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像章”故事

柳玠夫

Ｘ

盡管沒有統計數據，但我大致可以肯定，作為崇仰的表征物，世界上除了基督教的十字架，毛澤東像章怕是曾經擁有量最大的。不同的是，作為“救贖”象征的十字架，是在耶穌受難后才出現的，而作為崇拜的“偶像”——毛澤東像章則是其生前的產物。曾幾何時，在中國的大地上，幾乎人人都曾擁有過毛澤東像章。這就有了一個問題，“十字架”還不斷有新的出現，而“偶像”卻成了遺物。作為遺物，毛澤東像章就有了收藏價值，也就有了我們今天許多不同的話題和故事。

在整個小學期間，對我來說最受人矚目、最驚心動魄的一件事就與毛澤東像章有關。

1972年我上小學四年級，那年為慶祝“十一”，學校要求每個班都要表演節目。但不知為什么，我們班與同年級另外一個班卻決定合著表演大合唱。六七十人在一起練了好幾天，我個頭不高，嗓音也不美，就被隨便地排在了犄角旮旯里，再怎么化妝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我了。我樂得其所，唱什么歌就無所謂了，反正我可以不受干擾地、心安理得地看那兩個指揮合唱的女孩子了。她倆都很漂亮，一個是我們班的姓張，以扮演李鐵梅而受全校師生矚目；另一個是另外班的姓徐，以扮演草原英雄小姐妹而聞名整個街區。正式演出時要從她們倆人中選出一個。張姑娘與我是街坊，還是一個學習小組的，自然比較熟了；徐姑娘與我也住在同一街上，但畢竟不在同一班，當然就生分了許多。因為熟，加之我家庭情況復雜、學習不好還蔫淘，就常常遭到張姑娘的數落和訓斥，所以比較來我就特別鐘情徐姑娘。練唱歌時，輪到徐姑娘在前面指揮，我就不錯眼珠地看著她，而且唱得也格外賣力。可誰承想，臨近正式演出時，張姑娘不知從哪兒搞到了一套小軍裝，領章、帽徽、武裝帶，樣樣齊全，打扮起來住臺上一站，登時就讓所有人都矮了半截。結果徐姑娘被狠心地淘汰了!后來聽說張指揮的小軍裝是她姐姐從縣宣傳隊借來的。但畢竟徐姑娘還是漂亮，就被安排在了女生方陣的頭一個了!因為只能看到徐姑娘的后腦勻了，我的情緒大落，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颯爽英姿”的張指揮了。那時大人、孩子都興佩戴毛澤東像章。演出那天，我偷偷地從我攢的像章中選了一枚碩大的圓形像章，戴在了胸前。這枚像章直徑足有十厘米，在圓形海藍色背景上，中間是作揮手狀的鍍金的毛澤東著便裝的大半身像，下面是一艘乘風破浪從他小腿前穿過的銀白色萬噸輪，空白處是金色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題辭；巨輪的底部有浪花和紅旗作裝飾，船體大部分和人像的頭部出郭。整個像章雄渾大氣，藍色烤漆清澈明亮，黃色鍍金熠熠生輝，銀色巨輪劈波斬浪。真真是金光閃爍，華美異常!

這枚像章是我從北京帶來的，是我母親工廠制作的，工藝很好。因為碩大，又是真正來自首都，剛一戴在胸前立馬就引來了同學們的嘖嘖稱贊。我得意非常。

臨上場時，剛一排好隊形，老師一眼就看到了我胸前的像章，頓時睜大了眼睛。那種眼神，對我這個“特殊”的學生來說可能意味著就是“暴風驟雨”!我一下不知所措了。這時，老師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前排男生后，眼光又落在了我身上，說：“你過來!”我腦袋“轟”的一下子，心想：“完了，她肯定是要把我的像章給別的同學戴!”我沮喪極了，慢騰騰地走到老師跟前，腳有如千斤之重。老師一把抓住我，說：“快點，你就站這兒!”說著，把我塞進了男生方陣的“頭牌”位置。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我的媽呀”，我從一條溜邊的“黃魚”，一下子成了“龍睛”!這是怎么了?太不可思議了!而且我竟然還跟徐姑娘并排站在了一起!這幸福也來得太快、太突然了!我差點暈了過去。自上學以來，我何嘗享受過如此殊榮!真想不到這像章居然有如此魔力!

