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臉

周遠清

1

這是一個盛產美女的時代,只要不是斜眼睛歪鼻子,缺胳膊少腿的,年齡在五十歲以內的女子統統都有機會當一回美女。

美女多了,要找一個十足的丑女還真不容易。但在師大附中,就有一個女子,生就一塊陰陽臉,半邊完好,半邊丑陋,盡管做了幾次美容,花了不少票兒,仍山河依舊,丑貌不變。那女教師年屆三十,因五官不佳,相貌丑陋,與愛無緣,小伙子們見了嚇得退避三舍,落荒而逃。所以,她至今仍孑然一身,楚楚可憐,成了附中嫁不出去的唯一剩女。不僅丘比特的愛情之箭射不到她,連神圣的三尺講臺也沒有她的戲唱。剛畢業分到附中那時候,校長知她是堂堂師大本科生,又是鐘教授千金,雖說她鼻歪口斜,面目猙獰,有礙登臺,但怕屈了才,不好交代,就叫她去上高一的課。也是她登臺心切,不知天高地厚,抱著教科書踩著鈴聲走進教室。盡管一路不少人向她投來驚異的目光,對她擠眉弄眼,指指點點,唧唧喳喳,她也心無旁騖,昂首走進教室。她剛一出現在大家面前,鬧嗡嗡的教室瞬間便鴉雀無聲,學生齊刷刷的目光一齊射向她,那眼神分明就像見到外星人造訪。她連叫了幾聲“上課”,沒有人喊“起立”,場面十分尷尬,師生對視了好幾分鐘,她聽到有人在小聲地議論,說老師的臉是陰陽臉,怎么那么丑陋!爾后,不知是誰大叫一聲:熱烈歡迎附中第一丑師登場!此話一出,全班大嘩,拍的拍掌,跺的跺腳,敲的敲桌,尖叫聲,口哨聲,起哄聲,聲聲刺耳,教室里很快便亂成一鍋粥。那女教師稍一愣怔,瞬間便涕泗橫流,大放悲聲,雙手蒙住臉逃回宿舍,不吃不喝,睡了整整兩天,把校長急得團團轉,差點打了110。后來,校長只好安排她到教務處打雜,搞些統計啊、排課啊、填表啊,寫通知之類的活兒,三尺講臺與她是無緣了。

丑女姓鐘名清荷,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這名字當然是他父親起的,他父親最喜歡荷花,不僅畫荷,而且寫荷,客廳、臥室里就掛有他親自畫的荷花圖,他親自寫的周敦頤的《愛蓮說》和王昌齡的《采蓮曲》。鐘清荷原先并不丑,而是一個美女,就像她的名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雙乳飽滿,蜂腰碩臀,修長的美腿,張揚時個性突出,含蓄時風姿綽約,在師大校園一走,很多男生們的眼神都有意無意鎖定她,目光貪婪而曖昧。清荷的父親鐘教授,在師大中文系教古典文學,同時還兼教書法,他三十多歲就評上副教授,沒幾年又評為教授,皆因他對古典文學有較深的造詣,著作已出了好幾本,多篇論文在國際權威刊物發表并產生影響,是師大的中年才俊。鐘教授的書法也好生了得,他是中國書法家協會的理事,還是本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多幅作品被海內外書畫美術館收藏,多次在全國獲得大獎,成為書法界名人。鐘教授的發妻是農村婦女,高中畢業高考落榜后就回家務農,但賢惠善良,勤勞質樸,她把一個清貧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令左右鄰居們羨慕不已。她人也長得端端正正的,在他們那個村子里是數得上的美人。他們是鄰居,父母關系處得親如一家,從小就訂下婚姻大事,加之他倆當年是初、高中同學,又是一個村子出來的,鐘教授也不嫌棄她是村姑,夫唱婦隨,舉案齊眉,感情甚篤,結婚后就留在身邊,幾畝薄田送給弟妹栽種,到城里過上了相夫教女的清凈日子。學校從關心職工出發,安排她搞搞收發,打打開水,做些瑣事,工作不重,只是繁雜一些,一個月領幾百塊錢添補著用。雖說三口人用那點錢有些拮據,緊是緊了點,也無大礙,只要不遇到天災人禍,勉強還能維持一家人的開銷,小日子過得平平穩穩,波瀾不驚。寶貝女兒清荷就在師大讀書,而且在他教的班上,也許是遺傳了乃父的基因,她活潑可愛,聰慧美麗,不僅喜歡古典文學,書法也相當不錯,寫得一手好行楷,在師大也算小有名氣。一家人的生活雖不大富大貴,到也其樂融融,幸福安康。鐘教授最喜歡的學生除了女兒清荷,還有周寧和鄔丹。只不過周寧偏愛書法,而鄔丹獨鐘文學,對書法興趣索然。這倒沒什么,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何況這個時代,大家一古腦兒去弄錢,坐冷板凳的人日漸稀少,書法還有幾個人喜歡?不要說大學生,就是中小學生做作業都不用鋼筆,而改用一次性碳素筆,用完就反手扔了,有的在電腦上便OK了,連毛筆是什么玩意兒,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是哪路毛神,又有幾個學生知曉?

周寧這小伙子不錯,雖說是貧困山區考來的,但才思敏捷,刻苦用功,瘦高個子,棱角分明的臉,挺直的鼻梁,眼睛不大,卻挺有神,渾身散發著英俊男子難擋的魅力,師母說他天生一副貴人像。他與鐘清荷走得更近一些,兩人經常來鐘教授家里做作業,一起練字和探討古典文學,一起散步,一起在冰天雪地里踏出兩串長長的美痕。周寧一副笑臉,一張甜嘴,老師、師母喊得甜甜的、親親的,叫得二老心里暖和和的,一臉陽光。周寧喜歡看清荷高貴而美麗的笑靨,喜歡看她長長睫毛的閃動。兩人出雙入對,親密無間,嫉妒得班上那幫男生們牙癢癢的,說周寧這山里來的野小子何德何能獨占花魁娘子,恨不得將姓周的那小子摔他無數個仰八叉才解恨。周末,兩人經常相約騎車外出郊游,鐘教授看他們打得火熱,知道他們在戀愛,也不反對。師母高興地對鐘教授說,這兩個孩子天生一對,畢業了能分在一起就好了。鐘教授當然高興,兩個孩子能成百年之好,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2

就在清荷讀大四的時候,鐘家美好的天空突然飛來一團烏云,瞬間就讓鐘教授的天空塌了半邊。

周末那天晚上,清荷的一個同學過生日,吃了飯后大家到歌廳唱歌,豪華歌廳費用昂貴,一群窮學生便找了一家普通歌廳,那歌廳不在當街上,有些冷背。她們走在路上,感覺那晚的夜好黑,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黑極了,黑得互相看不清身邊同學的臉。這樣的夜,是有可能要發生點什么事情的夜。歌唱到九點過就停電,大家玩興未盡,都有點沮喪,相約往回走。剛出歌廳大門,突然歌廳門口的大樹后面鉆出一個男子,迎著清荷就沖過來,手一揚,一瓶濃硫酸向她潑過來,她本能地一歪腦袋,面部瞬間一陣劇痛,半邊臉已嚴重燒傷。同學們急忙喊抓壞人,那家伙轉身就跑,幾個男生窮追不舍。其他人趕緊把她送到醫院,經檢查,清荷左邊面部深度燒傷,需住院治療。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招誰惹誰了,遭此厄運?

那潑硫酸的歹徒也是合該倒霉,剛作了案就跑,巡邏警察聽到清荷這邊有人喊抓壞人的聲音,又看到一個男子慌慌張張迎著他們飛奔,后面有人在邊追邊喊,沒費什么力氣就抓獲了那個家伙。原來那家伙是一個地痞,專干些殺人放火偷雞摸狗的勾當,有一個男青年因失戀要報復女友,就買通那個地痞,說周末晚女友要到那個歌廳唱歌,穿一襲白色衣連裙,披肩發,一米七的個子,看她出門就下手毀容。事也湊巧,清荷那晚的打扮正像那個男子描述的他女友的模樣,那心黑手辣的家伙不辨真偽,手一揚,一場悲劇就陰錯陽差地發生了。

醫院為清荷植了皮,因燒傷程度嚴重,效果并不理想,在醫院兩個月后就回家休息。那段時間,周寧和鄔丹幾乎隔兩三天就要來看望她,給她說些鼓勵的話兒,講些學校里發生的奇聞怪事逗她高興。誰和誰戀愛了,沒幾天又被人撬了墻腳;哪個女生放學后被寶馬車接走了;哪個晚上出去上網回來翻圍墻跌傷了,等等。有周寧他們的熱心鼓勵和父母的關愛,清荷的心情稍好一些,身體也恢復得不錯。

中秋節那天,天陰沉沉的,風呼呼地刮著,雨眼看就要來了。母親關好窗子,拉起了窗簾,大滴大滴的雨點就打在玻璃上了。以往都是母親幫清荷梳洗,在床上吃些東西,搬些書給她看。自她出事后,家人都不給她照鏡子,她似乎也十分害怕鏡子,也不去提那個要求。這些天,清荷發現母親臉色有些憔悴,有一次,她還注意到母親竟然在偷偷抹眼淚,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沒什么,反而強裝笑臉,看都不敢正面看她一眼,臉上勉強擠出的笑比哭還難看。清荷那天十分固執,要起來自己梳洗,母親急得臉都變了色,沒辦法只好攙扶著她起床。鐘清荷走到梳妝臺前,突然,她尖利地叫了一聲,把母親嚇了一大跳。清荷看著鏡子里自己的面容,越看越不對勁,慢慢地淚就流了下來。自己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邪了,歪了,竟然變成一大一小,那叫雌雄眼;再一看鼻子更不對勁,媽呀,一個鼻孔朝天,一個正常,奇丑無比;一張豁嘴,牙齒暴凸,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左邊那只耳朵,只剩下一個洞。她的眼睛、鼻子、耳朵不僅成了陰陽的,整塊臉半邊完好,半邊丑陋,也成了陰陽臉,活脫脫一個怪物出世,魔鬼現身。一個美女變成十足的丑女,清荷的心降到了冰點,有如活在世上丟人現眼,不如一死了之。她丟掉手里的梳子,跑過去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就往自己的手腕上割去,瞬間鮮血長流。母親早已注視著女兒的一舉一動,一直就在女兒的后面跟著。見女兒要尋死,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揪住女兒的手,把刀直往自己身上就刺。邊哭邊說,小荷,你要尋死先把我殺死吧,你不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什么?娘倆抱在一起哭成淚人。

清荷越哭越傷心,竟像開閘的水,一瀉千里,哭起來就收不住。那天,她傷心地把那面鏡子給砸了,還一剪子把那頭飄逸的秀法剪了,似乎有去掉青絲斷紅塵的打算。

事實上,清荷受傷后,鐘教授夫婦看到女兒面部發生的巨大變化,美麗的臉龐丑陋不堪,早已心如刀攪暗暗著急,但一點辦法也沒有。鐘教授打電話咨詢外科醫生劉主任,劉主任說,目前國內植皮效果不好,北京和上海的醫院比較好一些,但也不能達到滿意的結果,且費用昂貴。鐘教授聽完劉主任的話,垂頭喪氣地坐在一邊,不停地唉聲嘆氣。清荷的母親背著女兒到三清廟不知道燒了多少次香,向菩薩磕了多少次頭,愛美的女兒今后日子可怎么過啊!

