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華
摘要:嘉定文派之稱始于明遺民歸莊,是一個以嘉定四先生為中心、布衣寒士為主體的區域性古文流派,興于明萬歷初,余脈延及清初。傳承歸有光之學,通經學古,以復若古文、經世致用為己任,批評八股之“俗學”、七子之“偽體”。文章六經為質,并以韓、歐為古文“正宗”,兼而采之。創作上“經經緯史”,追求“文從字順”,形成平實淳雅的風格。嘉定派被稱為古文“正宗”,在明清文學史上,承上啟下,對明清古文的發展有著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明后葉;嘉定派;古文觀;古文創作;文壇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7.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6-0095-07收稿日期:2008-10-12
一、嘉定文派之興
明代嘉定縣為蘇州府下邑,本隋、唐昆山縣地。宋嘉定間始析置縣,元升為嘉定州,洪武初復改為縣。在明代南北兩都、十三布政司的版輿內,嘉定確屬彈丸小邑,即使在蘇州府,也屬于偏隅貧窮之地。然而即是這樣一個區域,滋生了一大批著聲文壇的古文家,成為明代東南文學的淵藪之一。謝三賓《三易集序》云:“吳中文獻之盛,自古記之。練川彈丸,自王常宗、章道常等先輩振藻于前,徐叔明、殷無美諸巨公揚休于后,蓋彬彬乎為海內望矣。漸濡既久,文明彌著。至于今,政如陳思王所稱,人握靈珠,而家抱萬玉。一時以文采行誼為物望所宗,有四先生焉。四先生者,唐先生叔達、婁先生子柔、程先生盂陽、李先生長蘅。唐先生于四先生齒最長,生平閱歷亦最廣,所著詩文悉取裁西京、六朝,而揚挖古今,盱衡得失,酌時世之變,求雅俗之通,皆鑿鑿乎可以見之施行,蓋以經濟之學抒為文詞,非徒空言而已也。”明三百年嘉定文學,最為人津津樂道者當推嘉定四先生唐時升、婁堅、李流芳、程嘉燧。以嘉定四先生為中心,嘉定文人還形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古文流派,即嘉定文派。
(一)興起時間及成員構成。嘉定文派之說始于歸有光曾孫歸莊。康熙七年(1668),他在為嘉定侯泓所作《侯研德文集序》中說:
文章之事,隨世而變,宗派不同,流弊亦異。弘治、嘉靖間,作者各辟門戶,其后屢變,至萬歷而極。于是天下之士,患于識之不足,而惑于異趨。然而鉅儒宿學,不絕于世,至近世而正宗昌明,真偽邪正,判若白黑。……然嘉定之文派,故宗太仆,而虞山錢宗伯則太仆之功臣也。“太仆”,即歸有光。“虞山錢宗伯”,即錢謙益,弘揚歸氏家法及嘉定四先生之文不遺余力。在為婁堅弟子馬元調所作《簡堂集序》中,歸莊又指出有光之文昆山不傳,而傳于嘉定:“先太仆府君故居安亭,安亭為昆山、嘉定之界,而去嘉定為近。當時執經問字者嘉定尤多,其后府君之文章昆山遂無傳。嘉定則有唐叔達、婁子柔兩先生。”按照歸莊的說法,唐時升、婁堅等人承繼歸有光,創立嘉定文派。嘉定派究竟形成于何時呢?歸莊未明言之,僅指出有光講學安亭,嘉定士子從學者尤多,遂傳其文。安亭鎮在嘉定西南二十四里,與昆山接界。歸氏事跡詳載唐時升代作《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有云:
“是時讀書談道于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來學者常數十百人。熙甫不時出。或從其子質問所疑。歲乙丑,四明余文敏公當分試禮闈,予為言熙甫之文意度波瀾所以然者。后余公得其文,示同事,無不嘆服。既見熙甫姓名,相賀得人。”
時升為歸門弟子,所述安亭講學極可信。嘉靖四十四年(1565),有光成進士,授長興令,謫歸德通判,遷南仆寺丞,隆慶五年(1571)卒于官。時升生于嘉靖三十年(1551),其與婁堅、張應武、傅遜等人安亭問學當在歸氏成進士前數年間。時升于嘉定四先生中年齒最長,年亦未過十五。
盡管大體理清了安亭問學的時間,但我們仍無法確定嘉定派形成的具體時間。錢謙益《嘉定四君集序》云:“熙甫既沒,其高第弟子多在嘉定,猶能守其師說,講誦于荒江寂寞之濱。四君生于其鄉,熟聞其師友緒論,相與服習而討論之。”嘉定諸子講誦師說,成一時風氣,蓋在萬歷初期。萬歷中葉以后,公安、竟陵派相繼興起,嘉定諸子堅守師說,其活動一直延至易代之際。清兵南下,嘉定遭屠城之厄,嘉定派驟衰。盡管如此,清初仍有侯泓、陸元輔等人維系之,不絕如縷。
嘉定派的成員構成,簡述如下。首先,嘉定四先生是流派的核心。李流芳最先逝,年僅五十五,唐時升、婁堅、程嘉燧皆享年八十余,又號“練川三老”。其次,同邑友輩張應武、歸子顧、徐允祿、張表、鄭允驥、傅遜、丘集、汪明際、嚴衍、侯峒曾、侯岐曾、黃淳耀等為重要人物。張應武字茂仁,得歸有光史學之傳,著有《文起齋集》。傅遜字元凱,著有《春秋左傳屬事本末》。歸子顧字春陽,有光族子。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為文得有光家法”。徐允祿字女廉,長于經史。通古今之變,顧憲成折節與交。張表字君日,貧而好文,與唐時升、徐允祿交最篤。鄭允驥字閑盂,與李流芳并稱“李鄭”。嚴衍字永思,邃于史,著有《資治通鑒補》二百九十四卷。侯峒曾字豫瞻,天啟五年(1625)進士。清兵下蘇州,偕弟岐曾及黃淳耀、馬元調等率吏民守嘉定,城陷死之。岐曾字雍瞻,國子生,“吳門、婁東、云間壇坫角立,岐曾相與振興古學,獎掖后進,主文章名教之柄者三十年”。黃淳耀字蘊生,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著有《陶庵全集》二十二卷。黃淳耀、侯峒曾于嘉定四先生介于亦師亦友之間,文章多得其薰沾。復次,婁堅門人馬元調及黃淳耀門人陸元輔、侯泓、侯淓等人為后勁。馬元調字巽甫,受學婁堅,洞悉經史源流,著有《簡堂集》。陸元輔擅長經學,人清薦試博學鴻詞,以不人格罷歸。著有《十三經注疏類鈔》、《續經籍志》。侯泓字研德,岐曾之子,為黃淳耀所引重,著有《掌亭集》。候汸字記原,岐曾長子。王士稹《嘉定四先生集序》云:“后四先生而起者,陶庵黃氏、研德侯氏,其文皆足名一家而傳后世。而吾友翼王陸氏、云章張子又為其后勁。孰非四先生流風余韻,有以興起之者歟!”
