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遠
三年前,筆者在《文藝報》撰文《發現精神的“眼睛”》,認為“市場經濟發展和后現代主義影響,確也帶來價值判斷的困惑、道德精神的萎縮;但從現實生活看,精神并沒有消失,價值觀念也正在蛻變中獲得新生。我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各行各業的日新月異便蘊含著人們的競爭拼搏精神、開放創造精神和團隊發展精神,比如令人肅然起敬的抗‘非典精神,激動人心的航天精神,體育競技的奧運精神,紀念抗日戰爭激起的民族自強精神,乃至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學界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所體現的知識分子的憂患精神等等,都非本能欲望、平庸世俗和虛無空幻所能闡釋。只是埋在變動不拘的生活深層,等待智者去發掘。生活中并非沒有精神,缺乏的是發現精神的‘眼睛”。近年來,這一思考逐漸被證實,尤其是大悲大喜的2008年,大悲的極致是汶川大地震期間表現出的民族的頑強生命精神、自我犧牲精神以及強大的凝聚力感天地而動鬼神;大喜的極致是百年奧運,這一震撼世界的壯舉又使民族精神的光芒照射全球,胡錦濤總書記在奧運及殘奧會總結大會上概括為四種精神:為國爭光的愛國精神、艱苦奮斗的奉獻精神、精益求精的敬業精神、團結協作的團隊精神。精神的振興必然反映到文學領域。我在新世紀以來的文學閱讀中,愈來愈清晰地感受到作家們那一雙雙尋找精神的眼睛。同時,文學界也在不斷總結和反思,如《文藝報》開辟“改革開放30年特選作品”、“新世紀文學五年”以及“年度創作掃描”等欄目,《文藝爭鳴》開辟“新世紀‘新生代文學寫作評論大展”欄目等,從中不難發現文學精神的復蘇。
新世紀文學精神的振興首先表現為,在當年精神萎縮的潰瘍處生出新的精神幼芽。如同東蕩子詩句:“大地把一切呼喚回來/塵土和光榮都會回到自己的位置/你也將回來,就像樹葉落在高處/現在回到了地上。”(《樹葉曾經在高處》)
第一個重要精神生發點是“身體敘事”。1980年代中后期以來,生命本體論隨著后現代主義傳入我國,作為理性本體論的顛覆者,它強調非理性的本能和欲望,諸如性欲、性愛、生存等,反對理性的道德和理想。時值我國社會轉型,市場經濟形成的消費意識與之聯手共謀,“本能釋放,沖動自由”一時成風,見諸文學,“身體寫作”、“胸脯寫作”、“下半身寫作”一時充斥文壇,道德和精神也于此萎靡。然而,生命本體論與理性本體論均屬人類本體論,非理性的生命意識與理性的道德意識原是人類意識的兩個層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沒有理由用生命本體論反對理性本體論,也沒有理由用生命意識否定道德意識,正確的做法是實現兩者的統一與互動。于是作家們開始思考整合問題。詩人尹麗川便曾辦過民刊《下半身》,鼓吹“下半身寫作”,但她日益認識到,“詩,到底是講情懷的。”① 如同法國梅洛?龐蒂所說:“世界問題,可以從身體開始。”通過“身體描寫”思考“世界問題”,成為重振精神的重要支點。艾偉的長篇小說《愛人有罪》寫男青年魯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場“嚴打”中,因莫須有的“強奸”罪被捕入獄,八年后,走出監獄的魯建找到了那位他曾經暗戀過、卻無意中把他送進監獄的女子俞智麗。而俞智麗亦遭遇被人強暴、婚姻不幸等磨難,心里滿懷愧疚。“她竟然真地會跟他走,并且在他的面前脫光了衣服。”面對她的完美,“他升起的不是邪念,而是柔情。……他竟然覺得自己有些猥瑣,好像他此刻的行為失去了正當性,好像他真是一個強奸犯。”我們似乎感受到兩顆美好的心靈撞擊出的耀眼火花。作家“在萬難忍受的環境里,來試煉他們,不但剝去了表面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罪惡之下的潔白來。”② 在這里,身體的欲望升華為“身體的道德”。吳玄的中篇小說《發廊》則升華出“身體的政治”。