,應該是教育方案的中心,而我們的教育家們為什么不能理解這點呢?
學生們總是負擔過重。以至于他所讀的書產生厭倦,敷衍了事。那些優等生被迫去看更多的書,他們讀得很快,深諳應付提問或考試的竅門,好證明自己仔細地看過了這些書。實際上這種教育制度已成為一種障礙,妨礙學生去形成自己的知識體系。
真正的學習并不在于記憶書本上的教條,而是一系列的個人體會和經驗積累的過程。作者寫書。也不是把社會生活簡單地傳達給別人,而是通過自己的思維、提煉和概括,發掘出被掩蓋的事實和隱藏得很深的思想,把生活的潛在本質表達出來。讀書對讀者來說,是社交界外的感情交流,為了探悉作者的表達,讀者坐在圖書館里,思想卻沉浸在所讀的書里,親聆作者的傾訴。教師的存在只是為學生做好讀書的準備,而書要靠他們自己去讀。
在美國,人們把教育上的不尊重個性、對學生不作深入了解和個別指導,歸咎于學生日益增多,不得不使用許多教學設備來替代教師的職責。但是,教育的深遠目的不僅在于使更多學生得到更多的知識,如果僅此而已,問題就太簡單了,只要增加學生人數,然后大量灌輸。
根本的問題是我們為學生造就了怎樣的才能、品德和氣質,他們是否學會了觀察、選擇與判斷。他們到底能干出些什么。問題的癥結正是在這里,而我們的教育不關心學生的具體情況,只往意死記硬背的考試成績,然后像檢驗商品等級那樣來品評學生的優劣。
庸俗的社會關系學和企業化的觀念已經從工商界打入了教育界,因此,我們的教育思想必須作深刻的反省,要認識到培養獨立思考和自行鉆研的能力的必要性。人們要學會從自己的觀察體驗中得出見解,而不是被動地接受那些教育權威認可的、或與政府政策相符合的觀念。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信念和自己的求知途徑,我們的教育家應該傾聽他們的呼聲,鼓勵他們去自己獲取知識。青年人最可貴之處在于尚末塑造定型,世界是新奇的,而他們勇于探索。即使對那些公認的至理名言。他們也要反復考察,接受那些確實可信的,屏棄那些虛假的,并提出一些新的創見。
青年人的相互了解和友誼,使他們和諧相處,并由此獲得獨立生活所必須的精神支柱。而兩代人之間的隔閡,使他們始終與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同樣,教授們也難以真正了解他們。當教授望著課堂里一張張臉時,他無法確知他們在專往些什么,因為他們會在心神傍鶩時裝出很專心的樣子:他也無法確知自己是否得到敬重,因為他們總是那么彬彬有禮,保持肅靜。如果把他們的沉默看作贊同和信服,而沒有批評和異議,那就錯了。
學習能力,我們就得信任學生,讓他們擺脫為應卯而讀書的束縛,發展自己的思想和信仰。書籍的選擇要先從他們熟悉的現代生活開始,逐漸擴展認識和理解的領域,以便和遙遠的,生疏的文化遺產聯結起來。而在閱讀時,必須學會深入書本,在充分的感性認識的基礎上來理解概念。
對于作家,如果只把他看作死后被追贈的某個學派、某種思想的代表,而不首先看作一個有感情、有個性的普通人,對作家進行分類而使人不再想進一步了解作家本人,那就會降低他對讀者的影響和價值。作家之所以偉大,在于他本身及其作品強大的生命力,在于他們恒久不衰的魅力。
事實上,一個受過真正教育的學生,是能夠正確認識自己和處理好與別人的關系的。理想的教育,應該是創造一個學生們可以自由自在,以誠相待的生活與學習環境,通過一系列沒有羞辱,沒有誹謗,沒有虛偽,沒有欺詐的日常交談來達到的。我們所以要使學生免于形式教育的束縛,要堅持教師制度的改革,要抵制一切想以呆板的行政制度取代活躍的學術團體的企圖,要堅持師生之間的彼此了解和相互尊重,正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教育的中心問題是通過人與書,達到人與人的影響和交流。
(節選于《閱讀的藝術》,[英]毛姆等著,上海遠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