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
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畢生追求精神的不斷超脫和靈魂的永恒重現,這在他晚年的詩歌里得到強調和放大。其詩歌《駛向拜占庭》明確地提出通過藝術滌蕩人的靈魂才是讓人靈魂不朽的途徑,因此中古時期的拜占庭在葉芝的詩歌里象征了一個永恒純凈的理想之境。在葉芝看來,拜占庭帝國文明代表了人類文明的一個巔峰,但是葉芝只強調拜占庭的絕倫藝術,因為拜占庭藝術集中體現了文明的發展程度,或者說藝術是文明的精髓體現。
葉芝一直就有懷舊情結,這主要是因為現實世界令他十分失望,所以他只能從過去相對和平富足的年代里尋找心靈的慰藉。長期處于動蕩中的人們特別渴望安寧和穩定,葉芝認為愛爾蘭的18世紀才是愛爾蘭的浪漫感性時代,在世界范圍則當屬拜占庭帝國時期。1922年,愛爾蘭共和黨拒絕了人民投票通過的條約,愛爾蘭自由邦因此鎮壓了共和黨,愛爾蘭的這次內戰和世界經歷大戰之后的動蕩局勢,對于葉芝而言,意味著過去自由民主的理想最終破滅了。1923年到20世紀30年代的愛爾蘭社會局勢并不穩定,都柏林一方面是愛爾蘭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另一方面也是道德癱瘓的中心。《駛向拜占庭》便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寫成的。
葉芝將拜占庭喻比理想中的都柏林,賦予了它神秘的理想化色彩。拜占庭不僅代表了消逝的以貴族文明為代表的輝煌人類文明,還象征著理想的精神之境,而《再度降臨》所描畫的那個充滿暴力的現代世界已經“不是老年人的國度”,因為現實中的世界充斥著各種欲望,人們已經喪失了精神追求。詩歌第一小節里“躺在彼此臂彎里”的“年輕人”,和隨后出現的“樹上的鳥們”、“鮭魚”、“瀑布”、“鯖魚”、“海洋”等意象代表了“整個夏天都稱贊/孕育、誕生和死亡的萬物”,代表了短暫的世俗世界。但是唯有“未老朽的智力”創造出的作品才是“豐碑之作”,足以超越短暫的物質世界而成為不朽之作。這一節將老年與青年對比,將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對比,說明老年人已經無法適應青年人的世界,而古老的愛爾蘭文明也無法在它剛剛步入的現代社會里感到適從。現實世界里的各種生命體都要經歷從生到死的過程,萬物都免不了死亡的結局,只有人的“智力創造的豐碑之作”能超越短暫的物質世界而留存于世間。
第二小節繼續寫到人老之后就像“ 一根拐棍上懸著的破爛衣裳”,而衣服“必死無疑”,在幽默中也顯出老年的無奈。既然世俗的世界不能滿足人的精神追求,那詩人就只有回到過去的文明中尋找心理平衡,而人無法逃過死亡的結局,也只有在高尚華麗的“豐碑之作”里尋找永恒,“因此我已經出海遠航/來到神圣之城拜占庭”,老人穿越歷史的長河,前往藝術和心靈的圣地拜占庭找尋藝術的遺跡。
拜占庭是古羅馬—— 拜占庭帝國的都城,最初由希臘人于公元前6 5 7年創建,公元3 3 0年君士坦丁一世皇帝選定拜占庭為帝國都城,歐洲的基督教民族稱之為君士坦丁堡(意為“君士坦丁之城”),以紀念使它擁有整個中世紀文明和財富的這位皇帝。拜占庭因其獨特的地理優勢而成為連接歐亞古代兩大文明的樞紐城市,但是拜占庭文化基本保持著希臘文化的特色。西羅馬帝國在公元5世紀時受到蠻族人入侵而衰落,而東羅馬帝國,尤其是其都城卻得到了繁榮。
