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云
摘要:先秦時期中原地區的文化創造和歷史傳承幾乎一直居于主導和核心地位。先秦中原文化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是向周圍地區的快速擴張,其傳播模式主要有一元主導和多元互補融會、以軍事據點和地區中心聚落為點帶動聚落群形成的點面結合、因地域的遠近及政治勢力強弱呈現出的深淺差異、文化同質同化和滲透區共存等四種。先秦時期不同地域文化的形成均有中原文化的直接或間接參與,中原文化的傳播在周圍地區文明化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充分展示出中央王朝與邊疆地區的文化與其政體性質及生活形態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關鍵詞:先秦時期;中原文化;傳播模式
中圖分類號:K2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5-0139-06收稿日期:2009-02-03
先秦諸王朝均以中原為腹地,就中華文明的形成和早期發展而言。中原地區顯然是其成長和發展的歷史搖籃。在中華文明和中華民族精神形成的歷史進程中,這一地區的文化創造和歷史傳承幾乎一直居于主導和核心地位。先秦中原文化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是向周圍地區的快速擴張及民族融合所引發的文化交流。中原先進文化的影響加速了周邊地區古代社會的文明化進程。近年來,學界對先秦中原文化的傳播問題雖有觸及,但對于其傳播模式的研究幾付闕如。本文旨在依據考古發現及文獻記載,集中探討先秦時期中原文化的對外傳播模式,同時兼涉文化傳播所蘊涵的政治經濟因素,以期對彌補當前學術研究的薄弱及引起學界關注略盡綿薄之力。
一、一元主導、多元互補融會
先秦中原文化傳播模式之一即為“一元主導、多元互補”。所謂“一元”指由中原先秦各代王朝所主導的文化傳播,在內容上表現為政治及宗教信仰的傳播,在具體考古發現上表現為城市建筑及青銅禮器種類、形制的相同或相似上;同時,也有與王朝主導并存的多種民間傳播的存在。這兩種傳播方式共同推動了中原文化向周邊地區的播散。
在先秦中原文化的傳播過程中。官方傳播一直居于主導地位。雖然文獻對此缺乏明確記載,但依據中國古代政治文化傳播的一般規律,前輩學者對此已有明確論斷。如邵培仁說:“政治是傳播的主神經,傳播是政治的控制器。”孫旭培主編的《華夏傳播論》則認為:“中國古代政教合一,宗教被納入到服務于王權的政治結構中……于是國家權力乃‘定于一尊,家國同構的一元政治結構決定了中國傳播體制的一元化格局。”同時,中原文化從夏代開始,國家的政治體制一直是“家國同構”的一元體制,無論社會怎樣變更,王權獨尊的政治格局一直未變,且不斷得到隆升。這種高度集中的政治結構,不可能建立超然于權力中心以外的文化模式。文化傳播模式受社會制度的制約,為維護王權獨尊。各中央政權一方面標榜自己的華裔正統地位及替天行道的正義形象。另一方面,為維護傳播的一元體制。使“政出一人”,王總是適時地調整官僚組織結構和權力配置,因此使先秦中原文化傳播過程始終體現出一元的、垂直的及強制的特征。為維護“一元獨尊”的傳播模式,先秦統治者通過設官分職的政權組織模式在加強對周邊地區控制的同時,也以傳達政令、控制信息的形式實現了文化傳播。傳說帝堯時期已經出現百官的設置。《尚書》引帝堯之語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為。”政權組織的建立成為有力的社會控制力量。這種控制力量還主導著王權教化的推行。這種統治模式也直接促動了一元化傳播機制的確立,一元化傳播機制的確立與長久的文化延續,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元獨尊”、高度統一的傳播模式。這種“一元主導”的文化傳播模式實質是社會控制因素(即王權教化)強制推行的結果。商、周時期與此同理。
