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輝
爺爺是幸運的,他幾乎得到了一個男性老百姓一輩子能夠爭取到的所有幸福。一是長壽而且善終,爺爺活到了90歲,去世前僅僅臥病在床小半年,其余漫長的歲月里一直很健康,生活質量很好。二是身高不到一米六,其貌不揚的他娶到了小他14歲,身高一米六五的美女奶奶,他們長達50年的美滿婚姻一直是我們那條里弄里的一段傳奇。三是作為文盲。爺爺拿著比當時廠長還高的工資,在困難時期給了一家人衣食無憂的生活。
爺爺一共有3個子女,父親、叔叔和姑媽。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一碗水總有端不平的時候。爺爺對父親似乎特別偏愛,為了讓父親頂職不至于下放去農村,他提前退了休。雖然,后來因為工廠內遷最終到了武漢,但比許多去了偏遠地區的滬上子弟還是強了許多。而叔叔高中畢業后卻去了江西一個窮山溝,直到將近40歲時,才由父親托關系回到城里戀愛結婚。
父親在武漢舉目無親,我們兄弟3個沒有人帶,爺爺先后把我們帶回上海,上初中了再一一送回武漢。我7歲的時候,爺爺快80了,父親怕他身體吃不消。便讓我回武漢上小學。才上了半個學期。爺爺就托人寫了幾封信要我回上海。說身邊沒有了孩子不習慣,每次在街上看到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就望著出神,繼而莫名地流淚……
我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了爺爺、奶奶身邊。七八歲的孩子是最難帶的,我那時候就很調皮,常常惹禍,樓里的鄰居都很討厭我。每次“犯事”,爺爺批評我時,我都會使出“殺手锏”——又不是我要來你們家的,是你們要我回來的。爺爺便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往往是奶奶打我幾下收場,爺爺是很少打我的。
相比于鄰居的孩子,我的開支是比較大的,或許因為是老人帶養的緣故。我要零用錢的手段很多,比如不肯吃飯,若吃飯要給兩毛錢。有時候奶奶說我亂花錢,我就理直氣壯地說我父母給了他們撫養費,我是用自己的錢。直到長大了,我才知道,爺爺奶奶是免費帶大我們3個的,父母當時的工資養3個孩子相當吃力。
爺爺和奶奶,即便用我當時小孩子的眼光看都是不般配的,奶奶雖然已經60多了,從身材、相貌上依稀還看得出年輕時的美麗,舉止也有別于里弄里其他老太太的俗氣。矮胖的爺爺何以娶得這樣出色的老婆?許多人都有此疑惑。
爺爺是憨厚的,想必說不出多少甜言蜜語。如今回想起來。爺爺奶奶之間還是有某些浪漫的片斷。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每個月的23日,爺爺發退休金的那一天。通常臨近中午,爺爺就會喘著粗氣從外面回來,顧不得擦一下滿臉的汗水便忙不迭地從口袋里掏出剛發的錢。連最小單位的分角在內一股腦兒交給奶奶。奶奶常常怪他為什么不坐電車回來,他總是憨厚地笑笑,說“四站路,坐什么車”。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爺爺的“傳染”,至今為止,我們家已婚男性發工資后都會在當天交給老婆保管;在離婚率越來越高的今天,家里無一對離婚。
爺爺在我初中快畢業時去世了。真正常常回憶起他是在我工作以后——奶奶也去世時。想到10多歲時二老還常常給我洗腳,我便羞愧不已,更遺憾沒有了給他們洗腳的機會。相當長的一段日子,我工作不順、生活困頓,有時甚至還迷信地覺得是不是小時候頑劣遭到的報應,而沒有去抱怨命運的不公。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年,爺爺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漸漸模糊了。
去年上半年,有個上海親戚來串門,提起上海老家的房子要拆遷了,雖然只有30多平方米,可是因為在最繁華的地段,補償費相當可觀。
“你們應該去爭一下啊,這套房子是你親生父親留下來的。現在卻讓你同母異父的妹妹一個人繼承,太不公平了……”那人對我父親說。
“爸爸對我們一家比對他親生的兩個兒女都好,我們怎么有臉去爭這個。”父親搖了搖頭說。
我這才知道,原來,爺爺和我們并沒有血緣關系。爸爸9歲時,我的親生爺爺(姓吳)就病逝了,后來,爺爺(姓朱)娶了奶奶,從此開始了半個世紀的恩愛婚姻。
爺爺死后,有親戚修族譜,覺得我們家應該認祖歸宗改姓回“吳”。不過我們家10多口人一致認為我們只能姓“朱”,無可爭議。
爺爺的一生是幸運的,細想起來,他的幸運都是自己創造的。怎樣的為人就決定了會有怎樣的人生,爺爺的為人之道沒有什么高深的內涵,簡簡單單,惟有一個“真”字。
(編輯祝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