清荷閉上眼睛,疼痛直抵心窩。她的心已經空了一個大洞,血肉模糊,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填充。偶爾,低聲的嗚咽會從她的臥室門縫中絲絲縷縷擠出來。父母聽得到出,那嗚咽,在喉嚨深處、在骨頭縫中、在皮膚毛發里。

從此,鐘家幸福的天空坍塌了,常常愁云籠罩,空氣沉悶壓抑,家里再也看不到一張笑臉,聽不到一個笑聲。她開始抽煙,有時父母開門去叫她,濃濃的煙霧從門里擠出來,夾雜著一股凄苦的味道。

有位哲人說過,如果自己的五官沒有一樣值得炫耀的,那么,他的性格也將是殘缺的。

以后的日子,清荷的情緒一落千丈,郁郁寡歡,眉鎖愁云,人比黃花瘦,見什么人都沒有好臉嘴,一天說不上三句話。周寧和鄔丹常常來家里安慰她,講些人丑志堅的故事開導她。陳佩斯、葛優、嚴順開,趙本山夠丑的吧,那幾個丑家伙,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可人家怎么樣?大牌明星,人氣多旺,多少人在崇拜、模仿,甚至還有許多妙齡女暗戀著呢。那叫丑人有丑福,丑人面前還有碗肉,人家日子過得多滋潤,多陽光。話是這樣說,道理她也懂,可她就是無法使自己高興起來,也只是周寧來看她時,清荷的臉上才會有點喜色,會多有幾句話。她希望周寧每天都來家里看望她,給她帶來陽光,陪她說說話兒。周寧爽快地答應了。

清荷逐步康復后,鐘教授為女兒找專家、請名醫,到處奔走,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還女兒美臉。這樣折騰很長一段時間,鈔票花了不少,清荷被搞得死去活來,效果不是很理想。

準備到學校那天,清荷把自己的頭發搞成了“害羞式”發型,把那半邊丑陋不堪的臉嚴嚴實實地遮住,另一半邊把頭發往后梳,盡量露出美的一部分臉龐。到學校時,她深深地低著頭,再把頭發往丑臉那邊抓了抓,踩著慌張的步子,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默默地走進了教室,同學們早已知道了她的遭遇,當她跨進門檻那一刻,教室里爆發了熱烈的掌聲,高聲喊著歡迎的口號,班長還親自送了一束鮮花給她,祝她回到同學們中間。她感動得熱淚盈眶,心里暖和和的,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清荷畢竟原來是班上的美女,又是老師的千金,是大家看著她一下子變得那么丑陋不堪的,心里也悲悲戚戚的不舒服,他們盡量回避那個讓鐘清荷忌諱的字眼,想方設法使她高興,逗她開心。但是,清荷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丑陋的面容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同學們越是對她關懷備至,越是對她小心翼翼,她越是難過萬分。她從大家的眼神里讀懂了一切,明白一個女大學生尷尬的處境,她的遭遇不需要同情,不需要眼淚。因此,她不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不在人多的地方拋頭露面,不再像原來那樣爭強好勝,她拼命地讀書,一頭鉆進古典文學里如饑似渴地閱讀。父親的藏書豐富齊全,全面向她開放,什么諸子百家、竹林七賢、建安七子、唐宋八大家的、程朱文集、明清散文,她都一一瀏覽,反復揣摩,寫下幾大本讀書筆記。讀書之余,她就練習書法,她最喜歡王羲之的行草,現在把漢朝的《史晨碑》、《禮器碑》,唐宋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碑》和張旭的《郎官石柱記序》也拿來研究。顏真卿、柳公權、黃庭堅等人的帖子也不放過,就是徽宗趙皇帝的瘦金體也都涉獵。

她把自己賣給了書法和文學,不讓自己有閑暇的時間,這樣做,目的就是用來排解心中的塊壘,忘掉一切身外的苦惱。

轉眼就要畢業了,大學生的就業形勢十分嚴峻,同學們都在人才市場奔波,急急忙忙欲把自己推銷出去。周寧最近特別的忙,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也許是在找工作吧,就業是人生的頭等大事,來看望清荷的次數變得稀疏了。每次來,都是鄔丹陪著來,屁股沒坐熱,說不上幾話就走了,清荷心里隱隱有些不快,他難道不會自己一個人來?想和他單獨說幾句話,他竟裝呆頭鵝,木頭木腦的模樣。她實際上已經聽到一些議論,說周寧和鄔丹粘乎乎的,經常在一起,有時竟不避別人,牽著手,親熱得很,學校背后的那條林蔭路都踏平了。說起那條林蔭路,她心里就隱隱作痛。那條路被學生們稱為情侶路,一邊是碧水滔滔緩緩向東流去的多依河,一邊是飛巒疊翠郁郁蔥蔥的來鳳山。多依河不深,水流長年不斷,水面平滑如鏡,幽暗底部,游魚可見,卵石可數。每天傍晚,柳蔭樹下,多依河旁,帥哥們依紅偎翠,一雙雙,一對對,多幸福啊!她曾和周寧在那條林蔭路上不知走過多少來回,說過多少情話,牽過多少次手。可是,自從她生病后,她一次也沒有去過,情侶路在她心里早被抹去了,離她已經十萬八千里了。原因很簡單,一方面是她本身不愿再到那個情侶集中的地方去招搖顯擺;另一方面是沒有一個男生再來邀約她。以前她是“白雪公主”,高傲得眼睛看著天上,堅持著少女特有的矜持,許多男生在她面前碰一鼻子灰,門都沒有,都是周寧主動來約她,兩人手牽手,愉快地走向那條路。而現在,周寧這渾小子來看望她,從來就沒有提出要約她去那條情侶路走一走,在那塊情侶石上坐一坐,說說知心話兒。盡管說,就算是周寧真的來邀約她,她也絕不會去,可她多么需要那一聲邀請啊,哪怕是虛情假意地說一聲,他都不愿意。

她不相信周寧那么快就背叛她了,就在她做手術那段時間,周寧還信誓旦旦地表明要好好待她,怎么一轉眼,他就變心了?有這些想法她畢竟底氣不足,自己受傷前,多少男生寫字條,打電話,送電影票,請喝茶上酒店,她一概拒絕,不屑一顧,驕傲得像個公主,那不就是有個周寧嗎?現在,自己變成了丑八怪,人見人怕,哪個還會來愛她呢?但是,她心有不甘,她和周寧從大一就相好了,到她受傷害前整整有三年多了。三年多,一千多天啊,說完就完了嗎?

大學生們在將要畢業這個學期開始就寫自薦信,每天跑人才市場,為找一份工作,藏起天之驕子的自尊,拿出三孫子的虔誠,在那些老板面前低下高貴的頭顱,求爹告爺,低聲下氣,斯文掃地。用人單位那些家伙挑剔的目光賊毒,好多是要男不要女,要美不要丑,即使有那么幾家要女的,也是專找靚妹,看臉蛋,瞄身段,聽聲音,問婚戀,好像是找兒媳婦似的苛刻。

清荷一次也沒有去過人才市場,她沒必要去,她也不想去,她是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兩耳不聞就業事,一心只讀唐宋書。對于她這種長著一塊陰陽臉的女學生,魔鬼見了也要倒退三步,那些招工的家伙雞蛋里還要挑出骨頭來,還有什么指望呢?想通了呢,也就不急了,專心致志地玩她的書法和文學。

清荷當然可以不急,可她老子不能不急,今后意味著他鐘教授是嫁不出去姑娘潑不出去水,已經夠他受的了,女兒再找不著合適的工作,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清荷的脾氣日日看長,越來越兇,一句話不對路,丑臉變形,猙獰恐怖,輕則摔盆丟碗瞪眼睛,重則上吊割腕要跳樓。兩夫婦在家里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說話不敢高聲,走路不敢踩重,唯恐得罪那個女魔頭降下罪來,那就家不安寧,世界末日就會到來。讓女兒呆在家里,時間長了是要出事的。鐘教授夫婦急得抓耳撓腮,無計可實,日日擔驚,夜夜受怕,雖說現在她一門心思在做學問是好事,可難保她某一天哪筋扭著發作起來,就不好收拾。

前邊說過,鐘教授是名人,憑他的關系和為人,為女兒找一個工作也不是什么難事。他直接找到省教廳人事處,那個處長是他教過的學生,恩師有求于他,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處長一個電話打到師大附中,校長一口就答應了。

這不,工作的問題就輕松解決了。人民教師講究的是儀容儀表,叫女兒上講臺這不是難為她嗎?鐘教授說出了自己的擔心。人事處長說,其它單位不好聯系,學校這一塊是教育廳管著,要好說話一些。鐘教授覺得人家也有困難,雖說是自己的學生,但此一時彼一時,提出過高要求是在難為處長,就業形勢那樣嚴峻,把女兒留在省城已經不錯了,看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清荷聽到父親給她聯系了師大附中,學校就在城邊上,離自己家也不是太遠,又是一所名校,也就沒什么意見了。

