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世響
人之為人的先驗性
人為什么要為人?這是一個先驗問題,或者說,是一個不能討論的問題。人一旦來到人世間,他只能接受這個現實,而不能討價還價。他既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斷送掉,更不能把給他生命的父母斷送掉。他對生命的尊重和對父母的尊重,是永恒的。他的生命不全是他自己的,而是全人類的,因為個人生命不會憑空出現,而是人類整個生命的一個接點,或者一個鏈條。沒有人在人類生命之外,所以,任何人都沒有權力把所謂的自己的生命斷送掉,更沒有權力把別人的生命斷送掉。斷送自己的生命就是毀滅人類的尊嚴,斷送別人的生命也是毀滅人類的尊嚴。
人是倫理的產物,無論父母的婚配是否合乎倫理規范,人和父母之間的倫理關系是天然的,沒有那個倫理關系就沒有人,那么,我們就知道人尊重父母是天然的、無條件的。在人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那個倫理關系就已經確定了,人對那個關系的尊重也確定了。人來到人世上到底怎么做人,更多的是道德意義,倫理就在于對人的行為性質的規定。倫理是原則(善),道德是具體的行為,道德教育則是使我們知道“父子有親”的道理。這就是人的存在前提。那么,你就知道為什么要有倫理學,倫理學實在是討論人的存在的學問。甚至可以說,它是要討論人的存在的合理性的,這個合理性可能是先驗的。
我們可以用一個極端來討論人的存在的合理性:
一個人來到世界上,為什么必須尊重父母?因為他是父母共同創造出來的,沒有父母的創造,就沒有他的存在。實際上,這里面還有比天還要大的一個矛盾: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不是他自覺自愿的?顯然是父母的意志,并不是他的意志。當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有了自己的意志以后,如果他認為自己不喜歡這個世界,或者不喜歡父母,或者不喜歡父母給自己提供的家庭或者階級,他又回不去。那么,他只能無條件地接受這些嗎?
同樣,孩子對父母來說,盡管他是父母創造出來的,但是,可能他并不是父母所喜歡(所要)的那樣的人,父母又不能“退貨”或者“換貨”,也只能無條件地接受嗎?
對于我們處的時代、所處的社會,也作如是觀。
這就是人之為人。
這個時代,人生的疑問是社會的最大問題,因為人生的沉重已經成為時代的大山,壓在每個人的頭上。過去很輕松的事情、理所當然的事情,在今天都得通過一番性命掙扎才能夠進行,社會的門檻越來越多,越來越高,至于上學、就醫和住房那樣的新三座大山,使大多數人都有某種人生的絕望感受。這一切,都使社會的根本集中在兩個字上:生存。人既要艱難地生存,更要有尊嚴地生存,又使得人的生存意義再一次提出來討論,或者質疑,道德要再一次出來拯救社會的墮落。社會一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另外一方面卻造成了巨大的貧困;社會一方面用極其嚴肅的態度去干最荒謬的事情,另外一方面用極其荒謬的態度去干最嚴肅的事情。道德的莊嚴和蒼白、淺薄、顛倒、庸俗、兒戲、虛妄、市儈攪在一起,這就使得道德游蕩在死亡和活著之間,在裝腔作勢之下掩蓋的是精神萎靡,露出的本質卻是“精致的窮酸”或者“華麗的貧窮”。社會進入了后道德時代,當社會拼命地追求經濟利益的時候,到頭來我們會發現,道德才是第一生產力。社會沒有道德的守望,經濟利益沒有道德的內核,人生不但沒有理論上的光榮,更沒有實際的高尚。當今社會,無論一個人具有什么樣的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都很難獲得他人的衷心尊敬,不成為別人眼中的下流與笑料已經是君子,乃至圣人了,因為他的地位反而被當作他的墮落和社會墮落的說明,他的所作所為、他的德性與智慧,與他的地位是不相稱的。