歷史的車輪在不安中前行,過去歲月遺留給后人的財富卻在歲月的沉淀中綻放出璀璨光芒。愛爾蘭在19世紀盛行的考古之風一直吹到了20世紀,葉芝秉承了這一傳統。不同的是,葉芝的考察觸角延伸到愛爾蘭之外的地中海沿岸,古希臘文明始終強烈地吸引著他。1925年葉芝游覽了意大利東北部的拉文納和南部的西西里,專程去欣賞那里的鑲嵌藝術。葉芝在《幻象》中說:
如果能給我一個月重回古代,可以按我的意愿擇地而居的話,我會在東羅馬帝國皇帝打開圣索菲亞、關閉柏拉圖學園前趕到拜占庭。想必我能在某間葡萄酒小店里找到某位鑲嵌藝術的賢明工匠,他能回答我所有的問題,超自然的神會降臨到他的近旁而不是柏羅丁的身旁,因為他的精湛技藝讓人引以為豪……拜占庭鑲嵌工藝, 即馬賽克工藝, 通過把小的有色彩的石塊或瓦塊嵌入一個表面制成裝飾性的鑲嵌畫或圖案,通常見于教堂內墻裝飾性的彩色玻璃工藝和繪畫中,最初起源于古希臘、羅馬時期宮殿和貴族宅邸內鑲嵌地板圖案的裝飾藝術。拜占庭藝術融合了東西方文化的精華,其色彩鮮艷、富麗堂皇的風格反映了拜占庭文化的東西合璧,尤其是對希臘文化的吸收,以及拜占庭上層社會的奢華生活。在葉芝的詩歌中,拜占庭充滿了神秘和傳奇色彩,更多地代表了以貴族文明為代表的人類文明。《幻象》中接著寫到:
我認為在早期拜占庭, 也許以前從未有過, 或者既然在有記載的歷史里,宗教的、美學的和實際的生活實為一體,建筑師和工匠—— 盡管不是,但也可能是詩人,因為語言早已成為辯論的工具而必定變得抽象——對大眾和少數精英們說話。畫家和馬賽克工匠,金銀工匠,可能幾乎沒有個人設計的意識,專注于他們的主題和整個民族的幻想。他們能從舊福音書中模仿那些看似與原文一樣神圣的圖畫,并把所有內容都編織進一個巨大的圖案里,許多人共同完成的作品就像出自一人之手,讓建筑、圖畫、圖案、金屬的欄桿和燈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完整的形象……
在整個世界的層面上來看,葉芝渴求現代社會能再度擁有昔日拜占庭文明那樣的輝煌與榮耀。在個人和民族的層面上,他所欣賞和追求的正是拜占庭藝術家們那樣不朽的精神境界—— 不僅“專注于他們的主題和整個民族的幻想”,而且創造的藝術既為少數精英們喜歡也為普通民眾接受,這也是葉芝希望愛爾蘭人能在混沌的現實世界里能努力達到的純凈的精神之境。拜占庭藝術的精美對葉芝的吸引只是表面現象,葉芝的深層意圖是他希望愛爾蘭能再度擁有像拜占庭文明那樣輝煌燦爛的文明,全體愛爾蘭人都能為愛爾蘭重現昔日的輝煌文明這個共同目標而不遺余力,這與葉芝對喬治時代的愛爾蘭傳統的興趣實出一轍。
葉芝的思想在回想與幻想中經歷了無數次遠航和歷險。他將過去與現在串聯在一起,尊重了時間的延續性和連續性:從對過去的回想中,葉芝穿越了時空,讓過去與當下交流,讓愛爾蘭與拜占庭對話;在對比愛爾蘭與拜占庭、對比古與今的過程中,葉芝期盼拜占庭黃金時代的回歸,希望人們能放棄物質追求,而實現純美的精神追求,在美妙絕倫的藝術中凈化心靈。而詩人,與建筑師和畫家一樣,是塑造和凈化人們靈魂的匠人,他們的精湛技藝無與倫比。
第三小節中葉芝請求佇立于上帝的圣火之中的拜占庭圣賢們“從圣火中走出來”,“教我的靈魂學會歌唱。請燃燒我的心;它積欲成疾/拴在一個垂死的動物身上/不知自身為何物;把我收集/到那永恒的技巧里。”人若無純凈崇高的思想,若無精神追求,就像行尸走肉,與動物沒有區別。駛向藝術完美之境的過程似鳳凰涅槃,只有在火的洗禮中才能實現靈魂的重生和精神的永恒。
在藝術中實現對短暫生命的超越,即實現永恒,這是葉芝詩歌一直存在的主題,不過藝術的具體內容卻在葉芝詩歌創作的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中
