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智娜 張 寧



7月24日下午的北京,大雨滂沱。
在位于京北昌平區(qū)的別墅內,王興東正在為進行中的官司奮筆疾書,對于10天前的開庭,王興東與王浙濱夫婦并不看好,“雖然是發(fā)回重審,但我們一點兒都不抱希望,這次審完我們肯定要上訴”。
這起令王浙濱感到糾結不清的官司,緣于電視劇劇本《與皇帝離婚的女人》,這部堪稱中國的《亂世佳人》的電視劇劇本是她和兒子王放放歷經3年的艱辛共同創(chuàng)作的,是兒子的處女作。
滿心希望兒子能憑借此劇“一炮而紅”,用以回報他3年的創(chuàng)作之苦,沒想到換來的卻是3年都沒走完的維權路。
超越信任的采訪
王興東、王浙濱夫婦是中國編劇界的大腕兒,在長春電影制片廠的那段歲月,他們有著東北“夫妻二王”的美稱。
10年前的冬天,已經成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并轉戰(zhàn)北京的王興東,與妻子王浙濱回到長春,他們手捧著鮮花來到醫(yī)院,病房里有一位老人在等待他們。老人像過節(jié)一樣,理順了花白的頭發(fā),穿上喜慶的紅上衣,雖然手背上還扎著輸液針,但她的眼神中充滿了力量。這位老人就是溥儀的第四任妻子,人稱“末代皇妃”的李玉琴。
早在1982年,已在編劇事業(yè)上小有名氣的王興東就認識了李玉琴,在多次的接觸中,他發(fā)現(xiàn)李玉琴是一位很有“故事”的人。“我跟她說‘我把你的故事寫點東西吧,她說‘已經有人寫了,叫《末代皇帝》,里面已經涉及我了。她說的是王鳳源編劇的《末代皇帝》,里面有三集戲寫了她”。王興東的想法暫時被擱淺,直到1999年冬天,他接到了李玉琴兒子黃煥新的電話。
此時的李玉琴患肝硬化已經進入晚期,她想將連兒子都不詳知的坎坷一生講述給自己最信任的“夫妻二王”。“當時我們剛剛拍完《背起爸爸上學》,正是后期制作最忙碌的時候,但是對于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這樣的呼喚,我們必須要去。”王浙濱說,他們放下手頭一切工作,立刻趕回長春。
將近十天的采訪,王浙濱每天都會帶去一束鮮花。而李玉琴也會在兩個小時的采訪中,用最好的狀態(tài)講述她的兩段婚姻。“她說‘我一生接受了那么多采訪,像這樣的采訪是第一次,她和我們講了很私密的事,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王浙濱說,那次采訪他們得到的是極其珍貴的、獨一無二的資料。
2001年,李玉琴走完了她坎坷的一生。兩年后,王興東創(chuàng)作的電影劇本《與皇帝離婚的女人》完成,并被著名導演謝晉相中,偏偏突如其來的一場“非典”,讓這部還差部分資金的劇本徹底擱淺。“因為已經同意給謝導了,我們就不想再給別人了。”雖然不能將劇本搬上熒幕,但王浙濱認為他們堅持了做人最基本的誠信。
但是,李玉琴對他們的那份信任,王浙濱始終不能忘懷。“記得她臨終前,兒子、丈夫誰都不認識了,唯獨認識我”,就憑老人對自己的這份特殊感情,王浙濱也一定要完成老人的遺愿,于是她開始著手《與皇帝離婚的女人》的電視劇創(chuàng)作。此時,正值兒子王放放北京大學畢業(yè),因為出國深造計劃被“非典”耽擱,他就此加入母親的隊伍,一頭扎進了電視劇劇本的創(chuàng)作中。
三年煉一劇
說是加入,王放放卻成了劇本的主創(chuàng)。這個在北大拿到化學和藝術兩個學位的年輕人,集理性與感性于一身,搞起創(chuàng)作來有著自己的套路。為深入生活,他曾五次到偽皇宮了解情況,去了關押溥儀的戰(zhàn)犯監(jiān)獄,沿著溥儀、李玉琴逃難的足跡去了大栗子溝、臨江、通化、天津,實地感受人物和環(huán)境,臨走時制片人送給他的鞋回來后已是面目全非了。
考察回來后,王放放便在北大旁租了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開始了他的“閉關”創(chuàng)作生活。王浙濱說,那段日子劇本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屋子里四面墻上貼滿了各個人物的故事紀要、性格,以及劇本的提綱、結構、線索圖,“經常是晚上突然想起什么來,打開燈就往墻上寫,寫到相應的人物下面,密密麻麻麻的”,王放放喜歡用他的理性邏輯思維進行細致的分析,主要人物、次要人物的小傳寫了一本又一本,“這點我都很佩服他,分析得很細”,王浙濱對兒子的熱情與執(zhí)著很是稱贊。