然而,社會越艱難,越要活出人的尊嚴,越要不辜負人之為人,個人實在是帶著人類的使命來到人世間的。人不但要成為“走向世界歷史的人” [1],而且要成為走進整個人類歷史的人,走進宇宙的人。處在這個迷茫乃至于厭世的時代,我們要用這樣的思想警示社會。這正是北宋思想家張載對人生意義的高度概括: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道德:經驗死亡
人類的文明似乎在這個時代斷裂了。
當代社會,似乎彌漫著一股末世情結,某種帶有煩躁、沉悶的虛妄與幻象意味的氣息籠罩在人的心頭,個人與社會都缺乏激昂,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或者,因為活著而活著。盡管我們可以把這種人生的沉滯與蕭索歸咎為中國社會從農耕文明(河流文明,即內河文明)向工業文明(海洋文明)的歷史過渡所致,但我們得生活在當下,生活在現世,生活在文化和文明之中,人得活出精神來,活出意義來,活出道德味道來。我們的社會和我們的生活,不能脫離人的文化意義,不能脫離人的文明意義,不能脫離道德意義,不能脫離精神意義,不能僅僅是因為活著而活著那樣的生物意義。
中國社會現代化的文明過渡,需要幾個世紀的歷史時期,那是從一個文明冰河向另外一個文明冰河的全面過渡,是中國人的精神和道德氣質的乾坤大挪移,絕不是社會的修修補補。西方社會從農耕文明到全面進入現代化,是經過了幾個世紀的折騰的,中國社會在西方社會現代化的經驗、現代化的思想和現代化科學技術的基礎上,希望能夠縮短這個歷史的進程。社會發展,在根本上是向后看,而不是向前看。我們只有拿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某個社會形態作為社會發展的典范,改造它的不合理成分,使它臻于我們的理想,而不是拿一個不曾存在過的社會形態來作為社會發展的典范。否則,歷史研究不但沒有任何意義,歷史也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有一個未來的典范社會,如共產主義社會,也是曾經有過的某個社會典范形態的高級發展階段而已。共產主義社會是我們曾經經歷過的社會形態,那是原始共產主義,我們向往的共產主義是高度文明的共產主義,然而,原始共產主義和高度文明的共產主義,其精神實質和道德境界卻是完全一樣的,或者說,我們向往的高度文明的共產主義,是以原始共產主義為原型的。摩爾根說:“人類的各種主要制度都起源于蒙昧社會,發展于野蠻社會,而成熟于文明社會。”①社會和個人都應該越來越文明,這是社會進步的一般意義,也是教育的一般意義。低級社會形態為高級社會形態提供了一個文明的原型,貧困社會為文明社會提供了文明的原型。那么,當下社會的精神蕭索應該為以后社會的精神激昂提供一個積累,若干年以后,這個時代的人為歷史作出的巨大犧牲,會得到歷史的格外尊崇,因為人的意義不但不是隨著死亡而消失,而且會隨著死亡而加強。若干年以后,這個時代的人會成為后人祭壇上的神圣,因為這個時代的人荷擔了歷史的過分沉重。
就現代化來說,實際上,人類早已經經歷了古代的現代化,當下經驗的現代化,是后來歷史形態的現代化。譬如,孔子在春秋戰國那種禮崩樂壞的時代下,發展出了以仁義道德為精神的儒家學說,“仁、義、禮、智、信、勇”成為中國象征性的道德精神,在中國和中國周圍的世界,一直延續到現在,曾經形成了輝煌的儒家文化世界,也形成了中國的文化宗主國地位。可以認為,那是孔子對自己所處社會的超越,是孔子時代的現代化;當下我們要經驗的現代化,是另外一個文明系統,它以“人權、自由、平等、民主、博愛”等為道德精神。同時,中國的現代化,還有兩個極其嚴峻的、互為表里的使命:一,使“仁、義、禮、智、信、勇”現代化;二,使“仁、義、禮、智、信、勇”真正“殖民”到世界各地。因為“人權、自由、平等、民主、博愛”的道德精神是西方社會“殖民”到中國社會的,反過來說,“人權、自由、平等、民主、博愛”是世界各國已經接受的德性與智慧,它們已經成為世界精神、世界道德和世界智慧,也是全人類最偉大的道德精神和道德遺產,因為這樣的精神來源于古代社會。摩爾根在他的《古代社會》中指出:“自由、平等和博愛,雖然從來沒有明確規定,卻是氏族的根本原則。”②也就是說,中國的“仁、義、禮、智、信、勇”,和西方的“人權、自由、平等、民主、博愛”要一樣成為世界精神、世界道德和世界智慧。