期主要是詩歌和繪畫,晚期則集中體現在詩歌、繪畫、雕塑和建筑中。各種形式的畫作、雕塑或建筑,如都柏林市立博物館里的油畫、拜占庭雕塑、愛爾蘭國內的石雕和中國的天青石雕、塔樓和銅像等,頻繁出現在其晚期詩歌里。在衰落的現代文明中,唯有這些見證了逝去繁華、凝聚了人們杰出智慧和思想的藝術品能超越時間和俗世而成為不朽的永恒。它們是衰落的文明中永不衰落的見證和紀念。
一旦超脫了本性,我再不會
用自然事物塑造我的身形,
而只用這種形態,如希臘金匠
用錘打和鍍金制作而成的
好讓昏昏欲睡的皇帝清醒;
或放置于一根金枝上歌唱
向拜占庭的貴族和貴婦們
唱過去、現在或未來的事情。
葉芝構想了一個理想的社會。如同個人的重生,愛爾蘭文明和人類文明也需要浴火重生之后方可抵擋住污潮濁流。
葉芝憶古而思今,同時借古諷今,為今人提供借鑒。他已經超越了時間和地理的界限,他的視野并不局限于愛爾蘭。葉芝身系愛爾蘭而心憂天下,履行著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坦蕩寬厚的人文關懷。拜占庭繼湖中小島茵那斯弗利、意大利的厄爾比諾城、格雷戈里夫人的庫勒莊園和葉芝的巴拉里塔后成為他的另一個理想家園,詩人從一個可怕的充斥著暴力的世界駛向一個和諧、寧靜、輝煌的理想世界。這個心愿之鄉寄托了葉芝對愛爾蘭文明和人類文明現在的憂思和未來的期盼。
象征派詩歌先驅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病態的花象征了人類的悲慘命運,披露了人存在的丑與惡,展現了現代人心靈的虛無與迷惘。全詩彌散著的陰郁氣氛讓人陷入深刻的思考:人的命運到底會怎樣?命運的病根到底何在?艾略特《荒原》中的“荒原”上沒有陽光,更無希望,真實地刻畫出現代人精神上的虛無與無助,把西方自古希臘以來人的命運的悲劇意識和虛無感表達得淋漓盡致。與他們不同的是,葉芝強調的既不是現實的丑惡和無奈,也不是人類精神的空虛,而是過去和未來的美好—— 過去的美好能給處于動蕩不安中的人以心靈上的安慰,讓人內心恢復寧靜,而未來的美好則讓黑暗中的人看到希望的亮光,能激起人澎湃的熱情,并進一步指出了充實和凈化人心靈的可行和必行之徑—— 藝術。
葉芝早在1 9 0 6年就曾說君士坦丁堡的衰落導致“整個歐洲思想的不穩定平衡狀態”。這里他再次扮演了預言家的身份。愛爾蘭的動蕩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不穩定,日益惡化的社會關系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物質化,預示著第一個兩千年的基督紀元已經到了盡頭。現代社會人們的墮落是對崇高過去的背叛,獲得與剝奪、擁有與失去、存在與將成為,葉芝在古代藝術與現代文明之間設立了這些對比,重現了一個正在消逝的人類文明景觀。葉芝的詩歌暗示出:拜占庭這個文化圣地一度是融合了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融合了古典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地方,但是拜占庭文明的輝煌時代已經一去不返,而愛爾蘭應該擔當起世界文明中心的重大責任,都柏林應該成為文明的紐帶和文明的圣地。因此葉芝所著眼的是“將成為”,即個人、民族和人類整體努力的方向和目標。