西地女子方圓與丈夫進城,因開發廊而墮落,丈夫慘死后她回到西地,卻不為鄉土文化所容,又被迫去了廣州。作家以鄉土身體的墮落對現代性進行了尖銳的批判,顯示出對底層群眾的真摯關懷。謝有順提出了“身體辯證法”:完整的身體是倫理性與生理性的統一,是肉體和靈魂的結合,“身體從一方面說,是個人的身體——物質性的身體;從另一方面說,許多的人也構成了社會的身體,社會的肉身……很多小說之所以顯得蒼白無力,就在于它幾乎不跟這個‘社會的肉身發生關系。”當前創作的一個極為重要問題是“重新建構身體的倫理緯度”,“從身體出發,通向的應該是一個廣大的靈魂世界”。③ 這是一種富有啟發性的思考。
第二個精神生發點是“原生態敘事”。描寫生活原生態的始作俑者是新寫實小說,目的旨在剔除文學的社會性、政治性和意識形態性。它既反對革命現實主義,又反對啟蒙現實主義,實際是一種生存現實主義。生活原生態即作為自然人的生存狀態,寫生活原生態無疑開拓了新的描寫領域,在全息化展現生活上大大提高了藝術描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然而,恰是在充分物化、自然化的同時,文學失卻了人文精神。新世紀的有識作家們正是從這里進行著原生態與精神的吻接。其實,與理性和精神相聯結的原生態已不是當初意義的“原生態”。如果說,八十年代作家關注的是帶有啟蒙理性的生活,九十年代是“原生態”、“欲望化”的生活,那么,新世紀可稱為“日常化”的生活。作家們正是從日常化的基地上思考人的發展和人的解放的靈魂問題。賈平凹的《秦腔》寫的是“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那密實流年的書寫方式更強化著生活的原生態和日常性,但作家正是在這里發掘著不朽的鄉村文化精神。《秦腔》中的“七里溝”狀如女陰且出奇地肥沃,是一個象征土地的創世原型,同七里溝共生共滅的夏天義則體現著七里溝的全部文化意義。與七里溝和夏天義暗相對峙的是夏君亭和農貿市場:夏天義要淤七里溝,夏君亭要辦農貿市場。二者進行的是一場現代市場經濟意識與傳統農耕文化精神的較量。結果是夏天義溝毀人亡,夏君亭獲得成功。然而,夏天義的勤勞、堅韌,舍卻自己的群體意識和犧牲精神卻令人起敬;夏君亭的急功近利和個人英雄主義卻令人生厭。文學的現代性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文學作為激進的思想形式,直接表達現代性意義,為那些歷史變革開道吶喊從而強化歷史斷裂的鴻溝;另一方面,文學又是一種保守性的情感力量,不斷對現代性的歷史變革進行質疑和反思,始終眷顧歷史的連續性,遮蔽和撫平歷史的斷裂與鴻溝。《秦腔》要表達的顯然是后者,夏天義們恪守的傳統的農耕生產方式雖然走向衰亡,但是,在農耕文化土壤上生成的勤勞、堅韌,舍卻自己的族群意識和犧牲精神,難道不可以作為優秀文化傳統在新的時代光大發揚嗎?何況它正對照出現代社會的卑劣和缺失。作家正是在這里尋求著歷史與現實的連續。鐵凝的《笨花》以原生態的日常敘事打造著“平原之美”,內蘊的家族和諧意識和民族反抗精神令人激動和欣慰;姜戎的《狼圖騰》雖然用狼性和羊性劃分人類的文明史有失歷史主義的科學性,但作者渴望復興豪壯雄放的“陰影”意識,在市場物欲使人變得懦弱之際,具有合理性;楊志軍的《藏獒》通過對岡日森格、藏獒及其征戰史的精彩描繪,發掘著勇敢、忠誠和萬死不辭的精神品格。文學新人顧堅的長篇《元紅》具有鮮明的網絡文學特征,以原生態和毛邊化的筆觸描繪了鄉村少年存扣的成長與煩惱,透視了鄉村改革二十年來的精神變遷,透露出一種不凡的精神姿態。
在詩歌方面,不少新生代詩人對物欲主義羅網進行著“鐵血突圍”。黃禮孩說:“我們不缺乏技巧和才華,缺乏的是獨立的、完整的價值標準和精神品質,以及一個詩人應有的光榮和自豪。”④ 他的《靈魂》寫道:“讓商品在廢墟上長出心/野鶴的翅膀/在獄中要帶走一萬個靈魂。”“讓商品在廢墟上長出心”是具有深刻哲理性的莊重宣言,它寄寓著詩人對“靈魂”缺失時代的憂慮及重塑精神的堅定信念。他在《勞動者》中寫道:“恍惚的下午/一個鄉下來的勞動者/拿著石頭蹲下來/看著一群群螞蟻在搬家/教堂的鐘聲飛過了建筑群。”這種對勞動者的日常化描寫,一方面帶著對家鄉濃濃的愛,一方面又充滿著對神圣理念的憧憬與向往,具有了一種巨大的內在力量。如此,承擔、救贖、建設,成為黃禮孩詩歌的重要內容。