就在清荷工作落實后,周寧和鄔丹也在本城的一所普通中學簽了合同,只不過那所普通中學屬于三流學校,辦學條件、生源質量、師資隊伍、教育科研、教師福利都不能與師大附中同日而語。不過沒有回到他家那個貧困山區,能留在省城已經算是不錯了。清荷曾對父親說,請他再找找人事處長,把周寧也安排到師大附中來。為讓女兒高興,鐘教授只得又厚著臉皮去省教廳去求人。人事處長說,老師,你為什么不早說呢,附中現在人已招滿,等過一段時間,學校差人,我聯系好了會給你電話的。鐘教授明知人家可能是托詞,他也不敢多說。清荷知道事沒辦成,就求他父親,有機會無論如何也要把周寧要在她身邊來,離開那個鄔丹。鐘教授滿口答應下來,說等一等,會有機會的,我那個學生說等一年半載學校差人時,他就給我聯系。

這里清荷為周寧的事在操心著,而那邊周寧和鄔丹已經住在一起了,并已領了結婚證。這些事鐘清荷一家都還蒙在鼓里。

中秋節那一天是鐘教授的生日,每年這一天,鐘教授都要叫幾個關系比較好的老師和自己教過的一些學生來家里吃飯。清荷她們這一班畢業后,多數學生回到原籍,基本上都找到了工作。留在省城的不多,鐘教授就叫了幾個留在本地且喜歡的學生來家里,其中當然有周寧、鄔丹,還有那個班長。清荷看到周寧來了,心情自然也比以前好一些,跟大家喝了點酒,把在附中上第一堂課被學生羞辱的事暫時扔在一邊。周寧也祝恩師身體健康,多出著作,祝師妹清荷找到好的學校,工作順利,心情更好。

吃完飯,周寧告訴清荷,他還要努力考研,爭取改變自己的工作環境。清荷當然很高興,那就是說周寧考研后就會離開鄔丹,會回到自己身邊來了。

謊言一旦開始,后面就順理成章。周寧說,考研要考師大,專業重點攻先秦文學,那就會有機會見著她了。

可是,他怎么會回到清荷身邊來呢?他們很快就要走上婚姻的紅地毯,結為秦晉之好了。他當然也聽說過清荷在師大附中第一次走上講臺時,被學生譏笑后到教務處打雜的事。但是,他見到清荷時提都沒有提,裝作不知。可憐癡癡的清荷仍然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還在做著和周寧相好的美夢。

3

清荷在師大附中由于面目丑陋,形象欠佳,上講臺是不可能了,便在教務上打雜,與一群老頭老奶為伴,聽他們講張三升官了,李四出國了,王二麻子找情人了。看著他們唾沫橫飛的嘴巴,她一句也聽不進去,也不想聽進去,只是默默地做她自己份內的事情。

這一晃好多年過去了,她在學校生活風平浪靜,水波不興。她沉默、憂郁、自閉,不愿與人交往,也不去與人家爭什么福利啊,待遇啊。似乎咬著牙,較著勁,在默默期待著什么,承受著什么,也反抗著什么。

她覺得自己不僅與物質上的清貧為伴,還要與精神上的絕對孤獨為伍。她甚至喜歡黑夜,每一個白天到來,她都有一種恐慌的感覺,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黑夜早點來臨。她覺得,黑夜好啊,他發現黑夜簡直就是一位詩人,一位哲學家,黑夜使復雜的變得單純,局促的變得深遠,具體的變得抽象。黑夜可以冥思苦想,黑夜可以縱橫馳騁,可以和黑夜對話,黑夜融化了白天看到那些真誠的、虛偽的、無聊的、鄙視的、嘲諷的臉孔。

茫茫人海中,竟然沒有一張親切的面孔,她只有到書中去尋找了。在書中,她可以看到李白、杜甫、李清照,甚至還有海明威、尼采、弗洛伊德。找一個人與之對話,找一個人向他哭訴,找一個和他親熱。當然,也找一個熱鬧的地方去釋放,去撒野,去嚎啕。她做完自己那一份工作后,就抱著一本書死讀,書中精彩的情節和精彩的思想成為她現實生活的補充和重要支撐。每天抽時間練練書法,研究一下古代各門派大家的碑帖。她一天很少有幾句話,也不愿與人交流,與一個啞巴沒什么兩樣。

教務處的幾個人對她的工作沒有任何挑剔,他們不會與一個心理有障礙、面部有殘疾的人過不去,只是看她的眼光有些特別,把她當作了另類,她也不去計較,她心中只有工作、書法和文學,別的什么都無所謂,巴以沖突、金融危機、股票下跌、飛機失事都與她沒有任何關系。主任對她好,在生活上問這問那的,還經常表揚她業務嫻熟,工作踏實,她也默默低著頭,不作任何反應。大家都知道她被學生羞辱后,不登上講臺傳道授業解惑,已成為內心永遠的疼痛,盡量不去煩她,不去和她計較。

有一天晚上,清荷半夜醒來,想起自己慘遭厄運,工作不稱心,愛情受挫,淚如泉涌,怎么也睡不著。自己的一生,自己的花樣年華,就這樣過去了嗎?難道就這樣看著自己的青春像花瓣一樣,一片片隨風而去,讓有血有肉的身子變成一個風干的木乃伊?這樣的日子索然無味,太難熬了,何時是個頭啊。每逢情人節,看著滿大街玫瑰飄香,那些年輕人手捧鮮花一個個神采飛揚從樓下走過,清荷羨慕的眼光望得出神。一個妙齡女子,在情人節沒有人送玫瑰,是何等的悲哀啊!她一連幾天都黯然神傷,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樣。

在學校,只要聽到任何一個男人為自己的老婆買一件衣服,或是旅游歸來帶回一個小小的紀念品,她就感覺到那個女人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受寵,自己的心里仿佛被針刺似的疼痛,就像在地獄里煎熬一樣難過。愛別人是一種幸福,被人愛更是一種幸福。她不但不可能愛別人,更不可能被別人愛。自己在那些男人面前仿佛就是魔鬼,就是瘟神,尤恐避之不及,談什么愛啊!愛自己多年的周寧懷里抱著的是鄔丹,為什么不是自己?清荷越想越不甘心,不就是上帝和自己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讓自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她曾在互聯網上看到一個女人,為討上司歡心,花五十萬元整形屁股,成了國內“最美的屁股”。自己要的不是屁股美,而是面部美,這不會錯到哪里去。她曾從父親那里要了幾萬塊稿費去做美容,可是除了忍受巨大的痛苦外,在臉上劃了無數刀外,效果不是很理想,丑相依然不改,原因就是沒有找到一流的美容醫生。她看過以整形美容為題材的韓國記錄片《美麗飛揚》在電視臺播放,八個灰姑娘在美容師的刀下變得美貌無比,西施再現。韓國整容是世界聞名的,別的不說,韓劇里那些女人們,天仙般的漂亮,一個賽著一個的美,一個賽著一個的靚。她做夢都想去韓國美容,可到韓國美容不是一文兩文,肯定是個天文數字啊!

她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她熟讀古典文學,古人把錢叫做“阿堵物”、或者叫“孔方兄”,現代人說錢是王八蛋。可是,她顧不了讀書人的清高了,就算是讀書人顏面盡失,一身銅臭,無論是阿堵物還是王八蛋,她真的很需要。

小女子不想兼濟天下,也不想獨善其身,只想改變自己的容貌,只想得到愛情,得到人們溫暖陽光的照耀。一個女人,當不了國家主席不遺憾,當不了影星歌星球星富婆不遺憾,但沒有愛情將是最大的遺憾。

丑,這個字眼太燙人了,太膩歪了,太討人嫌了。但是,為什么不讓“丑”惹人喜歡呢?為什么不以“丑”為美呢?當初,她從美女變成丑八怪,周寧他們就勸過自己,說葛優、陳佩斯、趙本山他們夠丑的了吧,至少也算不上帥哥。但人家怎么樣?不但不自慚形穢,還以丑為榮,故意扮丑,紅透半邊天,人氣大旺,鈔票滾滾而來,名利雙收。而自己,若干年過去了,生活在別人歧視的眼光下,自暴自棄,夾著尾巴過日子,這是何苦呢?男人能做到,女人就不能做?

連古人都知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的道理,為什么自己丑陋的面孔就一定是壞事呢?自己作為一個堂堂本科大學生,受過高等教育,熟讀古書,知曉歷史,能化腐朽為神奇,以丑陋再現美感,豈不樂哉?

突然,清荷有了一個主意,她為她想出的那個主意而興奮,興奮得甚至有些癲狂。在靜靜的深夜,仿佛一束強光射向自己,從她胸腔里跳出的那個滾燙聲音,將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那是一個夢,實現那個夢,有時可以換回一些東西,比如名,比如利,比如容貌,比如愛情。

4

學校放暑假了,清荷特意選了一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調整好心態,端一面鏡子放在窗戶臺上把自己打扮一番。她喜歡對著窗戶梳妝,很久沒有這么認真地梳妝了。以前,每次站在窗戶前,她就想起一句句古詩:當戶理云鬢,對鏡貼花黃。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她的窗戶正對著一片山,夏天綠得如墨,秋天美得醉人。人往窗子前一站,就立即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窗戶和鏡子互相照應,映出一張甜美清秀的臉龐。可是,她已經好久不敢站在窗子前,完全沒有這個興致了。

再丑她也要去實現那個夢想了。否則,連站在窗戶邊理云鬢的資格都沒有了。

思路一變天地寬,心情也陽光起來。她走進一家廣告策劃公司。這家公司專門以包裝、推薦、策劃、炒作為主要業務,業務遍及全國各地,一向十分紅火。清荷向公司講了自己的要求,公司負責人告訴他,只要她積極配合公司拓展業務,保證在兩年之內讓她揚名本省,三至四年走向全國,并且賺到可觀的鈔票,最后是名利雙收。條件是先預交一萬元,一年后交五萬元,兩年后再交五萬元,以后就按收入的四六提成,她四,公司六。清荷心里想,這個什么鳥公司也太黑了,以后的四六不好說,單是那十萬元,哪里去找來交給他們。躊躇半天,仔細一想,也沒什么可怕的,出了名還怕沒錢,十萬元又算什么?看那些名人就不得了,他們比大熊貓還牛逼,還金貴。特別是那些丑星屁股扭扭,裝瘋賣傻、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信口胡謅、打情罵俏,照樣有人捧場,照樣有人送錢。想到這里,就答應下來,與公司簽定了合同。

公司研究后,認為她那個姓名太一般了,太俗氣了,也太小家子氣了,在社會上沒有震撼力和讓人產生聯想力。所以,推出的第一個方案是:改名!

