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民強
就一般受眾的觀影效果而言,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無疑又為我們大眾成功地炮制了一個夢想成真、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皆大歡喜的經典故事;甚至一些專業的影評人也認為影片講述了“一個既悲慘又溫暖的勵志故事如此征服人心,可見人們對悲情和勵志的需求是沒有止境的——尤其是在經濟危機的時候”、影片“娛樂性極佳,活力四射,也許是我能承認的最娛樂的杰作之一”……如果說這是一部勵志電影我們并不否認,但是說它“娛樂性極佳”恐怕實在難以茍同。我認為這是一部在娛樂的表象下,交織著生存悲歌和人生夢想的現代“經典”影片。
一、生存的悲歌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大體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杰馬是來自孟買的街頭小青年,現在他正遭受印度警方的審問與折磨。原因是他參與了一檔印度版的“誰想成為百萬富翁”電視直播節目,然而就在他將要回答最后—個問題之前,有人揭發他作弊,杰馬當然矢口否認。杰馬在解釋為什么能完美答對每道題的同時,他充滿艱辛的生活道路也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
我們應該承認舉報者和警察的懷疑確實有道理:杰馬,這個貧民窟里的年輕窮光蛋,從未受過良好教育,只是一個給人端茶倒水的waiter,怎么會答對一連串令專家學者也一籌莫展的冷僻問題?不說別的,單是《貧民窟的百萬富翁》里的杰馬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這一點就值得懷疑。熟悉印度的人都知道,語言,尤其是英語幾乎是衡量一個人社會身份和地位的標志。印度社會的下層貧民幾乎不講英語,因為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以本民族語言為媒介的。杰馬以一個貧民窟的窮小子出身,盡管天性聰穎,但想要在現實生活中獲得那樣一口流利的英語幾乎是不可能的。
通過警局的供述,影片藝術地揭示了杰馬為何“碰巧”知道那些問題的正確答案。導演也正是透過那些答案,形象而深刻地展現了杰馬充滿鮮血、眼淚和恐懼的人生軌跡,這也見證了印度普通百姓的悲歡離合,以及追求幸福生活的艱辛坎坷。大規模宗教沖突、險惡的孤兒院、顛沛流離的浪蕩生涯、黑幫團伙一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令人絕望和窒息的不公不義充斥著底層社會,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威脅著每一個人。相依為命的哥哥干起了刀口舔血的殺手行當,初戀女友淪落風塵,不變的唯有杰馬那顆善良、正直的心,和對愛情、正義、幸福的堅強信念與渴望。
如果說杰馬“碰巧”成了人生的幸運兒,那么他身邊的一大群孤兒院的同伴為什么就遭遇了諸多命運的折磨?拉提卡,一個本來就無家可歸的孤兒,有幸逃出孤兒院時,就在他們爬火車時她卻被意外地落下了,最終重新落入魔爪淪為站街妓女;沙里姆,杰馬的親哥哥,他曾經是杰馬的庇護神,他是家中的老大,靠自己的勇敢和智慧成功挽救了弟弟的眼睛,最終自己卻只能在刀口上舔血成了“黑老大”的幫兇;杰馬和哥哥沙里姆逃出了孤兒院,而另一個孩子卻被弄瞎眼睛成為乞討的工具。后來當杰馬回到孟買,在街頭碰到這個伙伴,給了這個盲樂師一百美元,當他確定這是一百美元后,很高興地撫摸著杰馬的臉說:“杰馬,看來你現在是大人物了,我為你高興。你很幸運逃了出來,而我比較倒霉。”盲樂師的善良和達觀讓人動容,但是我們有理由說這才是杰馬自己最可能的“現實版本”。實際影片中的人物,除了杰馬這個寄托人生夢想的理想化角色,其他人物的命運無不一次次地印證現實世界中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二、人生的夢想