(二)興起動因。嘉定派的出現不是文學史上的一種偶然,歸有光與唐宋派所開辟的古文風氣、吳中經學興盛的區域環境,及嘉定研討經史的風氣,構成其興起的具體歷史條件。而形成的歷史動因,主要在兩大方面。
一是復興古學,指斥“俗學”。嘉定派“崇尚古學”。這一區域的學術風氣,固然與歸有光安亭講學有著密切的關系,但早在此前已有好古之風。元末明初,王彝師事王煒,得蘭溪金履學之傳。袁銘從長洲申屠衡授《春秋》學,治經者宗之。鄭閎少學《易》于嘉興鮑恂,昆山治《易》者多出其門。成弘間,金濂長于史學,歷四十年輯成諸史會編一百十二卷。由此不難理解歸有光安亭授徒,嘉定士子問字執經者尤多。唐時升父飲堯通《易》學,為嘉定著名的經師。時升幼失父怙,婁堅父應軫嘗從學欽堯,時升遂得應軫之學。嘉定諸子專意經史。如婁堅好古學,“經明行修,學者推為大師”。子復聞生于晚年,教以古學,告誡“勿染指時流”。傅遜好《春秋左傳》,參互改汀,以正
杜預之訛。諸子聚談多言經史大義與古今興亡,如唐時升《程孟陽詩序》所云:“余與孟陽少同志尚,惡俗儒之陳言”,“平居與諸長者游,多論經史大義及古今興亡之故”(卷9)。當時吳中風氣侈靡,嘉定士子則遠離繁華喧囂,保持著“崇尚經術,恥為浮薄”的傳統。
嘉定諸子講學論古,針砭“俗學”。有其現實的針對性。所謂“俗學”,很大程度上指向了從明初以來的科舉之學。婁堅指斥八股盛行,學術廢壞,《北海集后序》云:“自科舉之學興,而士不必有其志,言不必施于用,其法屢變而屢窮。”《易經程墨文選序》則指出漢儒《易》學不傳,今人為文,“往往謬襲時師之曲說,以邀一旦之遇而已”。唐時升、程嘉燧、張應武等人不滿于“俗學”,棄置科舉。然而,科舉八股作為選士的根本制度,諸子亦深知難以盡廢,因此希望以古學救科舉之弊,提出士大夫當留意經術,返于古學,經世致用。值得一提的是,嘉定派倡導古學,以六經、孔孟為本,對宋人理學多有指責,于漢學則不無推重之意。如婁堅《與繆當時太史書》稱程、朱之學與孔、孟未合,“非求與之異也,不異乃異耳”。張應武于程朱之書雖無所不觀,“而獨不好其言,以非儒者所以經世之具”。在宋學盛行而漢學衰微之際,嘉定派不輕視小學訓詁,偏嗜漢學,當然與其多為經師的身份有很大的關系。他們推重漢學,對明代經學發展產生了一定的推動作用。我們稱嘉定派“崇尚古學”,救八股之弊。與唐順之、茅坤等人有所不同,原因也正在此。
二是復興古文,清理“偽體”。所謂“偽體”,具體指七子派取法秦漢的古文。七子派在臺閣、八股文風交相盛行之際,提出取法秦漢,意圖亦在復興古文,客觀上也促生了明代古文復興的大潮。那么,嘉定派又為何將其視作“偽體”,必欲剪除而后快呢?這其中的原因,錢謙益《嘉定四先生集序》已有所揭示:“四君之為詩文,大放厥詞,各自己出,不必盡規摹熙甫。然其師承議論,則經經緯史為根柢。以文從字順為體要,出車合輒,則固相與共之。……居今之世,減欲箴砭俗學,原本雅故,溯熙甫而上之,以蘄至于古今之立言者,則四君之集,其亦中流之一壺也矣。”簡作歸納,主要有三點:一是七子派以擬古剽竊為工;二是不以“經經緯史”為根柢;_二是文字詰曲,未能“文從字順”。三者之中,最關鍵的還是第二點。宗經明圣,文以載道,唐宋以來向被視做古文“正宗”。七子派偏嗜情采、文辭,不根柢于六經,雖反科舉之學,而實有悖于古文“正宗”。嘉定派的批評大抵在此。
嘉定派提倡通經學古,不以時代先后論文。唐時升最不喜“非今泥古,闊疏無當之言”,以為“學秦漢者,定非秦漢。而韓、歐、蘇、曾諸大家不襲秦漢之跡”。侯峒曾《三易集序》云:“斯言也,固與子柔、盂陽、長蘅三先生白首相商,水乳投契者。先生直以此為金針之度,而亦可以稍得三先生之概矣。”啟禎之際,吳中文士反思七子之弊,多以嘉定派為津梁,取法歸有光,上溯六經、孔孟及唐宋八大家。
二、嘉定派的古文觀
嘉定派傳承歸有光之學,不拘師說,與同時代的后七子、公安、竟陵派論文有所交融,而其間差異更為顯著。以下從文原論、文法論、文用論三個方面簡析其古文觀。