改名?只要能達到目的,名字不過就是一個人的符號而已,改個名也沒什么,她點頭同意了。因她姓鐘,公司將她的名字改為鐘離夏。鐘離夏,這名字怎么聽著那么耳熟?清荷對古典文學素有研究,她拍了一下頭,想起來了。歷史上有個鐘離春,自己叫鐘離夏,與公司給自己取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也虧他們想得出來。她當然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鐘離春是戰國時相貌十分丑陋的女子,她額頭寬大,眼睛深凹,鼻子奇高,喉結突出,又肥又胖,還是駝背,腳大手長,頭發像亂草,皮膚如黑漆,30歲還嫁不出去,但她非一般尋常女子,她才華出眾,胸藏韜略,有安邦治國之才。

鐘離春了解到齊宣王自恃其強,耽于酒色,遲早江山不保,她心急如焚,擔心自己國家的安危。于是面見齊王,慷慨陳詞,借古喻今,分析形勢,希望重振朝綱。齊王也算是比較有頭腦的君王,聽得進丑女意見,如夢初醒,深受感動,用車把她載到后宮,用占卜之術選擇了良辰吉日,立鐘離春為王后。爾后,齊王采納她的意見,勵精圖治,齊國大強,皆因丑女之功。

鐘離春這丑女人雖然不養眼,卻有奇才,救了自己的國家,把自己也變成國母,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非等閑之輩,實在是千古奇女子。這等不尋常的女人,清荷從心底里佩服她。公司給自己取的名字與那個歷史上最丑的女人鐘離春挨得太近,兩個絕色丑女相隔兩千多年,被那個公司荒唐地“拉郎配”,一古一今,竟成姐妹,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不過,這就是公司的創意,聽到鐘離夏這個名字,就會讓人聯想到丑女鐘離春,姐姐那么丑,妹妹也好不到哪里去,這才叫丑成一對了。

公司這樣做,當然有公司的道理,如今美女滿世界,走錯路都會碰著,次美女也紋唇紋眉紋眼線,隆胸拉皮墊鼻梁,不美也難。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來個逆向思維,與時尚唱反調,在“丑”字上做足文章,打造國內第一丑女,揚名天下。這樣做,對于公司來說,并不是難事,就怕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以后,鐘清荷的名字就改了。收假回去后,她告訴學校教務處的領導和職工,她的名字改為鐘離夏,不再叫鐘清荷了。領導和職工們都笑笑說,叫什么都無所謂,兩個名字都好聽,只是我們叫慣了,恐怕一時還改不過口來,叫錯了你可別見怪。她像外國人那樣聳聳肩,笑笑說,我只是告訴你們有這么回事,想叫什么,悉聽尊便。大家哈哈一笑,說那好。他們有一種感覺,一個假期清荷怎么就變了,不再憂郁,不再沉默,陰陽臉上還掛著笑容,偶爾還聽到她在哼小曲兒呢。

隔天,清荷向領導寫了假條,稱最近茶飯不思,失眠多夢,精神萎靡,身體有恙,要到北京或者上海醫病,三月兩月說不定,一年半載也未知,病不好再來續假,希望領導關心職工,云云。師大附中對老師管理極嚴,連事假、病假都要扣工資和獎金的。清荷也不計較,扣就扣吧,她暫時不想呆在學校里了,只要保留她的公職就行,她希望幾年后,讓自己面目全新地出現在大家面前。

清荷請假后,當然沒有上北京上海去醫什么病,而是一頭鉆進她那間書房,也不知搞些什么鬼名堂,只是經常看她手上常常沾著墨水,忙忙碌碌的樣子。父母雖然一頭霧水,也不敢多問,只要她不無事生非,也就心滿意足了。只知道她請假休息,既然學校同意了也就不去管她。

與公司合作的事,之前當然是背著鐘教授夫婦干的,她只是告訴父母,自己的名字改成鐘離夏,今后不要再叫他原來的名字了。鐘教授一聽,怒不可遏,名字乃父母所授,她竟敢擅自做主,取那么一個與歷史上丑女鐘離春僅一字之差的名字,好的不學,偏要學丑,這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清荷,不,為了方便,她既然改了名,我們就叫她鐘離夏好了。鐘離夏依然是像外國人那樣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意思是叫不叫是你們的事,我反正名字是改定了。鐘教授夫婦哭笑不得,有火不敢發,拿她真沒辦法,但心里絕對不會承認鐘離夏這個臭哄哄的名字。

事實上,乍聽起來,鐘離夏這個名字也并不難聽,而且很多人并不知道歷史上有個什么丑陋不堪的女人叫鐘離春,更不會把鐘離夏與鐘離春聯想在一起去,畢竟研究歷史的人繆若晨星。但是,公司有公司的招數,既然要清荷改了名字,那就不是隨便說的,而是要她揚名,讓本地的市民都知曉鐘離春是誰,鐘離夏又是誰。一個月后,他們首先在當地一家發行量比較大的晚報上用一個整版登出一幅鐘離夏的寫真圖片,圖片十分張揚,鐘離夏的丑陋的陰陽臉被夸大到了極致,眼歪口斜,鼻孔朝天,發似枯草,喉結奇大,皮膚漆黑。鐘離夏一看,連自己也嚇了一跟頭。媽呀,那不就是戰國時那個活生生的丑女鐘離春的翻版嗎?

標題更是赫然醒目,奪人眼球:才女鐘離夏,丑倒宣王后!

圖片下方的一段話火辣辣的,更加煽情:才女鐘離夏,生就陰陽臉,奇丑世無雙,天下數第一。該丑女熟讀古書,精通唐宋,書法奪冠,可比王柳(王羲之、柳公權),不久離夏丑女將在帝王廣場簽名售書。還有一段文字對齊宣王后鐘離春的舉世之丑、胸藏韜略、振興齊國作了詳細介紹。

好家伙,晚報大肆宣揚丑女,在本城尚無先例,再加上公司在每個報攤上設置了大幅廣告宣傳,丑女還是才女,天下無雙,還要簽名售書。至此,人們都知道了歷史上的鐘離春和現代的鐘離夏是怎么一回事了。晚報辣味十足的語言極大地刺激了人們的神經,大街小巷,茶樓酒肆,官員百姓、販夫走卒,無不議論丑女。很快,當天的晚報便搶購一空,創歷史新高。特別是在師大附中,鬧嚷嚷像開了鍋,名校藏丑,丑聲在外,丑名人就在自己身邊,教職工全然不知,糊涂到這一步,說不定還會讓兄弟學校笑掉大牙。一群好奇的年輕老師瞪大了眼睛看晚報,也知道那就是他們學校的教務員鐘清荷,名字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改成鐘離夏了?大家再把眼光對準教務處搜尋,希望一睹丑女豐采。當得知清荷已請假上北京治病去了,眾人無不失望,怏怏離開。

丑女簽名售書一事,更是吊起市民的胃口,翹首以盼那一天快快到來。列位一定會問,清荷改名已成事實,怎么又要簽名售書了?書在哪里呢?原來公司在幫她改名時就有安排,聽說她對書法頗有造詣,在學校讀書時曾參加全國大學生書法賽獲得過多次大獎,便讓她作好準備,出版一本書法集子,揚名天下。因此,當她向學校請了假后,就貓在家里準備她的書法作品。書法雖然說是一門藝術,但對于鐘離夏來說,出一本集子比起寫書來應該是輕松得多。何況,鐘離夏到附中以后,在教務處打雜,別人知她心里有障礙,也不去難為她,她便有大量的空閑時間,除了讀書就是搞書法,幾年下來已有很多積累,只是做些收集、整理、補充的事情就行了,并沒有費多大的力氣。沒多久,鐘離夏的書法集就準備得差不多了,一本書法集子的出版指日可待。

5

周寧和鄔丹在那所普通中學的日子過得平平淡淡的,偶爾來看看鐘教授和師母,也沒多少話講,師徒見面都有些尷尬,避免提到清荷和周寧當初的事。但是,從內心講,鐘教授還是原諒了周寧,畢竟女兒已經毀容了,面目全非,丑陋不堪,說什么也配不上眉清目秀的周寧了。這天,周寧來見老師,主要還是將自己的幾幅書法帶來,請老師給他指點,他要參加全省教育系統書法大賽。聽說鐘教授是大賽的評委主任,也來探聽一下內幕。作為自己的得意門生,鐘教授很是喜愛這個周寧,希望他在書法上有所進步,繼承自己的衣缽,就給他一些指點,當然,也透露一些大賽的情況。

周寧這些年教中學兩個班語文,又兼任班主任,還是文科教研組長,升學壓力大,學校把主要精力放在升考科目上,升入大學學生的多少成了衡量一所中學辦學質量的唯一標準,把非升考科目當作牛脖子上的耷拉皮,成了可有可無的擺設。他原來教的書法名存實亡,早已被擠占,課程表上雖然排著,也被其他老師要去加課了。他的書法到是沒有放下,每天再忙也要堅持練習,并積極參加各種書法交流、展覽活動。周寧師承鐘教授,以漢碑為主,兼魏碑、歐、黃、米諸先賢,取精用宏,博采眾長,形成自己飄逸典雅,自然灑脫的風格。鐘教授看他的書法大有長進,融眾家之長,自成一體,可與本省名家比肩,照此下去,不需幾載,便會超過自己,心里很是高興。

鐘離夏聽到周寧來家里,丟下筆墨,就從書房里出來,泡了一杯碧螺春遞給他。她第一次發現周寧來她家沒有帶著鄔丹來,這多少給她一些安慰,心里便舒服得多。只是發現他眼圈發黑,兩頰深陷,胡楂似乎好幾天沒有刮,青幽幽地包住下巴和腮幫,整個人精神萎靡,憔悴不堪,難道說他與鄔丹有隙,過得不順心?說起自己要出一本書法集子的事,周寧高興地說,師妹出書,值得慶賀,到時一定拜讀!連鐘教授聽了臉上也有了笑容,女兒理上了正事,不再胡鬧,畢竟是好事一樁,可喜可賀。