那么,現代化在歸根結底的意義上,是對前一個文明的延續、繼承和超越,也是對前一個文明的批判,更是對后一個文明的開啟。這正是社會哲學思想。社會文明轉型,在根本上是民族氣質的轉型,思想文化的轉型,生活方式的轉型,生存意義的轉型,盡管人還是人,人卻要脫胎換骨。
這說明,社會發展的實質是道德和精神,并不是物質,物質的意義是附麗于道德和精神上的。如人類最平常的衣食住行,古代的衣食住行和現代的衣食住行,在人類的生存意義上應該沒有二致,但是,古代衣食住行的具體形式,卻是禮的范疇,現代衣食住行的具體形式,更多的是世俗生活范疇。考古學家對帝王墳墓的挖掘,挖掘出來的都是衣食住行的具體內容:金縷玉衣、鼎、棺槨、車馬,并不能當一般的生活用具看承,而是一種道德和精神的物化,我們從那些陳舊的物質上,觸摸到的是人類精神的燦爛。所以,沒有道德意義的物質,本身是沒有什么特殊價值的。
道德教育:人的重生
古代社會的根本原理是兩個,那就是《尚書?秦誓》所謂“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天為社會作君,是為民之長,是民之保障,君像民眾的父母一樣,所以,君具有道德含義。天為社會作師,是為了教育民眾。至于后來演化為“家天下”的陰暗,那無疑是道德的墮落。在那樣的社會,“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語出《論語?泰伯》。楊伯峻先生譯為:“老百姓,可以使他們照著我們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們知道那是為什么。”)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因為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國是諸侯的國,家是大夫的家,黎民夫妻兒女的組合稱為“宅”,黎民不參與國事是那個時代的社會道理。現代社會,國家是人民的國家,民主是現代社會的第一道德。當代社會,天已經從古代社會高高在上的神的意志,演變成民眾的國家,國家的意義則在于保護人民,天以人的意志為意志,人人都是國家,人人都是天。當代社會的現代化,和古代社會的現代化不同之處,最根本的就在于社會財富的增加是為了普遍提高民眾的生活水平,提高民眾的智識水平。一個貧窮的社會,道德的提高是不可能的。當代的現代化社會,是以經濟和科學技術為支撐的社會,經濟的集中意義是物質利益的道德體現。
傳統的道德教育往往會樹立起來一些特殊人物,主要是道德君子,最典型的莫過于孔子、孟子、朱子那樣的圣人了,孔子則是獨一無二的至圣,后來被稱為“素王”,即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者。實際上,孔子的道德學問,是任何帝王都不能比擬的,帝王在他的影子下只有臣服的份兒。孟子、朱子和孔門弟子,一直配享孔廟;那些有功勞的人,也是傳統道德教育的重要人物。歷史,或者史書,都是以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生活故事為正統,不但沒有黎民的名姓,而且黎民還是被史家嘲笑愚弄的角色,國家大事和黎民是沒有什么關系的。只是需要黎民為自己的利益犧牲的時候,才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倒符合后現代對“真理是霸權”的理解。《空城計》中,諸葛亮手下只有幾個沒有用的文官,于是,他裝腔作勢地披著鶴氅,戴著綸巾,胸懷前面支著一張琴,坦然坐地,悠然彈奏,燃著一爐好香,裊裊地冒出香氣來,還有清風、明月兩個小童,站在自己的左右。城門大開,叫二十多個士兵裝扮成百姓,低頭灑掃街道。司馬懿帶領大軍快要殺到西城下了,一個掃街的士兵,沉不住氣,走近諸葛亮前說:“軍師大人,仲達兵馬已臨城下!”諸葛亮說:“莫慌張,去干自己的事情去!國家大事不用爾等小人操心!”諸葛亮倒是有君子“坐懷不亂”的風度,小兵就沒有這樣的風度,這就是君子(大人)和小人的區別。現代道德教育,應該是民眾的生活敘事。
