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一對滑稽的雙人犯罪組合——張德才是一個“貧農”,卻是“懶漢”、投機分子、“日偽漢奸”“國民黨走狗”“強奸犯”,還成了被貧下中農多次集體批判的對象;回申娃是一個“地主”,卻勤快、“老實本分”“善畫老虎”,從沒受到過貧下中農的集中批判,最起碼在成為“投毒犯幫兇”前沒有被批判過。但是,兩個人卻最終“搭伙”制造了駭人聽聞的毒害“六十一個階級弟兄”的驚天大案,并被雙雙送上了斷頭臺。
2009年7月30日上午,平陸縣張店鎮前灘村東頭,穿過一道開筑在土墻上的大門,一座泥土斑駁的地窨院出現在眼前,一位老太太聞聲從一孔黑森森的窯洞里鉆了出來。這是張德才的二嫂。
“他活該!每天連老婆孩子也不管,四處晃蕩,懶人一個,回家我們從來不和他搭腔,也不來往。”聽說我們想找張進才(張德才的二哥)了解他弟弟的事,這位嫂子顯得有些不耐煩,“不用找他問,他都老糊涂了,說不出個長短?!痹谡麄€采訪過程中,她不斷重復的一句話就是“張德才懶”。
可能覺得這樣說自己的小叔子不太妥當,過了會兒她又補充道:“德才懶歸懶,在村子里可是從來沒干過壞事?!?/p>
張德才在家排行老三,老大已經去世多年,老二張進才今年已經92歲了。
就在我們剛走出院子準備離開之際,從村東的一條坡道上,蹣跚著走下一位佝僂著上身的老人。“是張進才吧?就是他!”陪同我們的一位村民小聲說道。
我們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走近的身影——佝僂著上身,使得他的頭只能低垂著面向地面,已經褪了色的上衣也敞開著垂向地面,干癟的肚皮和根根突起的肋骨暴露在外,干泥巴裹滿了從褲腳到褲腰的整條褲子,左手中握著一條由艾草辮成的草繩。
夏季,北方農村的老人經常會將這種艾草曬干,在夜里點燃,掛在門口驅趕蚊蟲。
老人腦子的反應遠比肢體的反應敏捷。“德才啊?他給人往鍋里下毒,被槍斃了不冤?!钡弥覀兪菫閺埖虏诺氖露鴣?他邊說邊找了門口一個石頭墩子艱難地坐了下去。
張德才“日偽漢奸”和“國民黨走狗”的惡名又是從何而來呢?張進才為我們揭開了謎底。
平陸縣位于山西省南端,地處晉豫秦黃河三角地帶,歷來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日本鬼子自然也不例外。當年日本鬼子就在平陸縣的張店鎮駐守了軍隊,軍隊的主要任務是打仗,像維護社會治安這種事情,按照慣例,自然是組織一幫子缺少民族大義的中國人來干。
日偽保安隊中也有當地人,誰家男爺們多,自然有人“門兒清”。很快就有人拿著槍找到了張進才:“你家兄弟三人,總得去一個,看著辦吧!”