考研的事,周寧不想提,可鐘離夏卻是記得牢牢的。就問他,你不是要考師大的研究生,為什么只見打雷,不見下雨?鐘教授也關切地問,真有這回事,那好啊,我們師徒又可以在一起了。周寧頓時臉上現出無比尷尬的神情,忙喝一口茶說,原來是對師妹說過考研的事,一直投入緊張的復習。但萬萬想不到,前年鄔丹患了結核病,心臟也不好,住院半年多,錢也花了不少,現在還虧著債,又教高中兩個班的語文,工作壓力大,心里焦躁不安,沒心思復習,考研便成了一句空話。鐘教授特別關心他的學生,忙問,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聯系一個好的醫院看看?周寧說,不麻煩老師了,她現在累不得,學校領導照顧他干些收發之類的事,事是不多,也輕松,但人整個垮下來了,背藥罐罐是常事,家里常年彌漫著一股中藥味,連自己身上也散發著那股難聞的味道,走到街上,人家還以為是賣狗皮膏藥的呢。師母說,鄔丹為什么那么苦啊!說著就抹開了眼淚。鐘離夏聽了周寧的話,心里五味俱陳,父親的學生這是怎么了?自己美女變丑,丟人現眼;鄔丹肺心有病,廢人一個;周寧雖說無事,可日子艱難,形容枯槁,也好不在哪里去。她只有一個要求,希望周寧一個月能來老師家里一次,沒有事,哪怕坐坐也行?鐘教授也是這個意思,他不求周寧與女兒再續良緣,因為鄔丹更需要照顧,他只希望與學生在一起說說話兒,排解寂寞。周寧看著師妹那一大一小的雌雄眼淚光閃閃,鼻子酸酸的,難過地點點頭。

6

通過鐘離夏幾個月的精心準備,《鐘離夏書法作品精選》就出版了。書一旦印出,公司就推出第二個方案:丑女簽名售書。

事實上,在第一個方案推出之際,晚報上就丑女鐘離夏簽名售書作了廣告。人們美女見得多了,也聽得多了,出現了審美疲勞,希望來點刺激的吸引眼球也不奇怪。就像天天大魚大肉,偶爾來點青菜蘿卜,那才叫爽呢!許多喜歡熱鬧的市民就急不可待地等著這一天了,一些熱心的人還跑到晚報編輯部打聽丑女近況呢。

時間定下來后,晚報便開始連篇累牘地登大幅鐘離夏的照片,標題極有韻味:丑女皇后的美麗瞬間!

丑女居然稱皇后,真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那些照片有生活照,也有學習照,有的突出她苗條的身段,該凸的凸,該凹的凹,線條盡顯美感;有的盡顯她微翹的臀部,極富性感,讓人浮想聯翩;有的攝取她的側影,專心致志練書法,運筆有神,儀態大方。

其實,鐘離夏除了面部不堪入目外,她的身段無可挑剔,完全符合美人標準。她有顆聰明的腦袋和烏云似的飄逸秀發,有個豐滿的胸脯和迷人的細腰,還有圓挺的臀部和修長的美腿。當然,還有滿肚子的錦繡文章和造詣頗深的書法,這些均是該丑女一絕。僅這些,足以調動起人們窺視的欲望。原來,本城丑女皇后非一般女人可比,還有那么多超人之處啊!

最熱心的還是那些中小學教師們,他們為人師表,在講臺上最喜歡向學生灌輸心靈美才是真正的美,外表美不過是形式的美。那些抹口紅、描眉毛、紋眼線、戴耳環的學生連教室也不能進。泰戈爾說得好,你可以從外表的美來評論一朵花或一只蝴蝶,但你不能這樣來評論一個人。他們最討厭的是那些空有一副臭皮囊而沾沾自喜的所謂臭美。

還有一群本土作家和文學愛好者,他們知曉古今中外對美的評價。托爾斯泰說,人并不是因為美麗而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貝多芬還說過,最美的事,莫過于接近神明而把它的光芒散播于人間。奧斯特洛夫斯基更說得好,要是人沒有內心的美,我們常常會厭惡他漂亮的外表。文學愛好者們在文學作品中贊賞的是可愛之美,他們塑造出一個個呼之欲出的可愛而美麗的正面人物形象,女主角多具備聰慧、善良、德藝雙馨的品質。鐘離夏有才有德,而且可親可愛,是典型的文學創作原型。她的品德沒得說,從沒聽說過她辱罵過父母,算計過同事,欺騙過他人;從沒聽她招過誰惹過誰,撥弄過是非。她的可愛那更不用說,在于人家默默讀書,研究古文,勤奮練字,學有所成。這樣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且有品位的奇女子,為什么要揪住人家的丑不放呢?一個漂亮的花瓶美不美?人人都說美,肚子里卻是空空如也;一個繡花枕頭美不美?個個也說美,中間卻是一包干茅草。人家鐘離夏,僅是面部不佳,身段無可挑剔,至善至美,精妙絕倫。她敢劍膽寒心,笑傲江湖,巾幗不讓須眉,能開口吟詩文,妙手著文章,縱是男兒也汗顏,何況女人乎?作家協會已組織成強有力的寫作班子,準備以鐘離夏為原型創作成大型話劇,搬上舞臺,向春節獻禮。

有那么一幫中小學教師和文學愛好者鼓噪,輿論氛圍早已形成。于是,晚報、日報的老總們發現了新賣點,立即設立新的欄目開辟專欄,展開一場關于美與丑的大討論,副刊上很快就出現了許多言論文章,就美女的標準、美女的內涵、美女的綜合素質展開議論。這些言論圍繞鐘離夏的外貌丑陋和蘊籍美上形成兩派,一派重點放在女士的容貌和體形上,一派側重于女士的內涵上。他們引經據典,見仁見智,有理有據,針尖對麥芒,長槍迎短棒,很是熱鬧。

報紙掀起的這個美與丑討論熱浪出乎公司的預料,連網絡也加入炒作,帖子越來越多,無數網友參加討論,有人竟喊出了“我們丑女也有容貌權”、“丑不是我們的錯,我們也需要愛情”的口號。公司大喜過望,看到火候已到,就同晚報準備在帝王廣場共同組織了一場關于美與丑的辯論大賽,大賽其實也是報紙大討論的繼續。精明的商家看到潛藏著的巨大商機,紛紛掏錢贊助,大賽前,廣告已鋪天蓋地,創本城歷史之最。

大賽那天,帝王廣場人山人海,攜老牽幼,摩肩接踵,群情激奮。電視臺《新聞直擊》欄目以關心民生疾苦,貼近百姓生活為宗旨,這種曠世空前的新聞非常值得采訪,臺里及時組織力量搞現場直播,把活動推到極致。本城各媒體記者都趕來湊熱鬧,一時長槍短棒,盛況空前。臨時搭建的臺子前豎起一個大大的彩虹門,上書一排大字:美與丑辯論大賽暨丑女鐘離夏簽名售書儀式!

辯論分正方和反方。正方的觀點是:外貌美才是美。反方的觀點是:內涵美才是美。雙方唇槍舌戰,劍拔弩張,引經據典,妙語連珠,你來我往,短兵相接。觀眾情緒高漲,陣陣喝彩,掌聲雷動。

辯論,不過是一幕長劇的一段序曲,是山雨欲來的一個前奏。無論堅持外表美,還是咬定內在美,最終也是對主題的烘托和鋪墊,最精彩的節目總擺在后邊壓陣。

丑女鐘離夏簽名售書儀式開始了。人們的情緒再一次被煽動起來,許多人都要盡快一睹鐘離夏風采。他們雖然在晚報上看過了她的若干照片,說白了,那畢竟是圖片,看真人才過癮。

那天公司專門為鐘離夏進行了簡單的包裝,“害羞式”的發型再作設計,更加“害羞”,臉上略打了粉底,補了腮紅,上身著月白真絲上衣,下身穿一襲黑黑長裙,足蹬白色高跟鞋,款款移步亮相,就贏得全場喝彩。

這怎么會是丑女皇后呢?

也不算丑嘛,睜著眼睛盡說瞎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是啊,丑從何來?

比她丑的大有人在,瞧,人家那修長的腿。

還有那腰,那臀。嘖嘖!好性感!

觀眾當然不知道,公司的創意就是要讓大家感覺到,鐘離夏的丑,是那種恰到好處的丑,恰如其分的丑。皮膚雖然經過化裝,但人們隔著一段距離,幾乎看不出來。還有就是整個打扮,黑白分明,主次適當,配上她修長的身段,亭亭玉立,風擺楊柳,既不張揚,也不俗氣。說白了,那種丑,是大家能接受的丑,喜歡的丑,還想看第二眼的丑,而不是一見了就惡心的丑,郁悶的丑,落荒而逃的丑。一個才女,太丑陋過度,太讓人惡心,太讓人反感,總是有些不妥。

她的背后是一塊大大的噴塑畫:鐘離夏手里拿著她那本《鐘離夏書法作品精選》,色彩鮮艷,極度夸張,奪人眼球。鐘離夏在臺上來回走了幾次貓步,做了幾個亮相動作,在吶喊聲和尖叫聲中,便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開始簽名售書。下邊的人排起了長隊,買書最積極的是書法界的那些白胡子老頭兒,他們一陣陣感到汗顏,自己窮其一生,坐幾十年冷板凳,一大把年紀舞文弄墨玩書法,到頭來窮酸迂腐聲名寥寥,還趕不上一個小丫頭片子出名,人家有公司運作,有人出錢包裝,一不小心就大紅大紫聲名顯赫,他們到要看看她的書法師從何人,技法怎樣,能否找到瑕疵;還有就是中小學教師、本土作家和那些文學愛好者,也希望了解鐘離夏的書法精髓,有甚奇巧,妙在何方。無論是對學生進行心靈美的教育,還是在文學創作上收集題材寫出精品,都是五百年難得遇上的好機會,豈能錯過?

