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智躍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推重文品如人品,知人以論世的觀點。我們常常將作品表現的文本世界和作家生活的現實世界作有機的勾連和分析。我以為,相對于虛構的文體,散文更適合堅守這種關系。也就是說,優秀的散文要真實的表達作家的世界觀和審美觀,要真實地顯現作家自己的思想和情懷,亦即用語言的形式反映或表現作家個體的存在方式。許煥杰先生就是持這種散文觀的,他說:“人有魂,散文亦有魂;果有核,散文同樣有核。否則,便稱不上是真正的散文。”① 現在,擺在我案頭的散文集《詩化的精靈》,就是這樣一本有魂有核的散文作品。
周斌教授說許煥杰的散文“借山水風物探求文化靈魂”的觀點,我是贊成的。但我以為還不僅此。“其散文往往借山水風物探求文化靈魂,通過對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的描繪,引發出作者對歷史、社會和人生的思考,并由此體現了作者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從而給讀者以多方面的有益的啟迪。”② 從這個意義來說,可以把許煥杰的散文歸入1990年代以來極為盛行的文化大散文的“范式”之中,但是,這樣無異于消解了它的獨特個性和創新價值。因為,以余秋雨等人的創作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在世紀之交面臨新的文化轉型之時,因其無法有效地對公共領域的思想文化問題發言已經無可避免地走向了終結。拾他人余唾,再精美也沒有多少回味吧!
20世紀80年代以來,散文界在反思楊朔模式的話語言說方式的同時,巴金的《隨想錄》又在新的話語層面重新確立了知識分子的話語權利和自由表達方式。③ 散文由此成為90年代一道亮麗的寫作風景。在這樣的創作語境中,文化大散文創造了一種新的散文“范式”和“意義”,體現了知識分子的話語策略和言說方式。但是,隨著世紀末公共領域出現的新的思想文化問題,文化大散文在新的文學語境中逐漸失語。盡管人們對90年代以來被稱為“散文時代”的觀點還存在爭議,但是散文寫作的繁榮局面不容否認,散文創作隊伍的強大不容否認,由此可以說形成了散文話語言說方式的多樣性。在此前提下,許煥杰散文的意義就在于他所確立的獨特的理解世界的方式。
我在這里首先關注的是作家的身份。作為個體的作家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具體歷史中的實踐的人。散文從來就應該以個體的方式表現它對公共領域思想文化的關注。許煥杰的工作崗位是政協機關,崗位意識決定了他的散文獨特的表現角度。政協要履行政治協商、民主監督、參政議政的職能,提出有關國計民生的議案。身處這個崗位的人必須是有心人,熱心人,思想人。他們超越了自己生活所處的狹隘的個人世界,超越了物質化的實利層面,密切關注國家、民族和社會問題,比如社會政策實施,大眾精神狀態,思想文化建設等。這種身份賦予了作家以某種觀察社會的便利,作家在多篇散文中直言不諱地亮明自己的身份。在就職于政協的這段時間內,他走岳麓,攀南岳,游北戴河,吊圓明園,探黃龍洞,讀濟南,歷華山,登泰山。北上大連,南下海南,西到草原、拉薩,東臨福建、臺灣,遠至境外的歐亞諸國等地,可謂踏遍五湖四海,游歷南北西東,他的關注由此延伸到中國乃至世界各地,深入到社會思想文化的多個層面。從創作歷程來說,他這本收錄文章長達20余年創作的作品集中,越是晚近的散文,政論、文論和思考的色彩就越濃,思想文化意識就越強。