第三個精神生發點是“苦難敘事”。苦難敘事幾乎存在于各種現實主義文學中,革命現實主義和啟蒙現實主義都曾描寫貧窮和苦難,前者如魯迅的《祝福》、《藥》,老舍的《駱駝祥子》等,后者如《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紅旗譜》、《創業史》等,目的在于揭示苦難的歷史文化原因,證實啟蒙與革命的必然性。但是,過度的意識形態化使其失卻生活的豐富性。新寫實小說以“零度情感”描寫苦難生活,既不探討苦難的原因,又不預示解脫的希望,旨在揭示普泛的生存困境,無疑打開了一個新的描寫領域,展示了世俗生活的豐富性,但精神和靈魂卻于此缺失,這種缺失對九十年代文學產生廣泛影響,新歷史、新女性、晚生代等小說均有此弊。當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的世俗苦難敘事籠罩文壇十年之后,新世紀形成的底層文學開始了新的突圍。其表現,一是發掘苦難生存中美好的道德精神。朱山坡的短篇《陪夜的女人》寫鳳莊一位瀕臨死亡的百歲老人屎尿在床,臭不可聞,而且徹夜撕心裂肺地呼喊離他而去的妻子,兒子兒媳都不敢夜間陪護,只好請來“陪夜的女人”。陪夜女人丈夫多病,家境困頓,但她干練、利索,不辭勞苦,善解人意,與老人狹路相逢,不僅對老人照顧周到,還成為他最后的精神維系。她既是幫工,又是牧師,給鳳莊帶來平靜與和諧,將苦難升華為溫暖與欣慰。王祥夫的《橋》寫青年民工在一座無人肯修的橋上落水淹死,從老家趕來的父母為寄托哀思而動手修橋,其行動感動縣政府,于是修了一座更大更新的橋。這一溝通政府和百姓的“橋”使悲調敘述生發出亮色和暖意。二是表現頑強的生存意志。王十月的《國家訂單》和王華的《旗》,前者寫經濟危機影響下的困頓小廠,因一份國外訂單而造成人性扭曲,最后,高壓線架上的“小老板”終于放棄了輕生念頭,也放棄了那個扭曲人性的訂單;后者則寫一個空無一人的學校,渴望學生的愛墨老師天天堅持升旗的故事,都表現了底層的人們在苦難中的堅韌生存。藍藍的詩寫道:“一群人在受苦/就是這樣/永不休耕的土地里/只有一個女人挎著光輝的籃子/默默地播撒種籽。”(《現實》)這些人物的價值不在于結局的悲喜,而在于重重磨難中體現的韌性生存精神。它顯示出民族強旺的生命力,這正是我們多難的民族生生不息的深層原因。三是表現不屈的反抗精神。曹征路《那兒》的主人公朱衛國不能容忍礦機廠改制過程中工人們最后一點房產被無恥剝奪,以死捍衛,悲壯地死在空氣錘下,完成一曲“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的絕唱。李建華《礦難之后》寫草人兒在銀行進行年終結算,一面為窮人支取低保工資,一面為富人存錢,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讓富人更富/窮人更窮”。這類作品充滿著反壓迫、反剝削的階級意識,使人聯想起許多類似的革命現實主義作品,可以看到 “左翼文學精神氣質和血統”在新時代的復蘇。
在苦難敘事的精神尋找中,有“個我人生”與“群我人生”之別,精神發現也各有千秋。筆者更希望個我精神與群我精神的對接與交織,“把凡俗的人生和雄渾的人生對接,把渺小的人物置身于理想的悲歌之中,從而去溫暖、校正人心,疲軟的小說就會由此獲得一種重要的、肯定的力量。”⑤
新世紀文學的精神復蘇,還表現為新的歷史語境下精神的全新生長。最突出的是新世紀的和諧精神,即表現文化生態的和諧平衡,“人性、社會性和大自然”的和諧統一。具體分兩個方面,其一,宇宙精神與人文精神的和諧統一。藍藍提出詩人必須獲得“宇宙感”,“擁有能夠把個人的存在與天地萬物的存在聯系在一起的能力”。⑥ 散文家王兆勝提出“天道”與“人心”的和諧共生。人不能無視天地之道而獨存,又不可忽略自身的能動性和創造性。因而應在“天道”與“人心”的和諧互動中尋求人類發展的美好前景。他的散文集便定名為《天道人心》,他那豐富而蒼涼的辯證思考給人以精神啟迪:“這里有悲劇感,但被生命的醒悟沖淡了;這里有沉重,但被潔白的沙灘、云氣和夢想沖淡了;這里有暗碉,但被達觀、從容、光明點燃了!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在苦短的人生中,我們為什么要在悲哀中纏綿,在痛苦中煎熬,而不是在覺醒與超越中舞蹈與歡唱呢?”⑦
