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中世紀時,德國并不是一個落后國家,相反,神圣羅馬帝國被認為是古羅馬霸主地位的繼承者,皇帝是“世界之主”。但輝煌背后潛伏著負面因素。德意志特色不能等同于普魯士特色。一方面,需要正確認識普魯士特色;另一方面,德意志特色是由各部族和邦國長期來共同構成的。同時,有必要糾正史學界對《凡爾登條約》、《金璽詔書》和馬丁?路德翻譯《圣經》等問題的錯誤看法。
關 鍵 詞神圣羅馬帝國 德意志特色 凡爾登條約 金璽詔書 馬丁?路德
作者 鄭寅達,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世界史教研室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上海:200241)
德國在當今世界,尤其在聯合起來的歐洲中,正在起著獨特的作用。從歷史上看,自中世紀以來,德國在歐洲的發(fā)展進程中也起過非常重要的作用。然而受諸種因素的影響,我國學術界對德國歷史存在著若干認識誤區(qū)。這些認識誤區(qū)不僅干擾了國人對德意志前人的理解,還會影響對當今國際形勢的把握。前階段,筆者借獨立寫作德國通史的機會,對德國歷史作了一次較為全面的梳理,產生了一些想法,借此文與學者們共同探討。
關于神圣羅馬帝國
德國在工業(yè)化和民族國家形成方面,落后于英法兩國。我們正確地把它歸入后起資本主義國家的行列,并認為正是這一“后起”性,推動它在瓜分世界的熱潮中具有一定的瘋狂性,在完成統一后不到20年,即放棄了俾斯麥的“大陸政策”,改而推行“世界政策”,追求“陽光下的地盤”,導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在19世紀末期以前,德國一直落后于英法等國嗎?它的“世界政策”僅僅導源于后起國家的瘋狂性,或者是帝國主義國家追求原料產地銷售市場乃至殖民地的具體表現嗎?這牽涉到對神圣羅馬帝國的認識。
我國學術界經常把神圣羅馬帝國同伏爾泰的評價聯系在一起:既不神圣,也非羅馬,更非帝國。中世紀的德意志人同這樣的怪胎聯系在一起,似乎必定會處于落后狀態(tài)。其實,伏爾泰作為18世紀的啟蒙人士,他所處的環(huán)境是歐洲民族國家正在崛起,評價的對象是處于末期的神圣羅馬帝國,使用的標準是反對天主教會的啟蒙思想。
實際上,神圣羅馬帝國在形成初期,由于基督教和上帝而“神圣”,由于承襲古羅馬的光輝而“羅馬”,由于地位高于一般王國、具有國際性威權而成為“帝國”。其最早的源頭,可以追溯至公元800年查理一世被羅馬主教利奧三世戴上凱撒的金色冠冕,并獲得刻有“羅馬帝國再生”字樣的帝璽,其正式稱號為:“上帝所祝圣的最和藹的奧古斯都,羅馬人民偉大而愛好和平的皇帝,上帝恩賜并為之祝圣的法蘭克和倫巴德國王?!钡?62年,奧托一世(舊譯“鄂圖一世”)以德意志國王的身份接受皇冠,得正式稱號“皇帝奧古斯都”時,德意志人的歐洲霸主地位就更加明確了。以后,皇帝及國家的名稱繼續(xù)發(fā)生變化。奧托二世逐漸推出“帝國”的概念。奧托三世為了對抗拜占庭政權要求代表整個羅馬帝國的主張,使用了“羅馬皇帝”的稱號,并經常在正式文件中使用“羅馬帝國”的名稱,在帝璽側面刻上“復興的羅馬帝國”銘文。巴巴羅薩執(zhí)政時期,為了同“神圣教會”相抗衡,從1157年開始,使用了“神圣帝國”的名稱。此后“神圣帝國”和“羅馬帝國”兩個名稱合并,成為“神圣羅馬帝國”。