老大有老婆孩子,是家中的主要男勞力,走了,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風;老二正當壯年,也能下地干活;想來想去,只有小三兒合適——從7歲到14歲就在村子里晃蕩,這時已15歲,沒父母,沒上學,干不了農活兒,在家里又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開始,拿槍的還不樂意,這么個小屁孩,連槍都拿不動,跟著我們吃白食啊?張進才又是攀老鄉又是遞紙煙,人家才網開一面。
就這樣,“為了混口飯吃”的小鬼張德才便稀里糊涂地成了日偽保安隊第三中隊的勤務員。這種將腦袋別在日本人褲腰帶上的差事自然沒有想象中的舒坦,干了5個月,他就跑回了家,又過3個月后,日偽保安隊第一中隊將他抓走,這次,共產黨游擊隊將這個雜牌中隊打散后,將他俘虜,一看是個娃娃兵,就把他放回了家。
要說他跟著日本人干了多少傷害中國人的缺德事,沒人知道,解放后對他的歷次審查資料中也沒有顯示。
從情理上講,“日偽漢奸”這頂帽子,張德才是替張家老大或老二戴的。但是,沒辦法,誰干的誰就得頂著。
接下來,他便開始了長達數年走馬燈似的投機鉆營、浪蕩混世生涯。
民國30年到31年(1941年到1942年),他在村子里晃蕩兩年;民國32年(1943年),到國民黨頑偽挺進隊當兵1個月。
之后,回村又晃蕩了幾年,1946年,他又加入閻錫山的平陸縣“愛鄉團”,成為團長胡忠汗的衛士。期間,他“表現積極”,曾親自將共產黨員、農會主席李會文的胡子拔掉,又在團長胡忠汗的指示下,將李會文推入水缸淹死。干了不到5個月,他便掛彩回了家。
休養1年多,1947年,他又參加情報組(所屬部隊不詳)兩個月,還當了個小頭目——情報組副組長;后到“剿匪青年軍”的特務排干了3個月,后又竄到陜州給時任國民黨XX自衛隊隊長的周在章背槍。
大哥二哥各自成家過著小日子,張德才每次“失業”回家,不管到誰家蹭飯,哥哥不說,嫂子還不樂意,自己若能找個營生糊口,總還可以自在些。從小沒爹沒娘,缺吃少穿,哥嫂又沒有能力關照他,從被槍逼著扛起槍,再到一次次毛遂自薦,張德才的不光彩履歷越來越豐富。
有飯吃,有壞事干,這大概就是張德才從15歲到20歲的“黃金成長史”。
1948年,張德才徹底告別扛槍混跡軍旅的日子,回到了前灘村。一切回到了原點,幾年來,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孔破窯洞,孑然一身,還有從來就感到陌生的黃土地。
兩個哥哥不忍心看著自己的親弟弟就此陷入生活絕境,便湊了幾塊錢從河南信陽用花轎給他抬回一個媳婦,想以此重燃他對生活的希望。
張德才顯然辜負了兩位兄長的苦心,他壓根兒沒能看上眼前的這個外來媳婦。而且據說,這個媳婦小的時候受過野狼驚嚇,腦子受到了刺激。
他實在是一個另類的農民,不想種地,懶得干活,不甘平庸和寂寞。
“也不知道他每天在哪里游蕩,到吃飯的時候回家,有飯就吃一口,沒飯轉身就出去了。媳婦在家坐月子,連一口稀飯都喝不上?!睆埖虏诺亩┮恢币膊恢滥菚r候小叔子每天在外邊是怎么混下來的。
終于在1953年7月11日的夜里,他又一次以實際行動引來全村人的刮目相看。
中午,他就借口到村婦關某家進行了實地勘察。得知關某的丈夫當晚夜不歸宿,他便于夜里摸到了她家門口,沒費太大力氣就將門扇抬了下來,一下鉆進窯里,企圖和關某“搞關系”,卻不小心壓哭了炕上熟睡中的孩子,關某也不慌亂,對張德才說:“我先哄哄娃。”張德才放松了警惕,關某抱起孩子趁機下地一下子點著了煤油燈。
結果是,“搞關系”不成,他還被關某喊來的民兵連長扭送到了縣公安局。最后,他以強奸未遂罪吃了半年的號子飯。
到他出獄時,“受過野狼刺激”的媳婦終于留下女兒另嫁他人了。因為無力撫養,張德才把女兒送給了自己的姐姐。
張德才接下來的幾年比較消停,再沒干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令人感到意外的是,1958年,這個投機專業戶不知怎么就由一個另類農民突然進入到太原鋼鐵公司。
這是他回歸正途的第一次人生轉機。然而,伴隨著他對生活美好憧憬而來的是全國肅反運動的開始。
在工廠動力處召開的肅反運動大會上,張德才最終沒能掩蓋自己的歷史罪行。最后,當時的太原市北城區人民法院以“歷史反革命罪”判處他管制3年,發回本村執行。
正值風南公路的建設時期。這條東起平陸南溝,西至芮城風陵渡,全長120公里的公路,是正在建設中的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的移民配套工程之一。
張德才以被勞動管制的身份毫無選擇地加入到了浩浩蕩蕩的筑路大軍之中。大躍進、大饑荒是當時的大背景,這就意味著“不勞動,絕對沒飯吃;勞動了,也不可能吃飽飯”。
饑餓面前,張德才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展現了他的堅韌和執著。
一天中午,他和一群修路民工走到了西灣村邊,又饑又乏,大家嚷嚷著坐下來休息。張德才卻找村里一個熟識的老頭兒討吃的。
“現在吃食堂,領一頓吃一頓,家里哪有吃的?”接著,老頭又以調侃的口氣對他說:“糧食是沒有,但是,豬肉倒有100多斤……”
原來,老頭開春時逮回一頭20多斤重的豬仔,有一天小豬跑到河灘地里再也沒出來,最近,老頭在灘地里發現了豬屎。
“我要逮住這頭豬,給多少報酬?”張德才開始抬杠。老頭說:“20斤豬肉?!?/p>
卷褲腿、挽袖子、勒緊褲腰帶,張德才一下鉆進了草叢中。邊走邊吆喝,大約過了1個小時,他興奮地發現了目標:好嘛,還長大個了!