最惹眼的是來了幾個牛高馬大白皮黃毛高鼻深目的外國佬,他們也來湊熱鬧,嘰里呱啦說著多數人聽不懂的鳥語,一個買了好幾本書,不停地對鐘離夏伸出大拇指叫OK。圍觀的人“呼啦”一聲涌過來,像看馬戲團的大猩猩表演,說老外也喜歡絕色丑女,這世界變了,真是奇了怪了。記者們蜂擁而至,鎂光燈閃個不停。后來,有人告訴離夏,有老外參與,那是公司的運作策略,特意搞的名堂,目的就是要烘托氣氛,制造轟動效應。

這次,鐘離夏名聲大震,家喻戶曉,一出門,許多人見著她都記住了,對她指指戳戳,議論紛紛,甚至圍觀。別人看著她覺得很奇怪,她看著別人覺得很變態。她成了不是明星的明星,成了大熊貓,成了外星人,不敢上街,不敢游公園,不敢看球賽,出門都要把自己裝扮一番,或戴上一個大口罩,或架一副墨鏡,搞得像女特務要去接頭似的,她都覺得十分滑稽好笑。

她為公司賺了大把大把的鈔票,單是她的書就賣了不少。但是,她卻分文未取,全部按合同拿給公司了。不過,公司還是每個月給了她生活費,如果不買大件的東西,應該夠她用的了。

她回到家里,鐘教授臉色不是很好,一直陰著,雖然沒有發火,但心里總是不舒服。女兒與公司合作那么久了,他才知道,女兒瞞著他做那些無法無天丟人現眼的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她一點都沒把父母放在眼里,連知會一聲都不愿意,這還像父女嗎?晚報上那些近乎瘋狂的照片,太露、太丑、太夸張,讓他看了如吃了蒼蠅似的難受,一口氣堵在胸腔里吐不出來,簡直有辱文化人的斯文,丟鐘家人的底。

有人說最有文化的人也是最孤獨的人,因為他們感情豐富,內心世界復雜,對事物敏感、脆弱而倍感孤獨。鐘教授近年來沉默寡言,心里頭總是有一團陰影罩著,孤獨是必然的。他作為一個堂堂大學教授,在講臺上一站,臉都是發燒的,學生向他投來的目光,他都會心慌,他們肯定知道那個所謂的鐘離夏丑姑娘就是他的女兒。她在本地已是丑名遠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或許是老師和學生們要給鐘教授一個面子,所以,從沒在他面前提起過鐘離夏這個人,但不提起并不能說明背后人家就不議論,不譏笑。在中文系辦公室,好幾次,他一進去就聽到有人議論丑女大賽什么的,看見他進來,就全都失語了,他就如喪家之犬落荒而逃,就像做賊似的心虛,內心的孤獨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他又無計可施,清荷不聽他的話,叫她不去干,她肯定要耍賴、要哭、要鬧、要上吊。到底怎么辦?鐘教授能教畢業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出版一本又一本學術專著,就是對女兒的所作所為大傷腦筋,束手無策。

鐘教授在女兒面前失去了權威性,她母親說話她更不理采,她再這樣繼續下去,自己的老臉往哪兒放,還要不要在師大教書了?他想到了周寧。對,只有周寧的話他最聽,每次周寧來,她都很興奮的樣子。想到這里,到了周末,他就打電話叫周寧來家里,說有重要事情相商,務必趕來。周寧聽到老師家里有急事,心急火燎地趕來了。鐘教授就把周寧叫到自己的書房里,說了女兒最近的事,請他幫忙勸勸,開導開導她。

師妹參加什么丑女簽名售書、晚報上那些丑陋夸張的照片,周寧是知道的,他也不滿意那樣做,有失體面,更有傷風化。雖說他與鄔丹成了一家人,但是,他和師妹相好的那些日子他是忘不了的,她的一舉一動他也是關注著的,苦于暫無良策,只能悶在心里,既然老師那樣說,他只好說去試試。

說話間,師母已把晚飯做好了,鐘離夏看到周寧在,心里十分的高興,臉上就漾開了笑容。老師也收起了他那張嚴肅的教授臉,提議大家喝點酒。她心里高興,就說,那就喝吧,難得周寧在。那晚,大家都喝了幾杯葡萄酒,連師母也喝了一小杯,氣氛相當不錯。吃完飯,周寧說,師妹,到你的書房里看看,是不是又要出第二本書了?

鐘離夏早有那個意思,想單獨與周寧在一起,他既然主動提出,就說,好啊。

來到書房,她關起門,就收起了笑容,那塊丑陋的臉更加猙獰可怖,厲聲問周寧,老實告訴我,是不是當說客來了?

當說客!周寧心里一驚,好聰慧的師妹,竟讓她給看出來了。就說,實不相瞞,我就是來說服你的,你那些做法太招搖,太出格,老師、師母臉上掛不住啊,他們要做人,老師要上講臺。

鐘離夏說,他們要做人,我就不需要在社會上做人?我這張丑陋的面孔如何示人?你說!你給我說呀!

周寧說,要我說,我也對你的做法也有意見,也很反感,別同那個鳥公司合作了,行不行?

鐘離夏那雙丑陋的雌雄眼里瞬間淚水盈盈,大聲吼道,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做嗎?連你也不理解我?

周寧看著師妹淚眼婆娑,楚楚可憐,一時語塞。

鐘離夏說,我是自由的,我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

師妹的脾氣周寧是知道的,決定了的事情別想讓她改變主意,要想勸阻她放棄決不可能的,只不過師命難違,權當廢話而已。周寧忙安慰師妹,說,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你肯定有你自己的難處,我理解你的心情。說著,周寧就把師妹扶了坐在椅子上,出去擰了一塊毛巾來給她。她擦了臉,站起來靠在周寧的肩上又嚶嚶地哭了起來,她自從毀容后,好多年過去了,有一個鄔丹夾在中間,就沒有和周寧走得那么近了,她聞到了男人特有的體味,也聞到了他身上那股中藥味。她小聲地說,能陪我到那條小路走走嗎?

周寧知道她說的那條小路,就是學校后面那條情侶路。

久違了,心愛的情侶路。

那時,天已完全黑下來了,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著眼睛。他們相依相偎慢慢地走著,此時任何話已顯得多余。小路上,一對對情侶從身旁擦肩而過,他們也無話,彼此親昵著,纏綿著,細碎的步子輕輕地滑動著。他們來到經常坐過的那個平平的情侶石上,石頭有些涼涼的,晚風徐徐,蟲兒啾啾,夜靜極了。她靠在周寧的身上,閉上眼睛,任思緒飛揚,她仿佛回到幾年前的同學生活,回到他們相親相愛的時光。這條路上曾經有多少歡聲笑語流淌,曾經有多少柔情蜜意在這里駐足,她們相依相伴度過多少美好的夜晚。要是時光能夠倒流,她多么希望倒回去十年啊!

周寧握住她那雙小手,把她輕輕攬在懷里,朦朧中,他發現師妹陰陽臉上淚水長流,他知道師妹心里的疼痛,也不去擦拭,任它橫流。如果有可能,他會叫師妹放開嗓子哭出聲音來吧。那樣,也許會舒坦一些。

鐘離夏回到家里,心情格外的好,這是她這么多年來最開心一個夜晚,哭也哭了,笑也笑了,淚水也流了,心里也輕松了。她給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將水燒到九十度左右。她吃咖啡不放糖,味兒苦苦的,澀澀的,回味有絲絲的甜,這味道她喜歡。這就是生活,有苦也有甜。

突然,她的手機催命似的叫了起來,公司要她作好準備,第三個方案就要實施。第一、二個方案不管怎么說,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名還真揚了,知名度一下提高了,她成了名女人,名丑女人,門都不敢出了。雖然,錢也賺了,可那些書款都進了公司的腰包,那是她愿意的。可這第三個方案懸乎乎的,她前幾天就知道了,說白了,就是在她赤裸的身體上作書法表演。她一下懵了,那怎么行?她堅決不干,讓自己的身體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做不到,不可能做到。多年前,就有人搞什么行為藝術,她當時的理解,就是拿女人開涮,光天化日之下讓一個女人上下無根紗光著身子,被一個流氓畫家在皮膚上東涂西抹給人看,那就叫藝術?這次輪到自己,她怎么會同意?可公司不答應,說這不是叫人來亂涂抹,而是有書法家來寫字,關鍵部位有一片樹葉遮蓋。她還是不干,說那還不一樣,目的就是要自己身體赤裸著給人看。公司就開導她,做她的工作,沒必要前功盡棄。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就沒事,任何新生事物都是在罵聲中成長壯大的。而且,最精彩的就是這第三個方案,也是最后一個方案,賺錢也就靠這個方案是否順利實施。

7

鐘離夏態度強硬,和公司僵持著,她不答應,公司就無法開展工作。公司隔幾天就給她一個電話,約她面談,陳說方案實施后帶來的巨大利潤。她摔過話筒,連哭帶鬧過,歇斯底里罵過人,公司非但不發火,還是慢慢開導她,表現出十二分的誠意和耐心。無論怎么說,她堅決不同意,要公司另改方案。公司的頭頭說,那不行,這是唯一最重要的也是最有操作性的最佳方案。她辦不到,她想到自己裸著身子的模樣,想到父母憤怒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想到師大附中的師生們驚愕吃驚的目光,想到自己今后做人的尷尬無助,想到還有要登上神圣講臺的艱難處境,她就是不同意公司的意見。她想不到,當初最討厭的那些所謂的人體藝術,現在居然要在自己身上應驗了,簡直就是生活對自己的莫大諷刺,想起來就覺得像一場夢。

與公司僵持兩個多月后,發生了一件事后讓她最終還是妥協了。

鐘離夏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到周寧了,那天,她打電話給周寧,電話提示不在服務區。后來,她還是去周寧家,才知道周寧開高考研討會去了。只有鄔丹在家,還未進門她就聞到一大股刺鼻的中藥味。原來是鄔丹正在熬藥,看到她心里老大不高興。本來兩人沒有什么芥蒂,又是老同學,當初還是最好的朋友,有很多話要說。聽到鐘離夏要找周寧,鄔丹問有什么事,她說沒事。鄔丹心里就不舒服,生病的人本來就多心,心想你來找周寧肯定有事,明明是想重續舊情,還要裝模作樣。鄔丹一直心里有個陰影,如果不是鐘離夏毀了容,周寧是絕對不會和自己結婚的,縱然鐘離夏變丑了,周寧也與自己結婚了,但周寧還是忘不了她。作為妻子,她太了解自己的愛人了。前不久丈夫和這個丑陋的女人在那條情侶路上竊竊私語,在情侶石上相依相偎,恩愛有加,還是被人看到了,有人添油加醋地說給她聽,叫她要格外小心,別讓老公被那個丑陋的女人搶走了。她聽了心里頗不是滋味,難過了好多天,病情又加重了。現在,這個丑女人送上門來了,不說她幾句實在不劃算。她鼻子里哼了一聲說,老同學,還是找個老公過日子吧,放過我們家周寧,好不好,別再纏著他!鐘離夏萬萬想不到鄔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生氣地說,鄔丹,我想不到你是這樣卑鄙、無聊!鄔丹被罵,反而哈哈笑了起來:你高尚啊,不過,長得那么丑,人嫌鬼不要的,還纏著人家的老公,不覺得下賤!