當時使用的“皇帝”稱號,同中國秦朝開始使用的稱號,以及18世紀以后歐洲等地使用的稱號,含義是不同的。當時的皇帝并不一定同帝國的領土捆綁在一起,從理論上說,神圣羅馬帝國的帝冕可以為一個在世界上沒有一寸土地的騎士所獲得?;实凼恰笆澜缰鳌?但是“就所有權而言,他就不是了”[1]?;蕶鄾]有固定的地域范圍,其行使權利的對象不是萬物,而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人。普天之下只能有一個皇帝,他是上帝的代理人,又是全人類的代表?;实墼诜ɡ砩暇哂腥笕蝿?代表著宗教的統一;是國際仲裁者和調停者,有責任和義務維持世界和平;是法律和正義的象征。從理論上說,歐洲各國君主都可以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但實際上,皇冠經常戴在德意志君主的頭上。
德意志人通過神圣羅馬帝國,獲得了普天之下最神圣的權力。按照當時的說法,耶穌基督曾經把權力授予彼得,而彼得又把權力傳給教皇,教皇通過加冕授予了世界之主。由于加冕典禮在羅馬舉行(以后則轉到亞琛等地),皇帝又能據此獲得來自羅馬的權力,這一權力直接來自上帝,因為上帝曾授權羅馬人統治世界。
然而,輝煌的背后是各種負面因素,正是這些負面因素,給以后德國的歷史帶來很多麻煩。
其一,德意志人通過神圣羅馬帝國,在發(fā)展初期就獲得了“世界第一國”的地位,造就了強烈的民族優(yōu)越感,缺乏危機意識,易于沉湎于內部打斗,尤其容易為了爭奪皇位而在德意志人內部縱橫捭闔。在近代形成民族國家的浪潮中,原先偏安一隅的英國和法國逐漸占據領先地位,而德國反而落后,其根源與此有關。
其二,巨大的榮耀往往伴隨著巨大的義務,德意志國王兼領了神圣羅馬皇帝,就不能僅僅專注于德意志的事務,必須經常奔波于羅馬和其他各國之間,不時出兵平息意大利的動蕩,甚至需要率領整個基督教世界實施“東征”,時間一長,疲于奔命,掏空了自己的基礎。
其三,神圣的皇冠由教皇加冕,將羅馬教會的勢力引進了德意志的政治生活,造成綿延數百年的政教之爭,嚴重損害了雙方的威望。同時,由于皇冠必須由羅馬教皇加冕,同德意志王國相關聯的是整個天主教世界,因而它不可能像日后的英國法國那樣,把國內的教會勢力置于王權之下,德意志國王必須永遠同天主教勢力平起平坐。
其四,德意志國王為了有效地抗衡教皇,常常向國內的邦君讓步,使諸侯勢力逐漸坐大,甚至造成尾大不掉之勢。
關于德意志特色
我國史學界普遍認為德國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具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重秩序守紀律、專制獨裁、尚武好戰(zhàn)。正是這些特色,導致了它在完成統一并發(fā)展壯大后,就急切地向世界霸權伸手,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又在第一次大戰(zhàn)后,導致了法西斯的孕育發(fā)展,最后悍然發(fā)動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至于這一特色的來源,則同德國統一的道路有關:普魯士用王朝戰(zhàn)爭的手段統一了德國,把普魯士的特色推廣到全德國。在筆者參與編著的《德國史綱》中,曾引用了馬克思恩格斯對普魯士精神的描述:“你每邁出一步,甚至只是走動一下,都要受到萬能的官僚制度這個純粹普魯士土生土長的第二天神的干涉。沒有oberigkeitliche Erlaubnis,即沒有當局的許可,你不能生、不能死、不能結婚、不能寫信、不能思想、不能出版、不能做買賣、不能教書、不能學習、不能開工廠、不能遷徙,什么都不能做。至于科學和宗教自由、取消領主裁判權、廢除等級特權……都純粹是瞎說。”[2]
我們對普魯士精神的這種解讀,引起了國內部分學者的反對,出現了幾篇重新解讀普魯士特點的文章。[3]部分德國學者,如歌德學院中國總院院長米歇爾?康?阿克曼(Michael Kahn-Ackermann)在1990年的中德學者雙邊討論會上一再強調,普魯士人與其他德意志人沒有什么兩樣。