考古發現已揭示中原先秦文化對外傳播的動態過程。從新石器時代中期,中原地區就最先崛起了由東向西的磁山文化一裴李崗文化一老官臺文化。它們相互聯系形成了一個較大的文化區域。從它們所共有的圜底缽、平底缽、三足缽和圜底碗等器物類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它們之間文化聯系的密切性。在隨后的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向北發展,覆蓋了陜北和鄂爾多斯地區。并同時沿著黃河向東擴展到今洛陽以西一帶。另外還經漢水流域影響到南陽盆地;而地處中原北部地區的仰韶文化后岡類型則擴展到今豫北、晉南、晉中、魯東北、冀北和內蒙古南部等廣大地區。從這一時期的考古資料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中原地區仰韶文化經過較長時間的激蕩發展。終于形成發展態勢強勁的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形成后立即迅速向四周相鄰地區擴展。北部拓展到河套地區,南端影響到漢水中游和湖北北部地區。東部已達華北平原的北部,西部伸展到甘肅湟水流域,并在仰韶文化末期形成了在渭水中下游流域、豫西和晉中、晉南地區這一廣大范圍內具有比較統一文化面貌的廟底溝二期文化。隨著歷史的推移,中原地區進入了早期國家時期,中原文化又開始進入新一輪的一元主導式的文化擴散過程。考古發現證明,長江中游的石家河文化是龍山時期最為發達的地方文化。但二里頭夏文化的南擴使該地區喪失了獨立進入文明社會的機會,并逐步取代了石家河文化,但在夏王朝立足未穩之際便被新興的商王朝取代。早商時期,商王朝向南推進的勢頭較夏王朝猛烈得多。在長江中游的許多地方諸如湖北盤龍城、江陵及湖南的澧縣、石門等地都發現了早商聚落,相關的考古發掘工作以盤龍城商城進行得最為充分。此類例證不勝枚舉。因此不難想象,與周邊其他相關考古學文化相比。中原文化在這一時期不僅是處于中心地位的強勢文化。而且在當時中國境內各類文化的發展態勢中起著明顯的主導作用。
但中原文化又深具開放性和包容性。它在同周邊文化的相互交流、融合基礎上發展壯大、遷延不絕,并最終催生出彪炳于世的中華早期文明。前已述及,在新石器時代中晚期,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呈強勁態勢向四周播遷,播遷的過程不可避免地吸收不同地區不同的文化因素。從而演變發展為更強大的二里頭夏文化:長江流域商代晚期的青銅文化中眾多以動物造型為主的銅器。鐃、镩樂器等甚至反過來又影響到中原地區的銅器文化。并對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殷墟青銅器中蘊涵明確的鄂爾多斯青銅器因素。一些小件器物如匙、匕、刀等物的一端裝飾蛙、蛇、虎、青蛙搏斗等動物圖案及鏤孔技術的使用,也證明中原先秦文化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但從總體來看。中原先秦文化中雖包含其他地區的文化因素。但其他考古學文化對中原文化的影響是局部的、次要的。這種文化傳承與考古發現。也正說明先秦中原文化“一元主導、多元互補”傳播模式的存在。
三代時期中原文化的延續。在社會政治形態上表現為夏商周三代統治秩序的前后更迭與彼此文化的傳承發展,后者向前者學習,文化落后的一方向先進的一方學習,最終形成了一個前后相繼、緊密相連的文化體系。而從已知的中國古代文明形成與早期國家歷史發展的考古學文化