不僅如此,王放放還幾乎窮盡了所有關于末代皇帝的傳記、書信,以及關于那個時代的小說、紀實文學、影像資料,包括李玉琴的傳記《傀儡婚姻》和《坎坷歲月》、李玉琴的第一手采訪資料等,邊研究邊創(chuàng)作,他認為“要寫一個真實的人物,必須要成為這方面的專家”。
出生在編劇之家,站在父母的肩膀上,王放放很自然地對自己有著嚴格的要求——生產精品。“他不希望在父母的光環(huán)下,借父母的力量怎么樣,他一直希望有自己的作品”,王浙濱說,整部劇都是王放放一個人在做,“下的工夫實在是太大了”。
“創(chuàng)作中遇到的困難太多了,充滿了艱難和絕望,因為總是達不到自己的要求,王放放也哭過,有時感覺難以駕馭”,但是他還是堅持下來了。三年過去了,當年出國的同學回來,都驚訝王放放還在寫同一個劇本,但是他們不知道,王放放一心打造的是精品,他要把它創(chuàng)作成一部文學大戲、時代大作,這對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來說難度有點大,但是他的熱情與細膩,他的“初生牛犢不畏虎”的那股拼勁,讓給交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至少得到了很多專業(yè)人士的肯定。
意料之外的官司
兒子的投入讓王浙濱越來越擔心,“我覺得這不是寫電視劇的心態(tài),一般電視劇不是這樣寫的,都幾天就寫一集,一位投資的朋友開玩笑地說‘電視劇都像你們這樣寫早就賠了!”
而王浙濱的另一種壓力來自對兒子前途的考慮,她很希望通過這部劇能讓兒子在編劇界站穩(wěn)腳,可是她又擔心兒子這樣的付出沒有什么結果。
2006年,王放放交出一份驕人的成績,他完成的劇本得到業(yè)界的肯定,并有多家公司“追求”。出于對老領導的情面和信任,王浙濱最終將劇本給了中國文采聲像出版公司(以下簡稱“文采公司”),并為公司介紹了導演丁蔭楠。
本以為劇本會因少有的成熟與大氣而就此轟動,但令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三年的心血卻引來了一連串的官司,他們陷入了無休止的糾紛之中。
最初的合作還是很順利的,王浙濱母子依約交付修改的劇本后,文采公司先后給付了三個階段中前兩階段總計60萬元的稿酬。就在他們繼續(xù)修改第三稿時,一部片名為《歷史的背后》的電視劇在長春高調開機。更讓王浙濱母子沒想到的是,這部編劇署名胡建新的電視劇竟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與皇帝離婚的女人》。
這一切,王浙濱都是從黃煥新那里得知的。2007年4月12日,《與皇帝離婚的女人》的制片人到了長春,拿出劇本讓黃煥新提意見。他突然發(fā)現(xiàn)劇本名稱變成了《歷史的背后》,劇本封面署名“編劇胡建新”。
面對權益被踐踏,王放放再也無法忍受了,“當時我們正在趕拍《一個人的奧林匹克》,8個國家的演員把我忙得不可開交”,可是王放放一句“媽,我們必須起訴”,把王浙濱拉回現(xiàn)實,讓她不得不正視即將開始的訴訟。原本王浙濱和王興東都不想讓兒子卷入官司之中,而這個20多的小伙子卻異常堅定。
2007年6月,他們提起了合同違約之訴,將文采公司告上法庭,要求對方支付剩余的30萬元稿酬;緊接著文采公司也以王浙濱晚交5天的劇本同樣提起了合同違約之訴,要求對方返還60萬元稿酬并賠償經濟損失18萬元。
訴訟之路就這樣開始了。接到對方提供的證據(jù)后,王放放沒有放過每一個細節(jié),也正是他的認真,讓他有了突破性的發(fā)現(xiàn)。“放放在對方提供的證明我們晚交劇本的電子郵件中,發(fā)現(xiàn)有一封他們發(fā)給胡建新的郵件,名為‘FWD:最后三集,那正是由我發(fā)給文采公司的名為‘最后三集的郵件轉發(fā)而來的。”王浙濱說這個有利發(fā)現(xiàn)讓他們贏得了被違約的官司,法院駁回了文采公司的起訴。文采公司不服判決,提起了上訴。