(一)文原論。文原不僅關涉著文章旨歸,也關系著文章取法。嘉定派文原說得力于歸有光,而歸有光則得力于明初宋濂、王神。歸莊《簡堂集序》云:“吾朝文章,自金華兩公開一代風氣。上與唐宋諸大家匹。讀兩公《文原》、《文訓》,知文之不可為也。而后之學者,趨向不同,顧以盛名奔走天下。至嘉靖中世,幾無復知有兩公者矣。府君獨起而振之。”金華兩公,即宋濂與王祎。宋濂《文原》分為上、下篇,文前小序:“余之所謂文者,乃堯、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也。”文后題識中指出:世人將文章分為載道、紀事兩大類。紀事當本于司馬遷、班固:載道當本于六經。宋濂以為六經之外,還應以孟子為宗,兼取韓、歐。王神《文訓》云:“文之難者,莫難于史。”又云:“經者,載道之文,文之至者也。后圣復作,其蔑以加之矣。”宋、王俱強調了兩點:一是六經為本:二是重史。這些觀點俱為歸有光為文的不二法門。唐時升《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云:“先生于書無所不通,然其大指必取衷六經,而好太史公書。”徐乾學《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云:“太仆少得傳于魏莊渠先生之門,授經安亭之上。其言深以時之講道標榜者為非。至所論文,則獨推太史公為不可及。”唐時升、婁堅等人繼承歸氏衣缽,論文并重經史,“經經緯史”。“經經緯史”不是嘉定派的發明,但可以肯定,它確實體現了明代古文思潮的一次重要變化。由此嘉定派被稱為“真復古”。
正因為原本經史,嘉定派選擇了與七子、公安派相異的文學道路。七子派批評臺閣、八股之文及宋代以來道學家之文。但旨趣并不在于取原六經。唐順之、茅坤注重六經,力掊七子派膠著于秦漢古文。他們又標榜“心源”說。如唐順之《與洪方洲書》以為“文字工拙在心源”,“皆自胸中流出”。公安派進一步發展“心源”說。倡導“獨抒性靈”,幾乎棄置了取原六經。嘉定派盱衡諸說,承認非“中有所自得,則莫能為之”,同時又指出“自得”必是“通經學古”的結果。
(二)文法論。七子派論文法,在其興盛之初,就已形成了兩種意見:一是以李夢陽為代表的擬古,甚而是字規句摹;二是以何景明為代表的“舍筏登岸”。嘉定派認為文章必謹于程度,既不贊同字規句模,以為古文之法不當如此,又深惡“古文之法亡于韓”之說。“古文之法亡于韓”,乃何景明與李夢陽論濤文時所提出的觀點。《與李空同論詩書》云:“夫文靡于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韓;詩弱于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于謝。”何景明詆李夢陽之說非篤論,然李夢陽重文法,同樣不推崇韓愈之文。嘉定派反對以時代論文,以為韓、歐之文本于六經、孔孟,皆可宗法。婁堅稱西漢以后,獨韓愈之文不牽于流俗,最稱高雅有度。《草書東坡五七言各一首,因題其后》云:
世之論古文者謂法亡于韓。而予以為賈、馬之后,獨韓最高雅。如《進學解》學《答客難》、《解嘲》而為之,然皆不擬其詞格,而命意尤醇雅,真儒者之文也。
如何評價“古文之法亡于韓”,是一個復雜的問題。黃宗羲《明文案序下》云:
自空同出,突如以起衰救弊為己任,汝南何大復友而應之,其說大行。夫唐承徐、庾之汩沒,故昌黎以六經之文變之。宋承西昆之陷溺,故廬陵以昌黎之文變之。當空同之時,韓、歐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矯為秦、漢之說,憑陵韓、歐,是以旁出唐子,竄居正統,適以衰之弊之也。
李、何以起衰救弊為己任,對唐宋之文不無偏見。婁堅批評何景明有一定的道理,學問不同,旨趣不一,故有針鋒相對之說。
那么,嘉定派稱道的文法又是怎樣的呢?上引文字已略見一斑:不擬詞格,命意醇雅。婁堅《與文文起太史書》又述云:“古文之脈正不在詞
采炫飾之間而已。東漢六朝之文,至韓、柳而一振。唐末五代之文,至歐、蘇、曾、王而一振。今讀其文,雖此數公者,亦各自為詞,未嘗相襲。……凡為文章,但意高識遠而昧長,古今一而已矣。其有不同者,遣辭布格之間耳。”其強調文法不是“詞采炫飾”,徒求形似。而是在學古人之道前提下的“遣辭布格”,法不相襲。陽明心學興起后,“心源”說流行于世,唐宋派及公安派大抵持此論文。嘉定派也受到了它的影響,所謂法不相襲,各自為詞,頗有師心自尚的意味,但又與公安派不盡相合。嘉定派對袁宏道《敘曾太史集》所說的“信腕直寄”是不贊同的。如婁堅《與繆當時太史書》云:“竊意梅古者既未識本源,師心者又輕儷規矩。當今之時,有能倡為歐陽氏之學,庶幾導而之淳乎?”