“天道”與“人心”的和諧共生形成心物交感的藝術思維方式,作家們常在這里升華出精神。路也《兩只蝴蝶》寫道:“這是兩只江蘇的蝴蝶/他們有秦淮風韻,有才子才女之相/屬于這江心洲的小資/它們身穿蘇繡的絲綢薄衫/用吳儂軟語說著海誓山盟/甚至還唱了一段昆曲,吟了一首《蝶戀花》/它們自認為一個是李香君一個是侯方域/而我山東老家的蝴蝶們,要比他們憨厚些本分些/那里的蝴蝶不會唱戲作詩,卻能背誦《論語》。”這里有雙重和諧:蝴蝶和人格,地域和文化。尤其是后者,具有豐富的文化地理與歷史地理內涵。這一切,實際是傳統的“天人合一”觀念在新世紀的復現。熊育群鐘情于“太陽”意象:“太陽激發了大地的情欲,太陽點燃了萬物的生命,太陽把大地上生長的騷動呈現出來,進入一種宏大的節奏。”這種“日神精神”正是熊育群“心靈的光輝”的投射。熊育群、周曉楓等還愛及動物,表現出對世間萬物的大愛。
其二,人文領域各種文化因素的和諧互動,即對各種矛盾復雜的社會因素進行整合性思考。許明說:“為什么要在審視19世紀以來的本質主義的時候,非要走到反本質主義一邊去呢?為什么提升人的主體性的時候,非要否定人的客體性呢?為什么承認人的個體價值的時候,非要走到否認集體主義一邊呢?……”⑧ 無疑是在強調文化的整合性。孫惠芬的中篇《致無盡關系》富有哲理性地寫出已婚中年女性對多重“人格面具”的困惑和思考。作家從過年回故鄉開始,寫“我”在復雜的家族關系中的激動、忙亂和靈魂孤獨。繁復的關系提供著豐厚的文化滋養,是人們賴以生活的基礎,卻又是人疲于奔命的緣由。家鄉、故土和形形色色的無盡關系,帶給人的常是愛恨摻半、復雜難言的人生況味,這在小說中有著精彩的展現:無盡關系中的中年女性,上老下小,遠親近鄰,走馬燈似的拜望打點,百般無奈,卻又深藏著無法割舍的溫情。在沒有利害和道義沖突的日子里,它帶給人們的畢竟更多的是祥和與溫馨。然而,各種文化因素構成的社會關系也常常是對立而緊張的,一些作家思考著緊張中的和諧,即從緊張走向和諧。林那北中篇《天橋上的邱弟》寫花姑村的土地被新建的汽車城切走,邱弟以電視專題形式予以揭露。但汽車城卻是正待提拔的邱父的政績,而他正患心臟病住院。一邊是“還我土地”的農民的呼聲,一邊是患病的父親的呼吸。邱弟的選擇是:一方面感謝父親給了他生命,一方面辭去工作成為農民的一員,等待父親對百姓負起真正的責任。它預示著緊張的沖突的和諧結局,走向和諧的依據和原則則是邱弟那個純正的靈魂。如同康德所云:“只有道德及與道德相適應的人性,才是具有尊嚴的東西。”
文學精神和靈魂的復興,不僅是生活的饋贈,更是作家們苦苦思考和辛勤創造的結果。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文壇有許多聳人聽聞的口號,如“文學走向末日”、“精神走向死亡”、“為20世紀文學致悼詞”等,雖有合理性,卻更有嘩眾取寵之嫌。比如文學精神確實出現低迷,但并沒有死亡。君不見,就是在九十年代中期文學精神低迷時,爆發了那場席卷全國的人文精神大討論,那么多理論家和作家痛惜人文精神的喪失,呼喚人文精神的重建,就足以證明人文精神不死。他們沒有熄滅生活激情,沒有停止夢想追求;他們始終相信,作家靈魂的滋養、創造激情的生發,都離不開偉大的生活。正是這個堅實的精神基點,使他們在生命流轉的新世紀重新出發,并呼朋引伴,創造出精神和靈魂的復興。若把審視的目光對準作家,便不難發現,許多作家沉潛到生活的深處,發掘著生活中靈魂和精神的寶藏。長期到西藏深入生活并寫出60萬字的《東方哈達》的徐劍如此描寫對西藏的感受:“如果你是一個憂傷的人,面對那片凈潔的土地,你會一絲雜質也沒有,你會覺得人生可以如此的純凈;如果你是一個傲慢的人,當你面對昆侖山的偉岸,你會覺得人是多么的渺小,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果你是一個迷茫的人,你看一看在路邊朝圣的信徒,她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三步一磕,就為了心中的一個信仰、一個理想堅定地前行著,你也會為了自己的理想、信念走下去,找回自己的偶像和精神支柱。”