然而,王浙濱起訴文采公司的訴訟,也因法院采信了“《歷史的背后》是文采公司委托職業(yè)編劇胡建新另行組織重新創(chuàng)作的同一題材的劇本”而被駁回了。王浙濱沒有上訴,因為這次訴訟反而讓王浙濱拿到了一份十分有利的證據(jù),那就是《歷史的背后》的劇本。
接踵而至的訴訟
拿到《歷史的背后》的劇本對王浙濱母子來說是個意外,更是一份驚喜。“我們正發(fā)愁拿不到劇本,沒有證據(jù)啟動侵權訴訟呢,文采公司正好把它作為證據(jù)提交給法庭了,這對我們來說太有利了。”王浙濱笑稱他們的證據(jù)“得來全不費工夫”。
正是這個有利的證據(jù),堅定了王浙濱將訴訟走到底的決心。2007年10月,王浙濱向法院提起了侵權案,但由于違約案文采公司上訴了,二審法院認為新提起的侵權案與上訴案需要合并審理,因此,案件被移至二審法院審理。“可是開庭審理已經一年多了,這個案件還沒有結果”。王浙濱對遲遲不來的判決表示不滿。
就在王浙濱母子等待侵權案的判決期間,突然有人告訴王浙濱,一部名為《傳奇福貴人》的30集電視連續(xù)劇到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以下簡稱“廣電總局”)報備立項。“對方告訴我,這部劇的題材和我們寫的《與皇帝離婚的女人》一致”。經過查詢,王浙濱發(fā)現(xiàn)這部電視劇便是《歷史的背后》更名而來,而它在廣電總局立項時,相關手續(xù)和名稱竟然是《與皇帝離婚的女人》。
“我們立刻和廣電總局的電視司進行溝通,4次見面、10封書信都沒能解決問題”,2008年9月8日,《傳奇福貴人》獲得播放許可證。這讓王浙濱很是氣憤,“明明知道我們有這么多的投訴信,而且我們的侵權案還沒有結論,卻依然發(fā)放播放許可證”。
經過再三的猶豫,王浙濱還是將廣電總局告上法庭。拿到這起行政訴訟判決書的日子是2008年的最后一天,“結果讓我們全家都很意外,我和王放放意外被‘踢出這部劇了。我們三年的辛苦竟然‘與該劇沒有關系了。這個結果讓我們全家不但沒有心情過元旦,連春節(jié)都過得沒有味道了。”王浙濱堅決地提出了上訴。
2009年4月29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宣判,“認定事實錯誤,法理不清”部分訴訟發(fā)回重審。“當時我眼淚都流下來了,放放特別掩飾自己,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很激動。”王浙濱說,為了這幾起訴訟,王放放天天都在研究法律,“我們雖然請了律師,但放放覺得不夠,連《起訴書》都是放放修改的,他認為律師寫得不夠一針見血。家里的《民法》、《合同法》、《著作權法》都被王放放翻爛了”。
庭審中,王放放更是對程序了如指掌,對證據(jù)如數(shù)家珍,提到哪一點就迅速地找出相應的證據(jù)。他們的證據(jù)用一個大旅行包裝著放在旁邊,還創(chuàng)造性地把關鍵證據(jù)放大到海報那么大,讓法官和旁聽席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王放放可以做律師了。”王浙濱苦笑說。
從官司一開始,王浙濱就心神不寧,漸漸地晚上睡不著覺,只能依靠安眠藥睡上一會兒,安眠藥從1片增加到2片,王浙濱越來越憔悴,“這是一種摧殘,對人的心智的摧殘。”
“我覺得這次打官司我自己變得頑強,放放長大了,他讓我懂得為了自己的目標要頑強地去追求。”王放放在整件事情中起著支柱的作用,他沒有垮,但是,他怕了,辛苦的創(chuàng)作帶來的不是可喜的成功而是接連不斷的官司糾紛,這期間有猶豫、無奈、憤怒、痛苦、滑稽可笑,他開始懷疑這條路要不要走下去。
現(xiàn)在的王放放在打官司的同時,開始了新的工作。投入地工作成了他調節(jié)心情的唯一方式。他做電影,做策劃,自己找導演,可惜不再寫電視劇了。
“我不再干涉他的工作了,《與皇帝離婚的女人》完成后,就是我找的制片人和導演,結果引來一連串的訴訟。有朋友說這是我送給兒子的‘禮物。”王浙濱苦苦地笑了。
(摘自《法律與生活》半月刊2009年8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