鐘離夏這回沒有放聲大哭,盡量讓自己的淚水不要落下來,在這種人面前落淚不值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但是,那一刻,堅定了她的那個信念,她要爭這口氣,要讓自己美麗如初。她假若不同意公司的意見,那么第一、二方案就是白干,投入那么多的精力,得罪了自己的父母,男友被人搶走了,工資獎金被扣,現在又被鄔丹羞辱,想想,實在是不值得。

其實見了鄔丹也是好事,她被羞辱,促使了她與公司合作下去的決心。

為了改變自己的容貌,為了爭那口氣,她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可以放棄,美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它就是生命,就是靈魂,就是一切。為了這個目的,即使叫她去死,哪怕是一周,甚至是一天,只要在死之前還她美麗的笑臉,她也在所不惜。

鐘離夏答應了公司的第三方案,公司馬上組織實施,決定在太平洋劇院進行表演,賣門票。海報貼得滿城都是,凡是鐘離夏呆過的地方,無論是讀過書的中學、師大,還是工作的師大附中,都貼有一張海報。海報撩人眼球:極品丑女鐘離夏人體書法表演!當然,媒體更不會放過這個新聞賣點,大肆炒作,什么丑女訪談,什么專家點評,什么古今名人論丑,什么讀者來信,連篇累牘,不一而足。

在帝王廣場,不少人已經見過丑女鐘離夏了,雖然離得不是很近,大概輪廓也了然一心。不就是一塊陰陽臉,長著一對雌雄眼,一個朝天的鼻孔,暴露無遺且錯落無致的牙齒和一張豁嘴。但是,人們要看的是丑女的身體,特別是赤身裸體的樣子,那才叫刺激。丑女頎長而有曲線的身段已看過了,那是美得不能再美,現在要在那個裸體上搞書法,說白了,就是在一絲不掛的胴體上寫毛筆字,那才有看頭。

鐘教授這回是受不了了,貼在師大校門口那張海報就讓他看到了。他一早去上課,就看到校門前圍了很多人,議論紛紛,指手劃腳,說什么的都有,語言十分難聽。

有的說,世風日下,傷風敗俗,下流、無聊、齷齪,簡直就是有辱先人。有的說,這年月,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美女可以出名,這丑女也能出名。有的說,說白了,人就是穿衣服的猴子,猴子又怕什么?存在就是合理,沒必要大驚小怪的。

有個男同學問身邊的一個女同學,知道嗎,這鐘離夏還是我們的師姐,我聽說是中文系的鐘……

他的話說了一半,那個女同學就拐了他一下,眼睛向右邊眨了眨。那男同學抬眼一看,一臉冬瓜灰的鐘教授就在她右前方,伸了一下舌頭,拉著女同學跑了。

鐘教授本來耳朵有點背,偏偏這些人的議論滴水不漏地淌進他的耳朵里,聽得他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仿佛被人擊中了死穴,精神萎靡,雙目無光,那天的課也不知是怎么上下來的,課上得顛三倒四,牛頭不對馬嘴。人有時就是這樣,越是煩躁,事情越是擠在一起來。他班上兩個男生到洗浴中心嫖娼被派出所抓了,校長要他陪保衛處的人去處理;小舅子來城里找他,請他在學校里介紹一份清閑的工作,天天住在家里白吃白喝,他未任一官半職,工作并不好找,頗費了一些周折,沒有任何結果,老婆總在耳邊聒噪,那意思是說他不出力不盡心;他的一篇頗有影響的論文在北京一家刊物發表,有人說他剽竊別人的成果,要他賠償數萬元錢私了,否則就把他告上法庭……他像一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的滴溜溜的旋轉。

他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生悶氣。他妻子給他端來一杯茶,問他怎么了,是不是學校里誰惹他了?或者是錢包被小賊偷了?他一把將茶杯抓過來摔到地下,大聲吼他妻子,滾!別來煩我,你還以為你給我找的事少了?

他妻子膽小,小兄弟又在家里賴著不走,催了幾次丈夫也還沒辦成事,她很長時間都不敢看丈夫的臉,那表情太復雜,看了讓人心里隱隱作痛。現在被那一摔一吼,三魂少了二魄,嚇了一大跳,心口撲通撲通的亂跳,是火上房子了,還是發生海嘯了。仔細一聽,才知道女兒又闖禍了,也不敢聲張,忙著找拖把打掃地板去了。

老婆不答話,鐘教授氣發不出來,正兀自惱火。剛好女兒從公司回來了,臉上還帶著笑容呢。鐘教授一看見那小妮子的表情,氣就不打一處來,指著她的鼻子說,看你那德行,美的你,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喪門星!

老婆聽到他口吐惡言,要把女兒趕出家門,忙出過來勸阻,被鐘教授一把扒一跟頭,說,不要你來多事!

鐘離夏當然知道他爸發火的原因,多話不說,回到臥室收拾幾件換洗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空僵硬,暮云低垂,悲傷凝滯在半空中,消散不去。她淚水長流,低聲哀號,在路上徘徊著,家在哪里?路在何方?沒有去處,無邊無際的傷感圍困著她,只好去找公司。還好,公司為她找了一個十多平方米的車庫讓她暫時棲身。

丑女鐘離夏人體書法表演如期進行,效果出奇的好。公司看到票房收入可觀,接連表演了好幾場。稍事休息后,準備到外地州巡回演出。鐘離夏欠公司的錢也還清了,自己也慢慢有了結余。

這期間,鐘教授遇到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原因是從住房上引起的。師大換了新校長,對學校里教工的住房實行改革,一批舊房不再只收租金,要買就買,不買必須退出來。本來,住房改革很多年以前就推行了,但前任校長不想得罪人,對住舊房的老師們便睜只眼閉只眼,只收點租金。為此,老師們意見很大,認為他們占了學校很大的便宜。新校長來了后,這個問題便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新校長據說是省廳下來的,素以鐵面無私雷厲風行聞名,做事快刀斬亂麻,就算是親娘老子也一視同仁。鐘教授住的雖說是舊房,面積也不小,真正買下來,也要七、八萬塊錢。本來師大修了幾次新房,憑他的資歷買套新房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還可以要好的樓層。但是,前些年,他一個人的工資三個人用,老婆是臨時工,拿不著幾文錢。后來女兒有了工作,雖說自己可以養活自己,但她容貌變丑了后,把自己那點存著的稿費都要去搞什么美容。加之老岳父前段時間骨折做手術,又花了一筆錢,他一下變得兩袖清風了,家庭財政出現赤字,哪里去找幾萬塊錢來買房子?

三文錢難倒英雄漢,幾萬塊逼暈老教授。學校后勤處來催過好幾次,向別人借呢,他開不了口,抹不下那個面子,他什么辦法都想過,已是黔驢技窮。突然,他想起自己還有幾幅收藏的古字條幅,拿出去賣肯定會有個好價錢。一個書法愛好者、中文系的教授,本來對古字愛得如命,混到要賣字畫,俗氣到家了,那是挖他心窩子的事啊,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出此下策。但是,人總得有個地方棲身啊,連窩都沒有了,講高雅也就無勁,還空談什么書法呢?

古字條幅找出來了,他又犯難了,自己堂堂大學教授,桃李滿天下,為幾文錢,難道去沿街叫賣,那豈不有辱斯文?想了半晚,苦無良策,在床上不停烙燒餅。還是老婆給他出主意,何不找周寧想辦法,讓他去出手。鐘教授欣然應允,說關鍵時候還是老婆為他解了圍。

周寧把古字條幅拿去了,他看到老師把心愛之物托付于他,心里非常難過,他本來有心替老師把房錢交了,把字幅保留下來,可自己也是囊中羞澀,鄔丹常年背藥罐罐,家里已是入不敷出,還有十多萬元的債無力償還。這怎么辦?周寧一時坐臥不安。

8

后來,學校也沒有再去催鐘教授買房了,但他心里總是不安心,遲早總是個事,學校哪一天想起來攆著屁股滾,自己總不能睡到大街上去?他電話催了好幾次,周寧那邊是支支吾吾,總是說字幅還沒有出手,買主不好找。鐘教授的老婆說,當到教授了,還是不如有錢人家的一條狗。鐘教授苦笑著說,這有什么奇怪的,人何嘗不是一條狗呢,轉來轉去,無非就是想找一個溫暖的狗窩。

學校不攆鐘教授是有原因的,事實上,鐘教授的房錢鐘離夏已經替他交了,把房子買下來了。只是她告訴學校有關人員,不要把買房的事告訴他爸爸。

鐘離夏被公司牽著鼻子到地州上搞了幾次巡回表演,掙了不少錢,她在鉆石花園買了一套三室兩廳兩衛的住房,有了自己的小車,不再寄人籬下。她從地州回來后,不敢打電話給父親,只給周寧通了話,問了問父親的情況,知道父親為幾萬塊錢居然要把收藏多年的名人字幅拿去賣,心里也無比的凄然。所以,悄悄地替他爸爸鐘教授交了那筆錢。