來看,由后向前推導,與前述歷史現象正相吻合,如秦漢文化是在繼承先秦文化基礎之上發展的,周文化是在夏商文化基礎之上發展的。商文化與夏文化的繼承發展脈絡是顯而易見的。商文化中包含著明確的二里頭夏文化因素,周文化中又明顯地蘊涵商文化因素,這種文化因素的蘊續即生動地反映出學習與傳承。而從不同時期的中原先進文化對周邊地區文化的影響看。周邊地區由于生態條件、地理環境等諸多因素不如中原地區優越,就決定先秦時期其文化水平的落后及生產力水平的低下。中原先秦文化向周邊地區的擴散或者說周邊地區文化中蘊涵中原文化因素的事實,即說明文化落后的一方向先進的一方學習的規律同樣適用于先秦時期。從源于中原地區的青銅禮器、青銅兵器、玉石禮器、宮室制度、墓葬習俗等考古學文化的重要文化因素在周邊地區大型文化遺址中的出現看,這種學習應集中于禮制方面,而且為當時的社會上層所首倡。對此,孔子在《論語》中已有言在先:“子張問:‘時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二、以點帶面、點面結合
文化傳播是遵循由高到低、自近而遠的規律循序漸進的。考古發現揭示出,先秦中原文化對周邊地區的傳播輻射,具有以點帶面、點面結合的特征。此處所謂的點,指的是政治、軍事中心,也就是地區中心聚落,相當于考古發掘中的城;所謂的面,指一個地區中心聚落所統領的數量眾多、大小不一的聚落群。據文獻記載,先秦時期的統治者度地立邑以治其民。《尚書·書序上》載,城在于“執度度地,居民山川沮澤”,以“明居民之法”。《呂氏春秋·恃君》云:“群之可聚也,相與之利也,利之出于君也,君道立也。”“立君利群”的政治內容,是城與一般聚落的主要區別。《禮記·王制》云:“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參相得也,無曠土,無游民,食節事時,民咸安其居。”《尉繚子·兵談》云:“量土地肥饒而立邑,建城稱地,以城稱人。”上述諸條均指出古代按地域設城治理國民,反映出城的規度構成先秦上古國家統治具體實施的基本載體。由此可見,城非自然形成,一般都是經過人為計劃規度的。《周禮·地官》載,里宰“掌比其邑之眾寡,與其六畜兵器,治其政令”,說明城是一種具有行政建制單位性質的社會組織,其計量或標示著一定的人與地相結合的社會結構,是以其一定的框架構成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及社會生活的一種單元實體。基于此,古代統治階級對其關注的程度是很高的。除賦予其明顯的軍事功能外,地理位置及生態環境的擇立原則也從另一個角度體現了城市的社會功能。從人地依存關系及古代統治者“體國經野”的政治意識而言,城市當然不是懸浮的“孤島”。周圍自然應當控制著一定的直屬地域或“經濟生物圈”。這種與王都聯為一體的政治領地,當時稱之為“郊”、“鄙”、“奠”。從考古發現看,每一座先秦古城的周圍,都或遠或近地分布著許多大大小小同時期的聚落,這些小聚落從屬于該城,是該城市聚落政治、經濟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這種從屬地域也就是所謂的“經濟生物圈”,在文化面貌上體現出與中心聚落顯著的一致性。通過深具中原文化一致性的城與聚落群的建立,先秦中原文化逐步由中原播散到周邊地區。
考古發現已為此提供了頗具說服力的證據。晉南地區是先秦中原文化傳播的一個重要區域,垣曲商城直接營筑于二里頭晚期的大型環壕聚落之上,二里崗文化是作為一種外來文化在下層時期強行侵入并完成對當地二里頭遺存的取代,商城正是這些外來的人們在這一取代過程中建立的。垣曲商城雖然地處商王畿中心區之外(偏居王畿地區的西北),但垣曲商城的文化內涵與中原同時期商文化幾乎相同,可證此一城市是商王國統御下的一座地域性的政治統治中心。城內的夯土基址、祭祀遺址、青銅鑄造等意味著一個高等級統治階層的存在,這個高等級的統治階層極可能是由以商王室分封的王室成員為主組成的。商城內外還一定有隨王室成員遷居于此的中原人口。在與垣曲商城興建與繁榮的同一段時期里。盆地內同時并存的商文化聚落遺址有黃河北岸的寧家坡、寨里、關家、河堤、白泉、南堡頭等,黃河南岸有陵上、沙溝等。考古發現表明,這些聚落的規模及其經濟發展水平遠不及垣曲商城,它們的出現與消亡同垣曲商城同步。由此可以推斷,垣曲盆地內商代聚落群的出現與形成起因于商城這一地區中心聚落的建立,當然商城這一政治經濟中心的繁榮對周圍地區的發展必定也會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進而也可推斷,垣曲盆地商文化的出現是中原商文化波及的結果,是以垣曲商城為中心。逐次拓展到整個盆地內的。