這種崗位意識也就是作家強烈的個人責任感的體現。他在匆匆旅行中不僅用眼觀察,更用心去體會,用思考代替直觀,用心靈觸摸世界,表現了一種可貴的文化自覺和憂患意識。許煥杰的散文,單從題目來看,你總以為是游記類文體,《重走岳麓》、《北戴河剪影》、《黃龍洞探奇》、《大連掠美》、《品味鳳凰》等,這樣的標題不引發你預先做讀游記之思緒幾乎不可能。但是,一旦進入文本世界,讀者就會發現,這種預想竟沒有得到應驗。比如,《重走岳麓》,游歷只是一種緣起,寥寥幾行字的篇幅交代行程,并不具體,更沒有風景描繪,細讀文章,作家借此地此物引發自己的緣感才是目的。岳麓山是一座擁有豐富人文氣息的文化名山,它坐落于湖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省會城市的地理位置,岳麓青山埋忠骨的熱血歷史承載,激發了作家對湖湘文化精神的叩問和感嘆才是文章的重心所在。
感多于觀,讓心靈的翅膀盡情遨游,實現作家精神對歷史、文化、人生和社會的精神叩問,將作家的心靈情思“化”入文章之中,這是許煥杰游記的主要特色。因此,游覽旅順口,他最感懷的是日本侵略者建造在中國土地上,為他們自己的“豐功偉績”樹碑立傳的兩座紀念性建筑,因為它是歷史恥辱的最好見證。它見證了侵略者的屠殺,見證了中國歷史的屈辱的一頁。游覽南岳,在好一個南岳的感嘆聲里,作家花幾乎全部的筆墨溯源南岳文化的歷史,歸納南岳文化精神,并進一步將之上升到湖湘文化乃至中華文化的高度,提倡了以民族利益至上,愛國主義至上的南岳文化精神同時也是中華文化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攀爬泰山的感悟,則是在游覽過后的幾年里才得以完成的,更是心理認識和觀念提煉的結果了。
因此,為了集中筆墨表達作家的心靈感悟,他常常并不全面、具體描寫旅游景點的自然風景,而是抓住文化景觀或者自然景觀的文化意味作文章,展開思考和想象。他對泰山感悟最深的是山上的那堵弘德誥和泰山文化。前者勾起了作家關于當代社會道德重構的緊迫話題,后者使他認為泰山是中國文化的縮影。他認為黃山最大的奇觀不是那里的自然景觀之美,而是發現了在黃山至今留存有中國第四紀冰川發生證據,從而駁斥了“中國文化西來說”的地質學家李四光先生。在面對黃山的精髓黃山松時,作家最喜愛的是黑虎松和連理松,因為黑虎松的精神象征了挺起中華民族脊梁的偉人,而連理松則象征了人類愛情的博大精深。青島之美,美在青島發達大廈家電柜上方的那句話以及由此引申出來的青島風骨,那就是:“挺起民族工業的脊梁!”因為青島人在創造民族工業品牌,追趕世界一流企業文化方面做出了顯著成績,形成了朗朗風骨,為中華民族躋身世界民族之林,為追趕世界一流步伐,為中國龍的騰飛做出了杰出貢獻。展讀濟南的結果,使他在心靈里權衡不下,“究竟是大明湖、趵突泉代表了濟南的文化品位和內涵,還是漱玉泉、無憂泉代表了濟南的文化品位和內涵,是德爾豐自釀啤酒代表了濟南的風范和飲食文化還是傳龍餃子王代表了濟南的風范和飲食文化?”最后,他只得感嘆道:“濟南,你讓我好難讀懂!”在古敕勒川草原,他叩問歷史,思考現實中國大地的生態問題。在海南,他最關注的是海南人精神面貌的今昔變化和開放意識帶給他們的觀念進步。游武夷山,肯定有很多景致,但他偏偏只寫水簾洞和大紅袍,原來他是要由這極景和極品引出極境之人——朱熹,人物才是文章的重點和中心。游鼓浪嶼也是這樣,“鼓浪嶼之美,不僅僅是其自然美,更因了她那豐富多彩的人文資源。”他歷數鼓浪嶼的建筑之美,音樂之美和詩歌之美。品味鳳凰,主要品吟在鳳凰成長的一代名人——熊希齡、沈從文和黃永玉。韶關兩絕,則是絕在南華寺的禪宗文化和丹霞山的性文化。游覽臺灣,他以記事為題,在島與國,歷史與現實,發展與安全等等角度把脈臺灣的前途,覺得“臺灣的事情還真應該細細思量”。在拉薩,他既寫出了最具文化意味的大昭寺、八角街、布達拉宮等地的豐富文化,又思考了宗教問題,提倡了人性化的生活方式。在莫高窟,他三祭藏經洞,緬懷歷史,感嘆唏噓。