就普魯士特色來說,筆者經過考查和思索,認為是不容否定的,尤其在發(fā)展道路和國家精神方面。當然,這里所指的普魯士,應該是弗里德里希大王執(zhí)政前后的普魯士,既不是早期的普魯士人,也不應該包括領土急劇擴大后原屬西部的地區(qū)。普魯士具有高效的官僚制度、濃厚的尚武精神、重視履行職責和義務,等等?!伴_明專制主義”盡管在德意志其他邦國也逐漸顯現,但是在普魯士表現得更為明顯。形成這些特色的原因,既同普魯士的地理位置和發(fā)展進程有關,也受到了普魯士開國初期三代君主(弗里德里希?威廉、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和弗里德里希大王)的個性、理念和治國方略的影響。普魯士地處神圣羅馬帝國的東北邊陲,遠離德意志的發(fā)展中心,地廣人稀,荒蠻窮困,被稱為神圣羅馬帝國“鐵罐里的一只陶罐”。日耳曼人剛登上歐洲舞臺時,社會結構上實行軍事民主制,作戰(zhàn)在部落生活中占據重要的地位。神圣羅馬帝國的主體部分,在先進的羅馬文化的間接影響下,并由于自身的發(fā)展邏輯,逐漸離開了祖先的生活方式,緩步進入中世紀后期;而偏遠的普魯士,則比其他地區(qū)更多地保留著祖先的生活方式。
此外,普魯士邦國的發(fā)展不是由民眾融合所推動的,原先彼此分散的領土,通過統治者的長年征戰(zhàn),逐漸組合起來,統治者需要不斷強化絕對主義王權,以遏制地方主義勢力。
然而,在普魯士精神和德意志特色兩者之間,似乎不能劃上等號。古代中國由秦始皇完成統一,但秦國的精神并沒有成為華夏文明的精髓。不少德國人所津津樂道的“不東不西”的德意志特色,正在引起我們的關注和思考。也許德意志特色不是幾句話所能概括的,但以下內容似乎必須包含其中:根深蒂固的“世界意識”或“世界情懷”,“敢為天下先”的精神和霸主意識;在國家的層面上(而不是邦國層面上)強調聯合而不是融合,更反對形成鐵板一塊式的統一,強調地方分權(這與普魯士精神相悖);共同體意識,強調內部協調而不是斗爭,其中又可以派生出其他特色——基于古代軍事民主制的日耳曼民主,強調統治者既要身先士卒,又要當一個好家長,而被統治者要當一個好下屬;等等。在這方面,德意志人更多地保留了人類發(fā)展早期的軍事民主制傳統,而在近代的發(fā)展中,由于很長時間沒有形成統一的民族國家,因而缺乏在國家層面上加強融合的條件。然而,在國家沒有實現融合的同時,各邦國內部卻出現了“小邦專制主義”。由此可見,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德意志人擁有了融合的條件時,他們也會進一步凝聚在一起。
與德意志特色相關的還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誰是德意志人的代表?1871年普魯士統一德國,甚至1866年普魯士戰(zhàn)勝奧地利以后,答案無疑是普魯士。在此以前呢?國人對奧地利有一些認識誤區(qū),忽視了它在相當長時間里曾經是德意志大帝國的領袖。自1438年到1806年神圣羅馬帝國消亡,這368年中,除了為時三年的插曲,都是由奧地利君主擔任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即使在1815年以后存在的“德意志聯邦”中,為首者也是奧地利。從神圣羅馬帝國末期起,德意志人中存在著三股較為強大的勢力,即奧地利、普魯士和緊鄰法國的“第三德意志”。第三股勢力,由于直接追隨法國,在民族情感方面是失分的。而普魯士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實力和影響都不能同奧地利相比。在普奧爭雄初期,普魯士的領土僅為奧地利的1/6,人口1/3。只要奧地利愿意,它可以長時間地充當德意志的領袖。它的困境,在于控制范圍遠遠超出了德意志的范疇。當時的奧地利大公國,2/3的領土在德意志王國之外,包括匈牙利、波希米亞和勃艮第。它的夢想,是以大公國(以后改稱奧地利帝國、奧匈帝國)為基礎,穩(wěn)坐德意志皇帝的寶座,再以兩者為基礎,成為歐洲霸主(這種設計具有濃厚的德意志特色,但相悖于普魯士精神)。然而這一設計,不符合當時組建民族國家的歐洲潮流,當以普魯士為首的其他德意志人要求它在兩者之間作出抉擇時,它竟選擇了自己的帝國,從此離開了德意志的主體。