盤龍城聚落遺址是長江中游一處規模龐大、與中原先秦文化聯系緊密的聚落群的地區中心。就商代而言,在古城四周的矮丘和湖汊相間的湖嘴(當地人稱湖汊間的陸地為嘴)地上,分布著許多與盤龍城商城同時期的商代聚落遺址和墓地,如在城南的王家嘴、城北的楊家灣、城西的樓子灣和城東的李家嘴等地,都發現有商代的文化遺址,但都是一般的居民點和手工業區。考古發現證明了盤龍城同中原王朝有密切的親緣關系。這證明江漢地區在早商時期已成為商王朝的南土,而盤龍城這一重要城邑為該地區的中心,它可能是商人在長江之濱建立的一個重要的方國都城。盤龍城聚落形態的變化反映了隨城市化的發展而出現的人口集中,其中相當一部分人是從商文化中心區——中原地區遷移至此的。建國以來,長江中游地區不斷發現商前期聚落遺址,湖南和江西也是如此。這些商代聚落除江西吳城、新干等地發現有較大型的商墓等文化遺跡外,基本上都是商代的小聚落,不具備地區中心的文化內涵和規格。唯有盤龍城是南方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有重要政治、經濟、軍事意義的地區中心聚落。因此,盤龍城這座具有商前期文化特征、扼居我國南北交通要道的商代城市聚落,應是商王朝統治南方的一個重要政治中心。某些鑄有商王名字的晚商和西周早期的青銅器,曾經在長江中游的銅礦區被發現,說明商王室成員當時確實被派往長江流域。在此封侯建國以控制那里豐富的銅礦資源。如果我們再把盤龍城聚落遺址和長江中游地區的商代聚落遺址聯系起來看。還可以發現它們在分布上有一個明顯特征。那就是這些聚落遺址基本上都分布于盤龍城的外圍。從而形成了一個以盤龍城為中心的商文化聚落群,這充分證明中原商文化以點面結合的形式向長江流域強勁輻射。夏、商時期也是如此。
三、距離與勢力強弱決定文化傳播的深淺程度
因地域的遠近及中原王朝政治勢力強弱的不同導致先秦中原文化傳播程度呈現深淺的差異,即先秦中原文化傳播的強弱與地域的遠近成正比,而且在王朝勢力強盛時傳播勢頭也強勁,反之則弱化。比如,中原地區東部的海岱地區的岳石文化具有強烈的地方特色,但緊鄰中原地區的豫東、魯西的岳石文化中卻包含濃厚的中原夏
文化因素;在安徽江淮之間、霍山以北地區發現了不少夏商聚落遺存,但僅有中原夏文化晚期的文化因素出現于此,且文化因素的影響僅停留在個別器物的具體形制上,說明夏文化對此地的影響晚且較膚淺,其影響僅停留在不同部族集團文化因素的互相滲透上。二者不一定發生直接的文化聯系。由此可推測。中原夏文化對淮河中下游地區存在著直接、強烈的文化影響,又間接影響到了豫西、魯東、皖北地區。現代考古發現和歷史傳說都可證明,夏與東夷、淮夷之間的關系,總的說來是相鄰的兩族如夏與淮夷關系密切,文化的共性明顯,而彼此較遠的兩族如夏與東夷則相互關系較疏遠,所以文化的差異較大。其后商周文化對此地域的影響也基本如此。
中原西部的關中地區,新石器時代當地的土著文化幾乎一直占著主流。當以二里頭夏文化為標志的夏王朝開啟了中原文明的大門以后,其關中地區的渭水流域從東到西的古文化面貌也隨之發生了重大而復雜的變化。中原文化的影響不斷加強,當地的土著文化漸次由主導蛻變為從屬地位,表現出關中地區與中原地區的文化聯系不斷加強。目前有關的考古資料表明,除涇水中、上游的隴東地區以外。渭水中、下游的關中地區或多或少都發現了可以推斷為相當于中原先秦時期的文化遺存;而隴東地區的文化面貌則較復雜,土著文化因素較強。相比較而言,渭河入黃的下游地區,由于距中原地區較近,所以文化變遷的表現最顯著。中原先秦文化因素的存在,表明中原文化西漸的影響促動了關中地區古代社會文明化發展的進程。