然而,社會不是直線發展的,西方社會在這個時代遭遇到的精神和道德問題,同樣使西方社會也沉滯與蕭索了起來。譬如,所謂的后現代,雖然也意味著“成熟的現代化”“超越的現代化”“高度的現代化”“進一步發展了的現代化”“更加完善的現代化”,但實際上,這個“成熟”“超越”“高度”“進一步發展”“更加完善”,也是雙刃劍,在愚昧和殘酷上,也是“成熟的愚昧和殘酷”“超越的愚昧和殘酷”“高度的愚昧和殘酷”“進一步發展了的愚昧和殘酷”“更加完善的愚昧和殘酷”。所以,當我們吹噓西方的現代化和后現代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是把智慧和道德、愚昧與殘酷一起繼承了下來。
歷史上,把三十年叫做一世或者一代,從新中國成立到現在,在時間上我們經歷了兩世,在精神上也恰恰經歷了兩世,這是多么神奇的巧合啊!可以不那么精確地把前面一世叫做“政治社會”,后面這一世叫做“經濟社會”。而中國社會的性質是政治社會,不存在政治意義以外的經濟意義。政治和道德之間的關系,在文明社會,歸根結底,道德是政治意義上的道德,經濟、文化、道德、教育等都是政治意義,只是不同的時代其形態不一樣而已。在民主社會,政治主要是民眾的生活,或者說,政治是以民眾生活為追求的道德,或者說,道德是以民眾生活為追求的政治。因為,古代社會的政治主要是上層人的生活,歷史著作就是上層人的生活史。經濟社會是庶民化社會,是庶民走上政治舞臺的歷史。這是具有顛覆意義的道德輪回,它的發展異常曲折,卻開啟著一個新時代。
中國社會經過這三十年的經濟發展,人們到頭來卻發現我們走向了某個沉淪,在道德、精神、文化和知識面前,幾乎一無所有了。道德、精神、文化和知識,應該是中國社會當下發展遭遇的最大的問題,如果把這四個方面概括一下,道德應該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人類標記。
一個沒有精神、沒有道德、沒有文化、沒有知識的干渴癆時代,在本質上,是沒有人的時代。社會不可能沒有道德,這里所謂的“沒有道德”之說,是討論這個時代道德的性質是什么,或者道德進入了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或者說,這個時代人的精神不舒展,道德不激昂,文化不尊貴,知識不名譽,而精神、道德、文化和知識,都應該是教育的內容。那么,教育還能夠培養出什么樣的崇高的人呢?進一步來說,精神、道德、文化和知識都沒有了本來有的尊嚴,人的尊嚴得在精神、道德、文化和知識之外去尋找。或者說,教育的意義得在教育以外去尋找。實際上,這個時代,一個人接受不接受教育,在教育固有的精神、道德、文化和知識意義上是沒有區別的,接受教育也不過是為了更實惠的世俗生活而已。
在無聊中醞釀出高尚,在死亡中醞釀出復活。道德教育在濁世的根本意義,就在于人的重生。
注釋:
①②分別見摩爾根著,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古代社會》,商務印書館1977年版,序言及82頁。
參考文獻:
[1] 魯潔.走向世界歷史的人——論人的轉型與教育[J].教育研究,1999,(11):3—10.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教育科學與技術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責任編輯/劉?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