他撒腿就追,豬在漫無邊際的灘地上瘋狂逃竄,張德才在后邊緊追不舍。豬是越跑越慌張,越跑越慢,他卻越跑越起勁,岸上看熱鬧的人大喊助威,終于,在一個小土坎下,口吐白沫的豬一頭栽倒在地。張德才一個餓虎撲食,將它壓在了身下。
張德才不但吃到了豬肉,臨行前還揣走了兩條豬腿。
如果說張德才是個好人,估計了解他的人要吐唾沫;但是,如果說張德才不想好好做人,也確實有些冤枉這個壞人。
剛到修路工地干活的張德才表現是很積極的。他腿勤嘴勤,干活也勤,很快被連部任命為二排排長。在任排長期間,工地上的流動紅旗曾一度一直在表現突出的張德才手中。
2009年7月29日,已經78歲的“六十一個階級弟兄”之一的趙鐵成說:“當時張溝工地早晚特別冷,沒人愿意上下工時還扛著一面破紅旗跑,我們私下商量說,張德才愛表現,就讓他當先進吧!我們就別和他爭?!庇纱丝梢钥闯?最起碼這段時間,一貫偷奸耍滑的張德才是認真的,盡管餓著肚子,盡管只是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精神鼓勵,盡管大家都不在意這種虛無的榮譽,但是,他在意,他在堅持著。
但不久張德才就故態復萌,他不僅偷吃民工饅頭,還常常克扣民工工資。1960年1月21日,因為“沒聽見集合上工哨子”而睡了一下午覺的張德才,夜里被拉到連部開起了“辯論會”(批判會的另一種說法),辯論的結果是免去了他的排長職務。他的精神支撐垮塌了。
一段時間以來的積極表現被一場辯論會徹底抹殺了,心灰意冷的張德才從此開始稱病曠工。這也成為他走向人生不歸路的關鍵轉折點。
曠工期間,他曾經回過前灘村,但是,只有在村里參加勞動的人才有資格吃食堂,無奈之下,他又回到了張溝工地。等待他的是又一次徹夜不眠的“辯論會”。
喪失了做人的尊嚴,面對著饑餓和無休止的“辯論會”,他絕望了,由絕望而產生了瘋狂的想法:投毒!
在進行報復之前,他還想了卻一個心愿:為女兒買一雙期待已久的繡花鞋。
身無分文,他向周圍的工友借遍了錢,大家也沒有借給他一分錢。
據說,一開始張德才只是想對連長仝仁明和指導員下手,但大家都在一個鍋里吃飯,于是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動了狠心。
1960年2月2日,農歷春節的下午,他帶著人生的最后一點遺憾,將從工友回申娃處要來毒野雞和狐子的紅信(又名砒霜),揣在袖筒里,借口到廚房舀水,放到了工地食堂的飯鍋里。
除了因過年私離工地回家的40多位民工外,堅守工地的60多位民工全部食用了這頓由紅信“改善”過的年夜飯——高粱糊糊煮面條湯。
一場震驚全國、聲勢浩大的千里大急救也就此拉開了序幕。
一手制造這起驚天大案的罪魁禍首張德才應該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心理準備,而另一位隨他出場的“幫兇”卻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卷入了這場災難。
回申娃,時年25歲,前灘村人,“張德才的投毒同謀”,出生于乞丐之家,卻是地主成分,眾人一致評價“老實人”。
2009年7月29日下午,在張店鎮西牛村,記者從86歲的回辮枝口中得知了回申娃的身世和生平表現的片段。她是回申娃的大姐。
回申娃本不姓回,8個月大時,他的生父母背著他從河南一路乞討到前灘村,又乞討到回家。當時回家是前灘村的有錢戶,膝下兩個女兒夭折后,又生了一個女兒,一直沒有兒子的兩口子看著孩子隨生父母遭罪,便主動表示了收養意向。經過一番安撫協商,回家用40塊大洋將回申娃買了下來。他也因此由貧農一下變為地主娃。
成長于地主之家的回申娃“在家很聽話,在外很老實”。