但是“碰巧”往往是藝術家的不貳法寶,所謂無巧不成書,而現實中窮小子變富翁只能是一個人生的夢想。《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結構故事的一個重要手段是一個叫做“誰想成為百萬富翁”的電視節目,而在現實中也真的有這樣一檔節目。這個源于英國的電視現場秀的印度版從2000年開始播出,當時的主持人是印度著名影星阿米塔布·巴禪。從2005年起,該節目的最高獎金從1000萬盧比提高到2000萬盧比,主持人也換成了新一代寶萊塢明星沙魯克·汗。因此可以說電影中的情節與現實完全吻合。說到印度的電視現場秀節目,近年來可謂如雨后春筍,如火如荼。除了印度版的“誰想成為百萬富翁”,“美國偶像”也有一款印度版的“印度偶像”,再加上印度本土的音樂選秀“薩萊噶馬帕”(都來米發索)以及各地方電視臺的類似節目,一共不下幾十種。由此可見現場秀在印度具有強大的觀眾和市場基礎。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還從未見到像影片《貧民窟的百萬富翁》那樣出現一個窮小子一路過關斬將贏得千萬元大獎的故事。從近9年來的電視選秀獲獎情況來看,贏得千萬大獎的一共只有三四個人,他們都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家庭背景屬中產階級以上。例如2000年千萬大獎的獲得者哈·納瓦特是孟買一名警察局局長之子,在普內市的一所大學讀書,2005年拿到1000萬盧比獎金的布拉杰什·杜貝則是一名工程師。
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之所以打動我們,正是由于它既拍出了真正的黑暗與殘酷,而在這樣的殘酷的環境中主人公又未曾放棄其理想與純真。電影的很多段落頗似童話,但又將這童話很殘酷地毀滅掉。片中未放棄理想寄托的是主人公杰馬。他未像哥哥沙里姆那樣用自己的力量和野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杰馬只是從不放棄。為了一個偶像的簽名杰馬可以跳進糞坑,為了尋找被困于黑幫的伙伴他在逃跑之后仍回到火坑;他愛一個人,不論時間和環境怎樣改變。仍然始終如一。他沒有任何的豪言壯語,也沒有驚世駭俗的舉動,他只是一直不拋棄,不放棄。
杰馬在最終贏得千萬獎金之后,呆坐在墻角,此刻改變他的并不是貧民到百萬富翁的巨變,而是靠自己的努力而與愛人的重逢。拉提卡與杰馬在歷經各自的坎坷之后終于擁抱在一起。拉提卡的臉上是逃亡換來的刀疤,它提醒每個觀眾,這個世界固然殘酷得超出每個人曾經的想象,但仍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們去追尋。影片中杰馬贏得大獎之后,全印度的觀眾為之慶祝歡騰,我們不妨進一步深入地反思:難道杰馬贏得的僅僅是金錢嗎?并不完全是。那些觀眾得到了什么呢?觀眾真正得到的只是在這樣一個黑暗不公的社會里,他們終于看見自己的同類實現了人生的夢想;毫無疑問杰馬只是—個童話,是他們一個夢想的寄托罷了。
三、杰馬留給我們的啟示
很多人不約而同地評論到,這是一部悲慘而又充滿溫情的勵志影片,尤其是在全球陷入經濟危機的大背景下,影片主角杰馬的成功無疑也給我們普通大眾諸多啟示。首先是生存的智慧。在第一天的答題過程中,杰馬其實并不知道最后一道關鍵問題的正確答案。此時節目主持人故意地給杰馬以錯誤的提示,不料弄巧成拙,杰馬出人意料地反其意而答之,竟“蒙”對了正確答案。正是一路從暴力、陰謀、背叛里走來,杰馬才不相信天上會掉下餡餅來,才會一直走到舉國矚目的聚光燈下。杰馬在智力上戰勝了自我感覺良好的電視臺主持人,讓后者惱羞成怒地報了警。而當杰馬受到嚴刑拷打時,警察嘲笑杰馬缺乏常識(暗示他在作弊),不甘示弱的杰馬反唇相譏:
“你知道炸丸子多少錢一份?”這可