在文化思考和精神漫游中,他散文的“魂”和“核”就凸現了出來。許煥杰是這樣闡釋這一思想的:“散文的魂在哪里呢?我的揣摩,散文要么貫穿一根主線(譬如愛國主義);要么抒寫一種情懷或意境;要么謳歌一種美好的事物。歸根結底,堅持愛國主義、抒寫美好的情懷和意境、追求美的真諦,這應該是散文的魂之所在。”“怎樣理解散文的核呢?要抒寫、謳歌(或抨擊)一個人一件事(物),在紛紜繁雜的表象中,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把這個人、這件事(物)內在的、具有本質特征的東西找尋出來。只有把其內在的本質特征找準,明晰核之所在,才可能把文章寫深、寫透,否則你的散文就沒有生命力,更談不上張力。”④ 如果說許煥杰的散文是一種知性散文,一點都不夸張,盡管這種知性里面仍存藏著不少感性成分。和當代文化大散文往后轉的歷史視點不同,他的散文有著一種強烈的與時俱進的前瞻意識。他是湖南人,他謳歌湖南人“以天下為己任”的奮斗精神,敢于犧牲的獻身精神,與時俱進,敢為人先的創新精神,海納百川,包容萬物的融合精神。他崇仰湖湘文化高峰上的偉人:周敦頤、王船山和毛澤東。但是,他也明確意識到“湘菜”時代已經結束的事實,湖南經濟現狀落后,發展觀念滯后的殘酷現實,因此,他呼吁“魂兮歸來,新時期湖南人的精神!”作為中國人,他有強烈的民族自強意識,對照旅順口那保存完好的血淋淋的建筑和圓明園輕浮錯位低俗的開發,“相較于美國珍珠港的凝重感和日本島排遣不散的軍國主義招魂吶喊的氛圍,我們的圓明園,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似乎缺少了點什么啊!”在海參崴,他不時做這樣的遐想:“設若海參崴如今依然在我們祖國的懷抱,設若海參崴像如今中國沿海城市一樣改革開放,實行市場經濟體制,海參崴這顆鑲嵌在太平洋海岸線上的珍珠,不是會像如今的青島大連一樣光焰四射么?”訪問韓國,他特別關注韓國人一律坐國產車,車多但交通秩序井然,凝聚力極強的民族意識,自然條件欠缺但經濟發達,經濟發達但生活儉樸,注意維護自己的文化傳統等諸多具有啟發性的事實,“到了國內,我們該做些什么呢?又該從何做起呢?”在越南賭場,他譴責中國某些有錢人的低俗境界和卑劣行為。到西歐11國游覽,他除了描寫自己看到的發達和美好之外,還以一雙布鞋走西歐,而走完之后,鞋幫、鞋面仍然清清爽爽,鞋底猶如用干凈水洗過一樣,依然那么潔凈,那么一塵不染為觸發,認為:“這就是西歐11國之行給我最最特殊的禮遇。這讓我凝思良久。”游覽日本,他特意追問日本發達之謎,并將之歸結為“以高文化程度為基礎的國民素質教育、精品意識的培養、原始創新和始終奉行大公司主義”。通過這種聯想、思考和追問,一種個人對于國家、民族的高尚責任意識就凸現了出來。
由此進一步生發下去,他常常在游覽途中用心去觀察、體會那些不為普通游覽者所注意的事實。如關乎民生的細節問題,思考物質表面之下問題的本質方面等等。在這些敘述物質層面問題的文字中,作家精神層面的思考和境界得以樸素地呈現。在美麗的草原,他幫草原人家打算,一年有多少收入,人民的生活質量如何。在韓國期間,他一路游覽,一路算賬,比較兩國的物價和生活。比如,人民幣與韓元的比值是1∶125,韓國的橘子1市斤200韓幣,1公斤大米賣到20元人民幣,1公斤豬肉賣到80元人民幣,一小碗大米飯1000韓元,一個四口人家庭到外面吃一頓飯要花5-6萬韓元,一般的車10來萬元人民幣。漢城的房價,100平方米的房屋,要賣到400-500萬元人民幣,租一套100平米的住房,一個月要付7000-8000元人民幣,等等。
在心靈的旅行中,許煥杰將情感化入滋養自己的土壤,融入深沉的思考,實現了精神的超越,同時,給予我們以新的審美愉悅。
注 釋
①②④許煥杰:《詩化的心靈》,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③王堯:《知識分子話語轉換與余秋雨散文》,《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1期。
(作者單位:湖南第一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