(三)文用論。嘉定派是一個崇尚古學與經世致用的古文流派,不贊同古文家游戲筆墨、放縱自適。其提倡通經學古,批評“俗學”、“偽體”,根本的用意并不在于從形式上對古文、八股文進行改造,而是在于文以用實。
嘉定派通經史,察古今之變,以求世用。唐時升、程嘉燧、張應武等人身處山林,猶然懷著激切的用世之思。唐時升有經世之才,志大論高,“當其討論成敗興亡之故,神氣揚揚,若身在其間。至于詞人綺靡之作,讀未終篇,輒掩卷棄去。蓋其意不欲以詩人自名者也”。婁堅平生恬于榮利,惡衣菲食,“而好求當世之務”。張應武以為孔子之學“凡為天下拯溺撥亂而已”,宋代道學家動輒稱天人性命。實不合于用。居常與唐、婁諸友“上述六經,下鉤諸史”,“論古今人物、山川呃塞、兵農攻戰之事,皆若身在其間”。侯泓熟通經史百家及天文地理、醫藥卜筮之書,“好從鄉先生討論天下大事,每豫揣事后成敗得失,亦無所不合”。侯汸與諸弟“講求經世之學,期達于用”。嘉定諸子經世之思,不只是流于口頭。清兵南下,侯峒曾、黃淳耀、馬元調等人堅守嘉定孤城,卒以殉身。
嘉定派論文重用實,此以唐時升、婁堅為例。唐時升與公安派何思沛論文,批評文不合于世用。《答雷何思吉士書》云:
蓋文章為經世大業,大而三才,小而庶物,無所不載。……今之昧者,言不必由其意,華不必副其實,陳籩豆于雞豚之社,奏鐘鼓于爰居之前,慰遷謫者則謂在廷皆蜚廉,稱賑施者則謂素儒亦郭解,此陋俗所沿。
婁堅與王衡論文,亦持重“經國之大業”之說。基于此,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嘉定派與唐宋派、七子派、公安派的異同了。其一,嘉定派推重唐宋諸大家,與唐宋派在取法上有相近處,但更強調“經經緯史”,對宋明理學家、心學家之文并不十分贊同。其二,與七子派的主要區別在于六經為本,不以時代論文,以為復古是學古人之道,而非字規句摹,專以情采、文辭為好。其三,與公安派相同處在于反對擬古,區別主要在于學古人之道,而非陽明之學;文章必有法度,合于醇雅,反對放縱自適。
三、嘉定派的古文創作
嘉定派古文“經經緯史”,“文從字順”。具體而言,以經術為本,不以經傳點綴字面;得太史公家法,碑記史傳敘事委婉,曲折動人,尤能在寫人記事中表現真情實感、個人識見:講求用實,不喜浮華虛飾,推重平實、真樸、淳雅的文風,既異于七子派的古奧詰曲、公安派的淺率直白。又異于競陵派的深幽孤峭。
(一)六經為質,取法《史記》,是嘉定派持重的古文“正宗”之法。如何合文、經、史為一,一般說來,有兩種形式:一是援引經傳之語,經史互證,以為開句結篇、承轉起合之法;二是融結古人之意,不以經傳點綴字面。前一種筆法,往往會有板滯之弊:后一種筆法,相對更靈動一些。歸有光介于二者之間,有“多引經語”的特點。從嘉定派創作的整體情況來看,他們更傾向于“不必用經,然自經術之文”,相較歸文,可以說是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此即錢謙益所說的“各自己出,不必盡規模熙甫”。