以說是弱者的血淚控訴,也是弱者最起碼的生存智慧,同時也強烈地捍衛了我們的生存尊嚴。由此,我們很容易聯想到《世界人權宣言》序言中的一段活:“鑒于對人權的無視和侮蔑已發展為野蠻暴行,這些暴行玷污了人類的良心,而+人人享有言論和信仰自由并免予恐懼和匱乏的世界的來臨,已被宣布為普通人民的最高愿望。”雖然這段話產生于60年前,但是今天聽來依舊擲地有聲。其次是生存的韌性。電影《阿甘正傳》中,阿甘的母親曾對阿甘說:“人生就是一盒巧克力,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個將是什么滋味。”在《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中,人生就是主持人手中的問題,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個問題將會是什么,你也永遠都不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你是否已經成竹在胸。所有的問題都突然而至,我們不能逃避,可以選擇害怕,可以選擇求助。可以選擇暫時等待。但是最終我們必須自己去解決。每當我們解決一個問題,生活就會賜予我們一份獎勵,或多或少。就像影片中的杰馬,每答對一道題就會得到一筆錢,日積月累,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而我們在人生中遇到的所有問題,答案其實就在你走過的每一步里,因此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財富。每一步的失敗,每一步的成功,每一步的快樂,每一步的痛苦,每一步的迷茫,每一步的掙扎,都被命運之神存在我們的人生存折里,等待將來的某一天,我們把它取出來,兌換成“現金”。而人生的最大財富是什么?就是永不放棄。“我會等你來,在火車站,每一天的五點,直到你來為止。”影片中杰馬對女友的承諾很感人,就是因為他永不放棄的生存韌性。第三是生存的美德。杰馬對愛的堅守,對伙伴的同情,對人生的執著無不是生存美德的體現,這些姑且不論。沙里姆,這位影片中黑幫老大的幫兇,何嘗又沒有生存的美德?他與杰馬的性格完全相反,沙里姆沒有任何道德約束,沒有不現實的浪漫氣質。他相信適者生存,行事果絕。他有救杰馬的勇氣,有殺死黑幫頭目的果斷,也有出賣拉提卡換取富貴的貪婪和殘忍。但在最后一刻,他卻被杰馬的執著打動,救出了拉提卡,而將自己埋在畢生追求的金錢中,與黑幫老大火并,從容赴死。其實這個人物是最接近大仲馬筆下“三個火槍手”的共同性格,即對俗世的聲名財富有著熱烈的追求,但又將友情置于自己看重的名利之上。
最后我們說說生存的機遇。影片的開頭,導演就為觀眾設置了一個扣人心弦的選擇題:印度青年杰馬還差一個問題就能贏得2000萬盧比。他是怎么做到的?A.他作弊;B.他幸運;c.他是天才;D.一切命中注定。影片的結尾水到渠成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一切命中注定。影片的導演丹尼曾經談到,跟西方文化不同的是,印度文化中的“宿命論”色彩很濃。在我們接受的一些教育和文化中,講的是“人定勝天”,只要努力奮斗就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在印度文化中,這種天定的命運異常強大,人在命運面前是很渺小而無意義的。每個人都自有一方天地和自己的角色,人在命運前需要做的只是順天意而非盡人事。丹尼說:“正如我們邀請到的主題曲創作者,具有卓越才華的曲作家A·R·拉曼,我相信這也是天意。之前我誠心找他合作時,數次都無緣得見,我在倫敦,而他在寶萊塢各自忙得昏天黑地;而這次我們居然在倫敦遇見了他,這也許就是命運在作祟。”實際上,現實中我們不管是否相信命運,成功卻往往需要學會等待機遇。但我們常常說“機遇偏愛有準備的頭腦”,這或者就是同為東方人的我們與印度人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