從吳文化蘊涵西周文化因素的事例中,可說明政治勢力強弱與文化傳播的密切關系。在吳文化的四期中,宗周文化對前兩期有顯著的影響。其第一期為西周早期,文化內涵表現出承襲湖熟文化傳統和深受中原周文化影響的特征,青銅器的造型、紋飾和銘文多以中原風格為主,有的可能直接來自宗周。第二期為西周中期,本期文化吸收了中原周文化和太湖流域的文化因素,屬于吳文化的發展期,青銅器中宗周器少見,大多為仿宗周器,青銅器具有明顯的土著文化因素。第三、四期為吳文化極盛后急劇衰落的時期,基本不見中原文化因素的存在,青銅鼎、獻、缶、罍、尊等多具南方青銅器特色。這種文化面貌的形成,與東周時王室衰微、王朝政教力量削弱、諸侯坐大、僭越禮制從而導致禮崩樂壞關系密切,所以考古學文化因素的多元化正反映了當時中原國家政權勢力強弱的動態變化過程。
考古發現還揭示。先秦中原文化的對外傳播以禮制文化傳播為先導。政治控制與文化傳播同步,尤其是在中原王朝政治勢力強盛時表現尤甚。前已述及,商王朝的崛起與對東土的經略導致商代前期和后期出現了兩次商文化東進的浪潮,從而使淮河流域及海岱地區的古代文化面貌逐步改觀。值得注意的是,在大辛莊、長清前平村特別是在滕州市的呂樓、前掌大、大康留、軒轅莊等地所發現的為數可觀的青銅禮器,則具有二里崗上層期或稍晚的典型的商文化特征。窺一孔而知全豹,說明此時商王朝向海岱地區的擴張并不限于一般的武裝殖民。而是在這片新拓展的土地上推行王朝禮制文化并迫使土著接受,以便建立起新的統治網絡,使之成為商王朝在政治上可以直接控制的“東土”。中原商代禮樂器在海岱地區的出現,證明海岱地區及淮河流域的上層階級首先接受了中原商王朝先進的禮樂文化,標志著他們已承認并臣服于中原王朝的統治,表明了海岱地區、淮河流域與中原地區禮樂文明的融合與發展。在這種變化的背后,隱藏著國家形成這樣一個大的社會變革和中心生活集團對外擴張這樣一個地域間變化的社會背景。對于域外先進文化如禮制的吸收速度與程度,上層統治階級要遠優于普通民眾。
隨著周王朝的建立及周文化的強盛,周文化強烈的同化性也表現在禮制文化上。最有說服力的是西周的青銅器。“從整個西周時期的青銅器看,各區域文化之間基本保持了一致性,并在銅器器類、組合、數量及墓葬規格上表現出一定的等級序列化。眾所周知,銅器尤其是禮器在西周社會是一種政治工具。是禮儀制度的物化形式,是等級身份地位的象征。銅禮器的等級序列化反映出各區域文化在政治上與周王朝的密切聯系。周王室與各諸侯國的上下尊卑秩序是得到維護的。即‘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政治的統一是得到維護的。”周文化在傳播的過程中,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傳播模式是不同的。在西周初期,可能由于力量不夠強大及其文化本身的落后性,對不同地域原有文化采取兼容并蓄的懷柔政策,以利于養精蓄銳并鞏固統治,體現出周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開放性和兼容性;到西周中晚期,隨著周王朝力量的強盛及周文化的繁榮,伴隨著王權政治的大一統,王權教化隨之遍及天下,中原及四外廣大地區的周文化體現出強烈的系統化和規范化。在西周文化的傳播過程中,周人和周文化在政治上始終處于統治地位,各區域文化在政治上服從周王朝統治。在禮樂制度上是以遵從周王朝制度為前提的。各區域文化以周文化為中樞聯合成一體,經西周早、中期的發展至晚期時趨向一致。
四、文化的同質同化區與滲透區共存
現代考古發現證明,由于勢力強弱與統治模式的不同,致使先秦中原文化在傳播過程還存在同質同化區與滲透區共存的傳播模式。商滅夏后在加強對東方地區的控制及商文化的沖擊下,東夷、淮夷文化的格局與內容都發生了很大變化。東夷文化部分地與商文化融合,形成了濰西、魯中的商文化,表現出與中原商文化的高度一致;魯南與蘇北地區成為商文化的波及地區;安徽江淮地區的淮夷文化也成為商文化的地方類型。這反映了商王朝統御范圍的廣大,商文化的波及之處既有商王朝的直屬統治區,也有間接統治或王朝文化的影響地區。據統計,目前海岱地區發現的商代聚落遺址已近三百處,依受商文化影響程度的差別,高廣仁將其區分為三個地區,其中魯中南和魯北地區受商文化影響較深。魯中南地區早在二里崗上層時期已進入商王朝的控制范圍,晚商遺址分布相當密集,文化面貌基本與中原地區相同,屬中原商文化的同質同化區,在社會形態上可能屬商王朝的直接統轄。