⑨ 在汶川地震中許多作家和詩人進行著靈魂和精神的洗禮。詩人郁蔥寫道:“由于一場災難,所有的人都成了親人。”傅天琳面對被傷害的孩子和呵護搶救孩子的人們悲壯的呼喊:“那么時間啊,你埋得了一座城/埋不了一聲嬰兒的啼叫。”鄭玲面對舉國支援抗震激動地唱道:“生活永遠始于今天/在應該結束的時候/重新開始。”
我們熱情贊揚文學靈魂和精神的復蘇,并不是說文學已經進入“尊靈魂的時代”,恰恰相反,創作中還有大量精神疲軟的作品存在,文論界對此的意見也不盡一致。而且,文學精神的振興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它不僅有空前的復雜性,還有空前的深刻性。九十年代中期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中,學界提出建構時代文學的“新理性精神”。這種建構需處理多種復雜關系。諸如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的關系、人文精神與歷史精神的關系、理性本體論與生命本體論的關系等。比如,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的矛盾性在于,科學主義常常偏離主體、漠視價值規范而陷入實證主義,人文主義有時片面強調價值取向、忽視客體經驗而遭遇現實的挑戰。這就具有了由沖突到綜合的內在要求。這種綜合的基礎是:二者的主體都是人,二者統一于人的社會實踐中。這種統一又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人文精神與歷史精神的關系也非常復雜。歷史結構包括三種基本形態:物質形態、制度形態和人文形態。人文精神與歷史精神的關系實際是歷史精神內部人文形態同物質形態、制度形態的關系。這種關系說到底是人與人的關系:物質形態與人文形態的關系是擁有巨額財富的人同社會底層貧困者的關系,制度形態與人文形態的關系是掌握權力的政府官員同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人文精神與歷史精神的和諧在于通過權利和財產的再調整實現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和諧。理性本體論和生命本體論是生在人類本體論這一本根上的“豆”和“豆萁”。它們來自人的兩種不同需求:基本的生存需求和高級的精神需求。兩類需求都得到滿足才是一個自由的完整的人。這就需要生命意識和道德意識的整合,實現大寫的人和小寫的人的統一,理性本體論和生命本體論的統一,等等。文學藝術正是在表現和處理這些復雜的關系中,顯示出其新理性精神的風采。
現實主義文學強調真實地表現人類現實關系。馬克思恩格斯將“現實關系”析為三個層面:一是歷史發展的具體階段上各種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二是影響整個社會生活發展的現實關系,即社會發展的規律和歷史走向;三是時代精神,即“最現代的思想”。其中第一層面則包含著新理性精神涉及的種種矛盾關系,也就是說,新理性主義必須處理的各種復雜矛盾,要通過“歷史發展的具體階段上各種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體現出來。這種體現表現出隱晦、曲折、復雜的特征,即是說,人文精神隱藏在生活的深處,需要作家去體悟、感受和挖掘。而且在表現時,人文精神必須通過場面、情節、人物命運和情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是由作家特別指點出來。從當前文學精神復蘇的情況看,作家們展示的生活畫面和矛盾關系尚欠復雜、廣闊和含蓄,像《秦腔》那樣廣泛描寫現實的社會、文化、心理的作品還不多見。