筆者在訪德期間,曾經同Gerhard Schildt教授討論過此事,我們一致認為,如果德意志的統一由奧地利來實施,近現代德國的對外形象將大為改觀。對德國歷史涉足不多的讀者,如果回味一下電影《茜茜公主》三部曲所反映的哈布斯堡王室的形象,以及莫扎特、貝多芬時代的維也納,也許會產生同感。
與德意志特色相關的第二個問題,是德意志民族的兩重性問題。不少人認為,德意志民族在善和惡兩方面都愛走極端。從一個側面看,他們思想深刻,崇尚理性,守紀律,講秩序,做事認真,有為天下人勇挑重擔的世界情懷;但從另一個側面看,他們崇尚權威和武力,經常會在世界上成為“問題民族”,一有機會就會發(fā)動對外戰(zhàn)爭,給周邊國家乃至世界帶來災難。對這一現象,一種解釋是強調該民族在歷史發(fā)展中繼承了兩種遺產,一種是軍國主義和集權主義的,主要表現就是普魯士精神,以后被俾斯麥、威廉二世、希特勒所繼承和張揚;另一種是以歌德、席勒為代表的人文主義精神,追求民主、自由和人道。[4]
但是真理再向前走一步,有可能變成謬誤。有學者認為這兩種遺產分別由兩種人承載著,“這個國家的歷史就像一輛雙層公共汽車,文化生活和政治生活有著各自的發(fā)展道路,上面一層乘客極目遠眺,飽覽美麗風光,但不能影響汽車的方向,因為坐在下層的掌握方向盤的司機根本無暇顧及他們”[5]。這一比喻是生動而形象的,但經不起深究:某個德國人作為個體,要么坐在上層,要么坐在下層,不可能兩層都坐,也沒有中間層。這樣會否陷入“好人壞人”的絕對化思維?也許更可能的是,與世界上其他人群一樣,德意志民族的各個成員也都具有兩重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不過彼此之間兩者所占的比重有所不同而已。
分治與分家
德、法、意三國的前身都是法蘭克王國,該王國經過長期運轉,逐漸走向分裂。在這一過程中,843年簽訂的《凡爾登條約》[6]起了較為特殊的作用。然而國內史學界在論述這一問題時,存在兩個傾向:一是敘述過于簡單,忽視了分治與分家的區(qū)別;二是過于強調了《凡爾登條約》的作用,[7]似乎一切都是它惹的禍。其結果,是引起國人對法蘭克人治國能力的懷疑。
古代日耳曼人中,只有汪達爾人實行“長子繼承權”,而包括法蘭克人在內的其他各部族,都實行一種起源于氏族制度的親屬所有制原則。人們普遍認為,包括國王在內的首領們具有某種神性和魔力,這種神性和魔力會均等地遺傳給他的每一個兒子,他們只要在田間行走一趟,谷物就會豐產,他們能夠聽懂鳥語和獸言,他們在戰(zhàn)場上是不可戰(zhàn)勝的,前提僅僅是他們不要剪斷自己的頭發(fā)。[8]因此,為了國家的繁榮與發(fā)展,王族應該興旺發(fā)達,同時,具有神性和魔力的人應該全部參與統治。如果其中的一個或幾個兒子被他的兄弟殺死,那只能證明他們的魔力還有所欠缺。需要指出的是,法蘭克人均分王國的原則,是暫時的分治,而不是永久的分家。其實際運作方法是:國王死后,王國領地平均地分給幾個兒子治理;其中某個兒子死后,他所分治的區(qū)域再分給活著的兄弟,這樣可以保證王國在最后一個兒子獨自統治時重新恢復完整;最后一個兒子死后,已經恢復完整的王國再在他的兒子中間平均分配。如果僅僅站在王族的角度來看待這種繼承制度,也許有其合理之處。在交通和通訊水平較低的當時,該制度訴諸于國王的每個兒子,動用全家的力量來維護王族的利益。然而它也有內在的脆弱性,一旦中間某些環(huán)節(jié)出現斷裂,整個國家就會分裂。
