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輝
1948年的秋天,南京的天空陰沉著。秋風刮起來,卷了法國梧桐肥大的落葉,打著滾地向前。一輛三輪車從新街口商務印書館南京分館駛出,向雞鳴寺方向奔去。天空中下起雨來。三輪車上的這位老人,看著蒙蒙煙雨,卻無心品味“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詩句。這位心懷隱憂的老人,正是商務印書館董事長張元濟,來雞鳴寺,是參加“國立中央研究院成立第20周年紀念會暨第一次院士會議”。
作為國民政府的最高學術研究機構,中央研究院成立于1928年,當時中國科學發展剛剛起步,在國際嶄露頭角的學者很少。選舉院士是1948年的事。這年初,張元濟收到中央研究院代理院長朱家驊發來的《通知當選為本院院士》的公函,當選理由是“主持商務印書館數十年,輯印《四部叢刊》等書,校印古本史籍,于學術上有重大貢獻”。
1948年9月23日上午10時,“國立中央研究院成立第20周年紀念會暨第一次院士會議”,在南京雞鳴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禮堂開幕。至少有49位院士出席了開幕禮。蔣介石、何應欽等政府要員,張伯苓、吳貽芳等教育界名流也參加了開幕禮。為求節約,整個會場布置簡樸,連鮮花都未擺設。雖然天氣陰雨,亦不開燈。評議會委托梁思成設計了書有“國立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四方形院士徽章,另特邀書法家沈尹默書寫了院士當選證書。
開幕禮儀式非常簡單。首先,朱家驊宣布開會。然后,蔣介石致詞。蔣介石簡略分析了中央研究院成立20周年才有院士選舉與全國性的院士會的原因,表彰了蔡元培對中央研究院的貢獻。他希望院士們在提高學術水準的同時,傳播學術成績、提倡科學合作、進行國際學術交流,并為國家建設出力。
隨后,身兼行政院院長與中研院評議會秘書雙重身份的翁文灝代表評議會致詞。
接著,年齡最大的張元濟和聲望最著的胡適作為院士代表相繼發言。
“元濟因此有一種感想,要把這半個世紀的經歷和當前的時事,向諸位貢獻一些意見。”在回顧了清末甲午戰爭、戊戌政變、軍閥混戰等后,張元濟接著說:“抗戰勝利,我們以為這遭可以和平,可以好好的改造我們的國家了,誰知道又發生了不斷的內戰。這不是外御其侮,竟是兄弟鬩于墻!我以為這戰爭實在是可以不必的。根本上說來都是想把國家好好的改造,替人民謀些福利,但是看法不同,取徑不同。都是一家的人,有什么不可以坐下來商量的?但是戰端一開,完全是意氣用事,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這是多么痛心的事情。”“戰事不到兩年,已經成了這個現象,倘若再打下去,別的不再說,我恐怕這個中央研究院也就免不了要關門。”“我想兩方當事的人,一定有這樣的目標,以為戰事一了,黃金世界就在眼前。唉,我恐怕不過是一個夢想。等到精疲力盡,不得已放下手的時候,什么都破了產,那真是萬劫不復,永遠要做人家的奴隸和牛馬了。”最后他滿懷激情地說:“我們要保全我們的國家,要和平;我們要復興我們的民族,要和平;我們為國家為民族要研究種種的學術,更要和平!”
胡適的講話則是滿懷鼓勵:“我們對內可盡我們鼓勵的職務,可以鼓勵后一輩。不是我們掛方牌子作院士,只坐享其成;或者下半世紀也靠自己成績吃飯,而不繼續工作。中央研究院不是學術界養老院,所以一方面要鼓勵后一輩。我們可以夠得上作模范,繼續工作,才不致使院士制度失敗。第二,多收徒弟。今天我們院士中,年紀最輕的有兩位算學家,也是40歲的人了。我想我們過去這一點經驗方法已經成熟,可以鼓勵后一代。再即希望以后20年,200年,本院這種精神發揚光大起來。愿互相勉勵。”
散會后,胡適邀請張元濟坐他的汽車回新街口商務印書館南京分館。在車內,胡適對張元濟說:“先生的發言似太煞風景。”張元濟笑笑,沒有回答。
全國許多報刊紛紛刊載張元濟的致詞。當日,美聯社發出了以《內戰破壞文化張元濟痛責陳詞》為題的南京專電。
9月29日,王蕓生寫信給張元濟:“先生在中央研究院之言,正是人間正氣、人民心聲……今日中國之輿論,真可憐極矣,我們報人實慚愧萬分。”
10月6日,張元濟寫信給中央研究院秘書長薩本棟:“開會之日,同人推弟為代表致詞,謬發狂言。歸滬檢閱各報,多與原意未符,因追憶所言,印成小冊(《芻蕘之言》)。今寄去60冊,謹呈臺閱,并懇于與諸院士通訊時各附與1份,是為至感。”
10月,費孝通在《中國建設》發表《讀張菊生先生(芻蕘之言)》的文章,高度贊賞張元濟的講話,認為“這是一篇大家應當讀而不易讀到的重要文獻,因為張先生在這短短的致詞里,說出了現在生活在水深火熱里的人民大家要想說的話;同時也以他學術先進、年高德劭的資格,對我們這些廁身文化界的后進發出衷心的警告和期待。他警告我們:學術不能在戰火遍地中存在象牙之塔里。警告我們:不應當做埋頭在沙土里的鴕鳥,不看血淋淋的現實……”
1949年6月9日,在中央研究院成立第21周年紀念大會的演講中,張元濟回憶到:“中研院去年在京開會,兄弟發出狂言,反對戡亂,爭取和平,朋友們說有人要跟我戴紅帽子,但我不在乎,我完全是本著良心說話。”道出了一位飽經滄桑的文化老人的肺腑之言。
責編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