許多作品看起來情節曲折復雜,但深層矛盾簡單,人文精神的表現淺露直白,缺乏開闊和大氣。更需指出的是,精神開掘的深度也有較大欠缺。“現實關系”的三層面中,如果說第一層面見其廣度,第二三層面則見其深度。新人文精神不僅要發掘和表現“影響整個社會生活發展的現實關系”,而且應該與“最現代的思想”交融。尤其是后者,是一個極高的要求。什么是“最現代的思想”?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存在主義?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其實,“最現代的思想”應是一個時代各種先進思想的總結與提煉。恩格斯說:“每一個時代的思維……從而我們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在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形式——并因而具有不同的內容。”我國“最先進的思想”,有一個堅實的核心,又有豐富的包容。其核心是:以馬克思主義觀察和研究現代生活、歷史生活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的總和;其包容有當代科教意識(如科教興國)、當代哲學意識、當代美學意識、當代人際關系意識以及一切具有真理性因素的意識等。有了這種意識,就能從是否利于社會發展和人類進步的角度來評價和衡量當代和歷史生活中的人物和事件,不僅能從歷史中看到通向當代的東西,而且能從當代看到通向未來的東西。富有歷史感的人文精神和人文理想也就蘊含其中了。當前文學的最大弊端,則是對當代意識的核心缺少把握。一是將這個核心視為意識形態和政治而產生反感,如同言必稱后現代一樣,言必厭馬克思主義。二是什么是當代的馬克思主義?而今馬克思主義便有正統馬克思主義、修正的馬克思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而且還有行行色色的現代、后現代哲學的豐富資源等待馬克思主義去汲取。建構有中國特色的現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又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這種情況必然影響到文學新理性精神所達到的深度與高度。在新世紀的文學精神復蘇中,一是將西方的文化精神諸如存在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女權主義等奉若神明,人文精神打上了明顯的西方印記;二是對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抱殘守缺,表現出明顯的保守性和陳舊感。看來,馬克思主義的當代發展和中國化問題,仍是具有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的重大課題。
注釋
①尹麗川:《寫詩做什么》,《文藝爭鳴》2008年第6期。
②《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11頁。
③謝有順:《尊靈魂的寫作時代已經來臨——談新世紀小說》,《文藝爭鳴》2008年第2期。
④黃禮孩:《一個人的好天氣》,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頁。
⑤謝有順:《〈風聲〉與中國當代小說的可能性》,《文藝爭鳴》2008年第2期。
⑥藍藍:《“回避”的技術與“介入”的詩歌》,《文藝爭鳴》2008年第6期。
⑦王兆勝:《散文創新的向度與路徑》,《文藝爭鳴》2008年第4期。
⑧許明:《人文理性的展望》,《文學評論》1996年第1期。
⑨徐劍:《西藏:我的前世今生》,《文藝爭鳴》2008年第4期。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