脆弱點之一是各個分治區(qū)會形成運作慣性,逐漸出現紐斯特里西亞(Neustrien,意即“新西區(qū)”,以后成為法國)、奧斯特拉西亞(Austrasien,意即“東區(qū)”,以后成為德國)和勃艮第等地區(qū)概念。查理大帝的父親小丕平曾經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在臨終交權時,不按照傳統的東、西劃分法,改用南、北劃分法,將紐斯特里西亞和奧斯特拉西亞都攔腰切斷,交給兩個兒子分別管理。可惜的是,長子卡洛曼在領到分治權三年后即去世,他的分治區(qū)被取消,南北分割的作用未能體現。與此同時,王國內的語言分離現象卻日益明顯,新西區(qū)同羅馬化的高盧人融合,較多地繼承了羅馬的文化傳統,將拉丁語作為自己的母語,形成了古法語;而東區(qū)卻堅持使用祖?zhèn)鞯娜斩琳Z,并且將口語發(fā)展成書面文字,逐漸形成了德意志語言。語言的分離成為國家分裂的重要推動因素。
脆弱點之二是王國的可分治性和皇冠的不可分割性之間存在矛盾。自公元800年查理一世加冕稱帝后,王國運行中加入了新的因素,即諸多繼承人中只能有一人成為皇帝,此人同其他兄弟的地位差距也相應拉大,王族內部的爭斗更加激烈。同時,我們不可忽視王族周圍的利益集團,對他們來說,一旦自己的主子先于其他兄弟死去,自身就會淪為喪家之犬,而帝位的出現,進一步激勵他們鼓吹分治區(qū)的可繼承性。
843年簽訂的《凡爾登條約》,除了繼續(xù)劃分分治區(qū)外,一個很重要的區(qū)別是,規(guī)定三兄弟在各自的王國內,可以將有關的權益?zhèn)鹘o自己的兒子。但是在實際運作中,舊的傳統仍在起作用,885年以后,包括西區(qū)在內的整個法蘭克王國又重新統一在“胖子”查理三世皇帝手中。然而,卡羅林王朝似乎氣數已盡,暫時的統一也無法使它中興。888年查理三世去世后,王國瓦解,在廢墟上產生了各個后續(xù)國家。
關于《金璽詔書》
《金璽詔書》是神圣羅馬帝國中期一份重要的文件,它確定了皇帝選舉法,規(guī)定了諸侯的權限。存在于我國史學界的疑問有二。
其一,譯名問題。漢語的“璽”,秦朝以來專指皇帝的印?!敖瓠t”應該是黃金制作的帝印?!吨袊蟀倏迫珪芬浴耙蛟t書上蓋有黃金印璽,故名”來表述,其他史書則直白地表示“用金制的印章蓋印”。[9]筆者在搞清真相前,曾經對德國古人的做法感到疑惑:詔書的印,是用金璽還是石璽甚至木璽蓋的,一般能分辨出來嗎?至于有些書上表示是“用金印盒里的印章蓋印”,讀后就更感疑惑了。直到在德國看到一些類似的實物和圖片,筆者才解除了疑惑。在當時的德國,單張文件上蓋印,一般是在相應的位置上澆上火漆,將冷未冷時蓋上印璽,多張的文件,則用短繩串起,用蓋印的火漆封緘。特別重要的文件,則用黃金封緘(狀如金幣)?!督瓠t詔書》的德文原文為Golden Bull,譯成《黃金詔書》比較符合原意,但容易使人望文生義,認為是寫在(或刻在)金板上的詔書。《金封詔書》是一個值得考慮的選項,但“封”字難以包容上述蓋上火漆印的單張文件。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是該文件的作用。它規(guī)定皇帝由權勢最大的7個選侯選舉產生,而選侯在自己的領地內擁有各種政治經濟主權。該文件表明了當時德意志皇權下降、各邦國地位上升的現狀,這是沒有疑義的。但是,不少書上強調,“它把推舉國王和皇帝的權力交給選侯,而擁有獨立王國的選侯,是不會擁戴一個強有力的君主的。事實上,選侯們?yōu)榱司S護自己的利益,往往選舉勢力較小、無力危害自己權益的家族為王為帝。這樣的皇帝為了能與諸侯相抗衡,在位時總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奪地、奪權等事情上,無力顧及整個德意志的大業(yè)”。這種描述值得進一步思考。