以濰、淄流域為中心的魯北地區,晚商遺址分布也相當密集。但呈現出一種復雜的文化面貌。從貴族墓葬如青州蘇埠屯大墓看,幾乎完全反映了商王朝的禮制文化;而從一般遺址或中小型墓葬材料看,則是商文化因素與土著文化因素共存。該地區地方傳統文化因素較多。與中原商文化相比有一定差異,屬中原商文化的滲透區,在社會形態上可能不屬商的直接控制區。膠東半島和魯東南地區仍是夷文化的統治區,商文化影響微弱。考古發現還揭示,中原商文化及西周早期文化對長江流域的影響結果,也可為此觀點提供理論支撐;中原夏、商文化對關中地區的影響,亦可說明關中地區也存在著中原文化傳播過程中同質同化區和滲透區共存的歷史事實;西周文化對華北、長江下游地區的影響也是如此。這種傳播模式所造成的文化擴展結果,從地理上看,夏商周中原文
化的浸潤由中原向周邊遞減,土著文化因素遞增;從社會層次上看,對中原王朝禮制文明的接受程度,則由社會上層向下層遞減。
先秦中原各王朝的國家政治地理疆域觀念已牢牢確立。國家政治地理疆域的劃分也可反映出文化同質同化區與滲透區共存的歷史事實。比如,多數學者認為,商王朝的政治文化拓展波峰呈中心向四外平面輻射推進,具有東西橫向和南北縱向全方位擴張的態勢,其政治地理架構基本表現為王畿、四土(或稱四方)、四至三個層次。王畿指業已確立王權統治和經濟制衡的管理內涵的統治中心區,是王直接管轄的地區。文化面貌高度一致。四土乃是王朝力量可控的、周圍占地范圍相當廣袤的政治地理疆域,它與中原王朝政治關系密切、經濟文化交流頻繁,一般與中原王朝持有政治交往或統屬關系,是王畿以外商朝政治版圖中的“邦”土所在。分布著大小邦伯諸侯封域、臣服“多方”,也包括一些敵對方國。但從甲骨文記載商王占卜四土受年看,其間或許有商王的直屬領地。四至是指中原王朝政治疆域外其勢力、文化波及影響的周邊地區。這種政治疆域,不可能如后世國家那樣有明確的國界劃分,也不可能如后世那樣維持有中央與地方政府之間嚴格的行政統屬關系,因而其文化面貌各不相同。與此相對應,在王權控制范圍內,設官分職已有初步規制。內服指王畿地區的“設官分職”,外服指畿外“四土”范圍內王權的駕馭力度。此種政治地理疆界的劃分,在古代文獻及西周鐘鼎銘文中都有記載,現在的考古發現及研究也為此提供了理論支撐。仍以商為例,商文化大體可劃分為三個不同層次的文化范圍:一是最內圈,以黃河中游偃師商城、鄭州商城、安陽洹北商城和安陽殷墟四點為中心及其附近地區,此區商文化發展水平最高,文化面貌基本相同,是商文化的中心區,也即王畿區;二是在中心區外圍,分布著許多與商文化有淵源關系的文化遺存,同時又是商文化與周圍其他文化相交流、傳播的中間環節。也即上述的“四土”,是商的政治疆域;三是最外圈,文化特征既明顯有別于商文化,但又在許多方面表現出相同或相似的因素,實為商文化的影響區,也即商王朝周邊部族所居的地區,可能與商王朝沒有直接的政治文化關系,即上述的“四至”。從所謂“四至”區域的考古學文化面貌可以推測,“四至”實為中原王朝的邊境之地。與中原王朝若即若離、或戰或服。從考古學發現看,夏、西周時期的考古學文化面貌與商基本相同。也可作為直接參證。
總之,中原先秦文化傳播模式的探究是一個復雜的命題,加之文獻并未透露蛛絲馬跡,所以我們的研究主要是依據近現代科學的考古發掘及相關的研究成果,某些論點還有待學術研究的進一步證實。通過分析可知,先秦時期不同地域文化的形成均有中原文化的直接或間接參與,中原文化的傳播在周圍地區文明化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充分展示出中央王朝與邊疆地區的文化與其政體性質及生活形態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通過此一問題的研究還可證明,先秦時期中原文化以多種動因、多種模式向周邊地區傳播,周圍地區古代社會文明化進程吸收和融合了中原夏商周文化的多種因素,為繁榮強大的華夏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