申娃的“老實”并非無中生有。結婚后,因為被媳婦嫌棄,他們兩年多都沒有生孩子。還好,他有一手畫“上山虎下山虎”的絕活兒,平時在家里畫一畫,然后過黃河對面的三門峽市賣,一幅畫可以賣3毛錢,他將這些賣畫和外出打工賺下的錢回家一并交給媳婦后,媳婦才開始對他另眼相看,正因此,他在結婚近3年后才有了孩子。
在張溝工地時,他是唯一的炮手。知情者說,一般人家都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去干這種危險活兒,但是,他的成分是地主,最后便決定讓他去干。當然,還有一種說法是,“申娃先天性耳背,放炮不用堵耳朵,最適合干這種活兒”。 平陸縣檔案館的相關案卷資料顯示,回申娃事先已經得知張德才要拿著紅信去投毒,卻沒有說,只是在投毒當天晚上沒有吃飯。正因為如此,司法部門最終才將他認定為張德才的同謀。
但有很多人認為回申娃是冤枉的,包括有些受害的民工。堅持說“回申娃冤枉”的群眾認為,張德才跟回申娃說,要紅信是用來毒狐子和野雞的,并沒有說是要用來害人。關于這點,相關案卷資料上顯示,回申娃給張德才紅信時,確實是兩個人商量好要用來毒狐子和野雞。但是,后來張德才被“辯論”后,幾次對回申娃說“要拿紅信毒人”,且在投毒當天還告訴回申娃“要小心點”,而回申娃又知情不報。
這在事實上已經與張德才構成了同謀。
“申娃是被張德才騙了。他看上了申娃的媳婦,為了方便接近申娃媳婦,張德才總是和申娃套近乎。平時,申娃想回家拿點饃,張德才都專門替他跑腿,紅信是張德才自己從申娃家拿走的。申娃老實,平時連家都不回,怎么可能從家里拿走紅信?”參照張德才平時豐富的不光彩履歷來看,回辮枝的說法也不能說沒有成立的可能性。
種種跡象表明,回申娃可能吃了老實虧?;蛟S正是因為老實,他在得知張德才將要拿著自己提供的紅信去毒害工友時,才采取了既不勸阻也不聲張的態度,只是以“不吃晚飯”來保全自己。但是,據此說他冤枉,也很難從事實上說的過去。
時任平陸縣公安局局長的燕英杰親自提審回申娃的最初階段,此時他并不老實,一再用“不知道”“不清楚”來搪塞審訊人員的問詢。
之后,燕局長在審訊期間的碰頭會上,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才最終解決了這個難題。他說:“以后提審時要以攻心為主,多講政策、講從寬,但不講寬到什么程度。回申娃是貧下中農后代,這個招數要利用,讓回犯以檢舉張德才的口氣講自己的問題。”
接下來審訊進展順利,回申娃“老實”交代了給張德才提供紅信的過程,并承認了自己對張德才投毒一事知情。
對于早就抱定“飛蛾撲火、魚死網破”信念的張德才,領刑伏法只是個時間問題;而對回申娃來講,從張德才將他拉上賊船,到最后和張德才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他都處在一種無知的糊涂狀態,他或許從思想上壓根就沒有認識到自己為張德才提供紅信,在法律認定上將會產生怎樣嚴重的后果。
據參加最后公審槍決大會的人講,回申娃耳朵不好使,在公審大會上,法官不管說什么,他都大聲地說“就是就是”,直到行刑,法警押著他們快走到槍決地點時,他才一下反應過來,突然跳起來向張德才沖去:“我得和他說說……”為時已晚,他在最后時刻的突然驚醒,已經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兩名革命戰士膝蓋用力一磕,張回二犯立時跪倒在地。隨著刑場指揮紅旗的一揮,槍聲響過,拍照、驗尸,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