從以后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來看,自1438年(《金璽詔書》正式頒布為1356年)到1806年神圣羅馬帝國消亡,在這368年中,除了為時三年的短命的維特爾斯巴赫王朝外,都是由強大的哈布斯堡王朝擔任皇帝。真正出現如書中描述的這種狀態(tài),至多在前面82年。而且深究下去,這82年中的皇帝,也不是個個屬于弱勢。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權力與義務不夠對稱。加冕典禮就是一個“燒錢”的時刻,皇帝除了要向各邦來賓提供接連數日的狂吃海喝外,客人臨走時還要贈送貴重的禮品。帝國沒有首都,皇帝帶著二三百人的統治集團,常年在20余個行宮城市之間巡視,頗有“馬上辦公”的意味。各地也不上繳一般意義上的稅收,只是讓常年處于流動狀態(tài)的統治集團免費吃住幾天而已。而當國家甚至基督教世界面臨外敵入侵或內部反叛時,又必須親自率領大軍出征。這樣的皇帝,不僅身體要好,還必須以強大的邦國為基礎。如果說其他地方的皇帝是權力帶來了資源,那么德意志皇帝則是資源迎來了權力。
關于馬丁?路德翻譯《圣經》
在宗教改革運動的熱潮中,馬丁?路德利用政治避難的機會,開始從事翻譯《圣經》的工作,取得顯著的成果?!妒ソ洝返某晒Ψg,不僅深化了宗教改革,而且統一和美化了德語。然而,國內各種史書對馬丁?路德的工作環(huán)境和工作方法的描述差別很大,向讀者提供了兩幅截然不同的圖景。有的強調路德處境的惡劣,在瓦特堡,在薩克森選侯弗里德里希的保護下工作,而且翻譯的速度很快。有的則強調他在統一德語方面的貢獻,強調翻譯工作的繁雜以及路德在工作方面的細致:“幾乎耗費了畢生的精力,翻譯時冥思苦想,字斟句酌,有時為了尋找一個恰當的詞匯要花數周的時間,而為了了解不同身份和不同職業(yè)的人怎樣講方言土語,則注意路人和市場上的人如何相互談話?!边@兩幅圖景,使讀者很難在腦海里重合起來。
其實,馬丁?路德在兩個階段中翻譯的是《圣經》的不同部分。在瓦特堡的兩年中,翻譯的是《新約全書》,重點是翻譯,既要保護自己,不可能拋頭露面去招惹是非,又要趕時間,為正在展開的宗教改革運動提供武器,因此統一和美化德語的成分不占主導地位。在這個階段,他還請來梅蘭希頓等其他宗教改革神學家共同參與。以后他回到維騰貝格,開始翻譯《舊約全書》。這時候,他在時間和政治處境上,都有了一定的條件。為了在本身不統一的德語方言中找出合適的詞匯,他經常與民眾交談,問問家里的母親和胡同里的孩子,也會為此走街串巷聽路人發(fā)音說話,謹慎地從高地德語、低地德語和中部地區(qū)德語中選用詞匯。有時為了尋找一個含義清晰讀音爽口的詞匯,苦思冥想,字斟句酌,花去很多時間,多至數天甚至三四周。
另一個相關的問題,是馬丁?路德翻譯的范本?!妒ソ洝返脑媸窍2R文,后被譯成希臘文。四世紀時,教皇曾委托學者將希伯萊文《圣經》譯成拉丁文,但該譯本的口碑不佳,文采較差,其中還有譯誤。直到1516年,伊拉斯摩斯花了四年時間,將《圣經》從希臘文本譯成拉丁文本,宗教界才感到滿意。此外,當時還有一些地方版本,如12世紀在法國南部的摘譯本,14世紀末在英國出現的英譯本,以及15世紀捷克宗教改革家胡斯翻譯的捷克文本。德語的譯本也已出現,但是由于當時德語本身還沒有統一,粗略地劃分,就有南德高地德語、北德低地德語和中部地區(qū)德語,所以出現了14種南德高地德語譯本和3種北德低地德語譯本,譯文的質量也不太高。馬丁?路德的選用原則是沒有經過后人篡改的版本,《新約全書》主要譯自希臘文本,《舊約全書》主要譯自希伯萊文本。由于路德掌握多種語言,在翻譯時總是同時參考希臘文本、希伯萊文本和拉丁文本,以致造成學術界對范本的語種有各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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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秦維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