周寧剛剛從省上領獎回來,他獲得全省教育系統中小學教師書法大賽一等獎,已被推薦明年教師節參加全國書法大賽。開門進屋,就接到鐘離夏的電話,問他最近在干什么。他就說,也沒干什么,剛剛領個書法大獎回來。離夏說,好啊,祝賀你,成了名人!周寧說,什么名人?不過就是找個樂子而已。離夏哈哈笑了起來,說,真的,你說本省有幾個老師獲得那么高的大獎?不是響當當的名人又是什么?周寧知道她在奚落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話鋒一轉,就說,師妹,在你身上表演書法的那幾個人,不過是三流的書法愛好者,算什么東西,也敢在你身上亂涂亂抹?鐘離夏嘿嘿地笑著說,你到是本省有名氣的書法家,就是清高當不得飯吃,名氣抵不得衣穿。但是,我告訴你,我的名氣會比你的大,我要當萬人迷,你不信你看著。

周寧一時語塞,師妹的語言尖酸刻薄,也不去計較了,煩心的是老師隔幾天又給他打電話說賣字幅的事,辦法想不出來,心里便貓抓火燎似的難受。他曾偷偷地去看過師妹人體書法表演,師妹光滑潔白如凝脂的玉體被那些狗屎不如的男人涂去抹來,醋罐罐打翻了似的不舒服。鐘離夏說,古字條幅賣了嗎?周寧說,你說我能賣嗎?我決不能讓老師的心愛之物在我手里流失。鐘離夏問,那你有什么辦法?他不知道計將安出,看著自己剛剛獲得的那本大紅燙金證書,找不著什么話來回答師妹。他需要錢,老師更需要錢,但他沒辦法。

鐘離夏仿佛看到他的內心深處,就說,談錢沒必要扭扭捏捏的,那些開發商、大老板、銷售商,他們算什么?不就有一群披著合法外衣鉆政策空子,偷稅漏稅,買空賣空,趁著供需矛盾尖銳而混水摸魚牟取暴利的投機分子。但是,他們有錢啊,他們有社會地位啊,他們牛逼啊。

周寧依然沉默。唉,這個浮躁的社會。

離夏說,你是面子放不下來吧?周寧說,我是老師,在講臺上面對幾十個學生,你說不要面子行嗎?離夏覺得好笑: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死要面子活受罪。周寧說,你譏笑我?離夏說,我問你,面子能還清你的債務?面子能保住古字條幅?

周寧無話。

離夏說,不要怪我口口聲聲談錢。你在你們學校隨便逮一個學生或是老師問問,環保、教育、就業、旅游、健康、吃飯,不出五句話,都會談到錢,你信不信?周寧說,信!離夏說,我是給老爹老媽丟了面子了,可我沒有辦法,拯救我的只能靠我自己,靠不了別人。不過,我是光明正大地去找錢,比那些表面冠冕堂皇背地里蠅營狗茍的小人強。我不會拿錢去販毒、走私、做傷天害理的事。周寧問,那你以后怎么辦?鐘離夏說,別問我以后,我沒有以后。說那話細如蚊蠅。周寧不完全贊同她的觀點,但又找不出說服她的理由。

離夏說,我有個辦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屈就!周寧說,那你說說看,我是否做得了。鐘離夏說,你也來和策劃公司合作,把那幾個你說的三流書法愛好者辭了,你來頂替他們,怎么樣?周寧萬萬沒有想到,師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不高興地說,虧你說得出這種話來,俗氣到家了!鐘離夏沒有發火,幽幽地說,我是很俗氣,也很低賤,你高雅,你正派!說著就把電話掛了。她最希望的就是周寧在自己身上寫字,不需要別人來瞎涂亂抹,玷污自己的身體。可周寧竟說自己俗氣,氣死人了。放在以往,她是剛也剛得,柔也柔得,傲氣得尾巴翹到天上去,你周寧敢在本小姐面前裝大尾巴狼,一邊涼快去吧。可現在,她只能默默地落淚,那顆心更加疼痛。

母親叫她吃飯,她用被子把頭包起來。她不想出去面對家人,這時候,她需要的是一個人的哀傷,而不是喧嘩悲痛。

也不知道學校里誰說話漏了嘴,說鐘教授的房子錢是她女兒搞行為藝術掙來替他交的,甚至有人說那錢不怎么干凈,用著不清白。鐘教授老臉掛不住,到房管處與人家臉紅脖子粗地鬧了一番,他說他不需要任何人來憐憫他,鐘清荷與他老倆口沒有任何關系,房子的錢他很快就可以搞到,只是再寬限他幾日。房管處的人拿他沒辦法,只好打電話把他女兒叫來,將錢如數退還給她,并通知鐘教授盡快做出決定,或買或讓給學校一個明確的答復,不要再拖下去,造成不好的影響。

鐘教授被房子的事搞得筋疲力盡,神思恍惚,嘴上起了大個大個的燎泡,人都瘦了一圈。周寧那邊說已找到買主,只是人家錢一下湊不齊,還得等幾天。鐘教授聽了周寧的話,心里稍微有點盼頭。

又過了一個多月,錢仍然沒有影兒,鐘教授幾乎是在求周寧了,說學校反復催他了,限期是一個月,再不交款就要采取措施了。周寧更急,學校要采取措施?什么意思?難道要把老師趕到大街上去?堂堂高等學府,育人殿堂,竟然沒有一點人性,惟利是圖到家了。周寧到處找人借,學校老師哪家有幾萬塊存著給你借,都是工薪階層,一個月扣著一個月,那叫耗子舔米湯,勉強能糊住嘴。除了本校老師,外單位的他又不認識,開口告人難啊。自己的恩師求救于學生,不到萬不得已,他也放不下那個架子,開不了那個口啊。他幾次拿起電話要找師妹又放下,怪只怪自己把話說大了,把路堵死了。

最后是鄔丹發火了,說他和鐘教授一樣迂腐窮酸,只會做之乎者也的孔乙己,百無一用。都什么年代了,窩都快沒有了,還窮講究?周寧被老婆一罵,如醍醐灌頂一般,終于下了決心,把臉抹了揣起,給師妹去了電話,同意她的意見,愿意與公司合作。

可離夏端起了架子,卻不答應了,前倨后恭,枉為男人。就不客氣地說,你很高雅,又不俗氣,不怕玷污了你的書法藝術?周寧哈哈大笑說,師妹,恕我口無遮攔,多有冒犯,罪過,罪過。我修正自己的錯誤應該還來得及吧?離夏說,你肯定沒錯,你這個圣人怎么會錯呢,是這個世界錯了。周寧還是哈哈一笑說,精辟,實在是精辟之至。只是我不是什么圣人,乃凡人一個。我現在是,高雅重要,面子也很重要,但鈔票更重要。鐘離夏大驚,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周寧的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一點也不像他嘛,莫非有高人指點。周寧發現師妹不說話,一定是驚詫莫名,就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點潛規則我還是懂的。鐘離夏說,想通啦?周寧說,其實,清貧的日子我是體驗得十分深刻的,床上還躺著老婆要吃藥,身上還有一屁股兩肋巴的債要還。這些都不說了,還有,還有……你說,我能不通嗎?

還有,還有什么呢?鐘離夏知道他的話沒說完,不就是他的老師的房錢嗎?身無分文顏面無,手有銀兩氣自華。看來,他還真的愿意與自己合作了。臭三八,繼續狂啊?

鐘離夏內心歡喜萬分,她夢寐以求的目的達到一部分了,周寧終于要回到自己身邊了。那天下午,她一個人有心有腸地炒了一碟番茄雞蛋,一碟豆腐,炸了一碟花生,喝了一瓶葡萄酒,醉得一塌糊涂。

周寧加盟后,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個是,介紹他的個人情況時就叫門吉,不要說真名。第二個是,每一次表演得給他一萬塊錢。這第一個條件簡直就不叫什么條件,叫什么無所謂,不就是一個筆名嗎?只要不改成王羲之、顏真卿就行。鐘離夏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個條件嘛,也不怎么樣,只是談到錢,她覺得周寧好笑,他向來是謙謙君子,清高自負,囊中雖羞澀,卻恥于說錢。現在?他變了。當然,她也知道,周寧為什么那么急著要錢的原因了,也同意了。

還好是放暑假,周寧有時間安排自己。同時,又有喜訊傳來,一是省書法家協會準備推舉他為理事,二是他被中國書法家協會吸收為會員。公司知道后,大喜過望,有周寧這樣的書法名家加盟,是雙贏的美事,只要精心包裝,刻意炒作,做好宣傳,表演必然火暴,何樂不為?就這樣,公司又組織到外省一些地州搞巡回表演。每到一個地州,公司使出渾身解數,抓住時機,開著宣傳車到處搖唇鼓舌,開足音量,極具誘惑力。極品丑女鐘離夏大幅人像廣告撩人眼球,再加上教育系統書法大賽一等獎獲得者門吉先生親臨現場,在丑女裸體上作書法表演,高手出招,名家壓陣,時尚前衛,前所未有,市民們群情激奮,奔走相告,欲先睹為快。

表演時場場爆滿,觀眾人氣指數不斷攀升。丑女鐘離夏登臺有周寧陪伴,心情十分陽光,她的酥胸、美臀、靚背和充滿性感的雙腿得到充分展示,讓觀眾嘆為觀止,門吉先生的書法果然不同凡響,看似柔弱不堪的筆,在他的手中便有了“精、氣、神”,柔中帶剛,綿里裹鐵,確有大家風范,整個表演時而濃墨重彩,時而輕描淡寫,隨心所至,萬千氣象,筆走龍蛇,一氣呵成。許多書法愛好者大加贊賞,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伸起大拇指叫絕。

周寧不忘恩師的房錢,自己有了點收入,急忙把錢打到鐘教授的卡上,讓恩師終于把錢交了。鐘教授終于吃下了很長時間難下咽的一頓舒心飯,睡了好多晚上輾轉難入眠的一個安心覺。

鐘離夏內心激揚而動蕩,錢是賺著了,晚上盡做夢,夢中一會兒是坐在去韓國的飛機上,一會兒是登上講臺在給學生講古典文學……

東方已經升起一輪紅日,這個城市很快就要開始嶄新的一天了。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