在整個演出過程中，我的身體一直在不停地抖動著，就覺得臺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胸前，我的心思毫無顧忌地在觀眾和徐姑娘之間不停地來來回回游蕩著，自豪地、大膽地、更是貪婪地享受著這一美妙時刻。那歌聲早已幻化成了歡呼聲，震耳欲聾!我這哪兒是在演出啊，分明是在接受萬民祝福l當時，那體面、那榮耀，是我從不曾有過的，無法言說!

演出結束后，很多同學都圍過來看我的像章。可徐姑娘在哪兒呢?我一邊支應著眾人，一邊用眼睛的余光尋踅摸著……漸漸地失望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我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說，“他的像章的問題，紅太陽咋成藍色的了?”我的頭發一下子就奓起來了!那年頭，可能連正在吃奶的孩子都知道，讓“紅太陽”變了色兒，將意味著什么!更何況像我這類“五不靠”出身的孩子!我趕緊把像章摘下，迅速收進了書包里，推開眾人說：“走吧，走吧，咱們玩去吧!”說完拿起書包就跑到了操場上。此前家里人曾特別囑咐過，不能把這枚像章拿到外面去。可沒說為什么。我以為是因為這枚像章太珍貴了。這下可好，闖禍了!

我緊張極了，回到家，立刻將像章藏好，對誰都有沒說發生的事。什么體面、榮耀的，什么徐姑娘，真是悔不該當初啊!

盡管我做好了思想準備，第二天，我還是忐忑不安地來到學校，等待著事發。果然，上完第一節課，老師就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故作輕松地問我：“你昨天戴的像章很有意思，你下午再把它帶來吧!”我一聽，馬上帶著哭腔說：“昨天我把它弄丟了!”老師一聽臉色驟變，“丟了?怎么丟的?”于是，我把編好的話說了一遍：演完節目后，同學如何圍著我看像章，我又如何去操場玩，如何回家后發現丟失了……

打小，姥姥就說我“人小鬼大”，“主意正著呢!”

我不知老師是否相信了我的話，反正在上第二節課時，她說希望撿到像章的同學把它交出來，也要求同學們都幫忙找，也要我回家再找，還說，實在不行就動員全校同學一起查找，一定要找到，也一定能找到!

我真的害怕了，也沒了主意，一回到家便對家里人坦白了。姥姥說：“你可抖擻個啥勁兒呢?快把它拿來!”

后來，老師連問了幾天，沒什么結果，也就不了了之了。一場即將發生的風波也就無聲無息了。

從此我也再沒見到這枚像章!

多年以后，我自己也處理掉了一些像章，只留下了一些禮品裝的像章和幾件出自我母親工廠的成型的像章坯料，想以此作為對自己童年生活的一個觀照。

我問過我母親那枚像章的事。她說，當時她們廠是部屬大廠，確實做過不少像章，做那么大的像章一點不成問題。至于“有問題”的像章，也是保不齊的。因為當時很多像章是受委托加工的，有自己設計的，也有翻制的，總之沒有什么統一標準。像章做好了，廠子可以留下一些，發給相關人員。那年頭，能制作像章的單位太多了，甚至還有純手工做的呢。像章的材料多種多樣，工藝有好有壞，數量極大，所以，出“問題”在所難免。

現在想來，那枚像章，圓形的確是象征太陽，藍色則寓意著大海，這未必是什么錯，當初一套四枚的“梅花歡喜漫天雪”像章中，就有一枚是圓形藍底的像章；而老師要我再將它帶到學校去，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別有用心。可那是個草木皆兵的年代，有誰敢掉以輕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