從大量碑記、史傳文字中,我們可以清晰感受到嘉定派“經經緯史”的特點。李流芳《侯氏世略序》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文云:
家譜之立,蓋以教厚也。溯其所生之自,雖千百世而上,杳渺惚恍,而水源木本,了然可知。下而至于疏屬子姓、親盡服絕,而要之于所生,則皆為一體。如是即欲不厚,不可得也。譜之壞,起于俗之責,貴而尚支。夫欲顯其宗,以有聞于世,此亦仁人孝子之用心也。而其流乃至于借華胄以為重,又重而文之,以矯誣世之耳目,而宗法亂矣。
此文取衷六經,不用經語。汪琬私淑歸有光,文本六經與嘉定派無異,但有“多引經語”嗜好,所作《汪氏族譜序》、《代洪氏族譜序》,與李流芳風格迥異。如《汪氏族譜序》開篇引經文云:“宗法之亡久矣。‘別子為祖,繼別為宗。”接下陳說“非宗法之難復也,制度之變,風俗之澆為之也”,復引經傳哀嘆宗法不復,風俗澆漓,文末再引孔子“厚于仁者薄于義,親而不尊;厚于義者薄于仁,尊而不親”之語,指出族譜使人知仁義尊親,“雖不言宗,而宗法寓其中矣”。確有“經文填塞”之嫌。嘉定派大都無此習氣。
嘉定派史傳、碑記頗得太史公之法,以風韻取勝,在古文題材和手法上都有不少拓展和新意。郭豫衡先生《中國散文史》指出歸有光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擅長描述家人父子、身邊瑣事的作家,文章的題材比較狹窄。他自己也曾說過:‘平生足跡不及天下,又不得當世奇功偉烈書之,增嘆耳。但是,這只是就一個方面而言。事實上,他的文章,于家人父子、身邊瑣事之外,也有涉及民間疾苦和軍國大事的”。嘉定派古文大抵也是如此,關心世道,每以憂國、憂生為念。又擅長描述家庭瑣事、事情人理,從小處著筆,細處落語,感慨時世、人情,所謂家事、國事、天下事,皆著于筆端,有感而發,深沉而不浮泛,平實而不空疏。這并非是文章題材變小了,而是拓展了古文的題材。更可貴的是。他們以史傳之筆來寫家庭瑣事、事情人理,壽序之文即是很典型的例子。如李流芳《壽汪母謝太夫人七十序》、《麗麓汪翁偕金孺人六卜雙壽序》,唐時升《張茂仁先生壽序》,程嘉燧《婁翁望洋先生壽序》等文,融入史傳筆法,以敘事代浮華美飾之詞,自然真切,平樸之中別有一種深意。以史筆為壽序,摒去應酬世俗之習,這也正是他們追求“經經緯史”的一種結果。
(二)嘉定派不尚浮華美飾,追求平實有物、質樸淳雅的文風。婁堅“力追前代之深醇,一掃今人之儇薄”。張表“為文溫淳典雅”。鄭允驥“文贍以溫”。黃淳耀刻意學古,文章和平溫厚。侯泓少時“才情綺麗,錦心繡腸”,迨習鄉先賢之教,“斂春華為秋實”。這種文風追求與其文原觀、文法觀及文用觀都有著密切的關系。
一方面,嘉定派有著強烈的經世之意,崇宴黜虛,所作質實厚重。以尺牘為例,其多談時事,關心國體,風格平實。如婁堅《與黃貞甫學憲》:
每念天下泰寧,物力全盛,而島僂小蠢,遂不勝其蹂躪。譬如人生豢養太過,小有疾疾,便不能支。又如舊族,強盛來久,一朝勢去,漸以衰落。此由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