葉芝追根溯源,從早期詩歌對希臘文化的追尋,到中期詩歌對意大利文化的追蹤,再到晚期詩歌對拜占庭文化的憶想,葉芝一直在追溯人類文明的根源,比較愛爾蘭文明與世界先進文明的異同。他暗示人們愛爾蘭文明是世界文明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強調愛爾蘭在未來文明中不可或缺的責任,強調包括詩人在內的藝術家拯救世界、拯救文明的重任。雖然葉芝再度想逃,但他事實上一直在努力調和幻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并盡一個文人的最大所能告誡年輕人尤其是愛爾蘭年輕人,呼吁人們努力完善自我以挽救失落的文明。葉芝以完善自我和重建優秀文明對抗現代社會的污濁,這與阿諾德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中對完美人性的追求目標完全一致,都是用完美和有序對抗缺陷與無序。
阿諾德認為人類的文化存在兩種精神形態:希伯來精神和希臘精神。前者深藏于宗教信仰中,注重行動,強調秩序、規則和既定的道德信條;后者則掩映于理性追問中,熱愛思想,強調意識的自發性。一個有希伯來精神的社會是幸福的,自由、繁榮、秩序與道德心、正義感都由此而來;但是一個希伯來精神取得了絕對地位的社會又是不幸的,價值、信仰的絕對化,是罪惡的一個重要來源。阿諾德區分人類文化精神兩個維度的用意在于要說明思想和行動的和諧統一與相互協調是人類文化健全、人類生活完美的前提,反之,突出某一方面而淡化另一方面,都會使人類生活充滿缺陷。希伯來精神可以造就人類崇高的理想和道德心,希臘精神的反省自覺,則可以抑制人類走向沖動與莽撞,消解宗教化后的無知無覺。阿諾德的觀點可以用來解釋葉芝對希臘精神的推崇和在崇高的理想、道德和理智的行動之間尋求統一的理念。
葉芝不僅在尋自己作為愛爾蘭的根和作為文人的根,也在尋人類文明之根、尋人性之根。他將自己的命運與民族的前途和人類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我們可以把“駛向拜占庭”當做詩集《塔》的總序,因為詩集里的其他詩歌詳細闡釋了其主題:從可怕的暴力世界邁向美好和諧的理想世界。葉芝想化作一只人造的金鳥,這說明他的一半思想要逃離生活,而另一半則渴望親近生活。雖然不滿于現實,殘酷的現實讓葉芝幻想過去和未來,但是葉芝最終還是從幻想中回到現實,回到當下,對現實中的個人、民族和全人類寄予希望,指出了努力的方向。葉芝依稀找到了調和理想與現實之間、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沖突的方法:用行動創造出絕美的藝術,用藝術鑄就純凈的靈魂,用靈魂之美成就恬淡完美的人生,用對完美自我的追求帶動人們創建和諧完善的人類社會。葉芝的追求中折射出人性的光芒,在關于文明衰落的哀嘆中,我們也聽到了他對民眾的吶喊。
總的來說,在哀嘆文明的衰落時,葉芝不僅感到惋惜,傷嘆人類文明,尤其是貴族文明的消逝,同時也痛心和留戀于過去偉大輝煌的文明時代。但他沒有止步,而是清楚地看到文明衰落的原因,深刻地指出仇恨和暴力是導致文明衰落的直接原因,尖銳地批判了暴力者、偏執者和盲信者,表明了一個有良知和責任心的文人的鮮明姿態。葉芝懷念逝去的文明,探查文明的根源,同時幻想美好的未來,在四散的世界中找尋統一世界的中心:愛爾蘭才是未來世界文明的中心。雖然葉芝意識到用藝術拯救文明的理想破滅了,但他沒有止于思考和幻想的層面,他也是偉大的行動者,沒有放棄對完美精神和“社會向善”的追求,將個人的前途與民族和人類的命運緊密相連。他在追求永恒精神和人類文明的同時,也樹立起個人作為英雄藝術家的形象,確切地說,是拯救人類靈魂和人類文明的使者的形象。雖然他的“民族中心論”過于片面,他對貴族文明的懷念帶有強烈的封建意識,但是他在無序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停止對和諧有序世界的探尋,這應該是支撐葉芝的信念,也是他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