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童的非正常死亡

李家林　

“就是在這里,劉和章把他女兒給殺死了!”7月27日,說起一個月前發(fā)生的兇殺案,安徽阜陽市姜堂鎮(zhèn)梅寨行政村梅莊自然村的村民仍然感到毛骨悚然!

被抓后的劉和章被司法鑒定為患有精神分裂癥,警方無權(quán)處置,雖然“借錢送到精神病院,但早晚得送回來” 。劉和章要被放出來的消息傳到村里,村民不干了。“絕對不能回來,我們的娃要不要活了?” “你們警察把他槍斃了吧。”村民們以“向上反映”為要挾,堅決要求把劉和章關(guān)進精神病院,無論如何不能回村。

目前,劉還在阜陽三院治療。但“醫(yī)院又打電話催藥費了” ,警方說。

10年前,一個重病殘疾女孩被父母遺棄,因無人過問,生命本可能就此終結(jié),卻被一名精神病人收養(yǎng)。然而10年后,這位精神病人卻將她殺死。難道只有劉是殺害她的兇手,難道她就沒有生的機會?本該制止的悲劇緣何發(fā)生?

7月28日上午,以收治精神病患者為主的阜陽市第三人民醫(yī)院。

住院部一樓男區(qū),一間布滿鐵柵欄的多人病房里,一名男醫(yī)生大喊:“劉和章。”劉和章坐在床前,平頭短發(fā),體格壯實,眼神迷離,游移不定。

見到記者,劉和章問:“你是來看我的嗎?”劉有多名親屬,但事發(fā)后,沒有一人前來看望。沒有等記者回答,劉就自言自語:“我要回家。”重復多遍后,劉眼里流著淚水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家里不能沒有我呀,家里沒有人照顧。”

劉已經(jīng)記不得殺死女兒的具體情節(jié),談到女兒的死,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卻不停地撕心裂肺地哭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到旁邊站著的警察,劉說:“是你們把我拉過來的,你們再把我送回去。”

警察一臉苦笑。負責治療的三院劉主任見到警察第一句話就是:“沒錢了,你們啥時候送錢?”當?shù)弥綍簳r還無法送款時,劉主任說:“病人病好了,你們送回去吧。”

然而精神病人的治療,要一個療程約3個月才能看出效果,否則不會出現(xiàn)實質(zhì)性好轉(zhuǎn)。而劉和章在醫(yī)院待了還不到一個月,這一個月中,因為沒錢,早已經(jīng)停藥了。

“送回去,送回去再出事咋辦?”潁泉公安分局刑警大隊指導員趙軍表情很無奈:“記者同志,你幫忙想想辦法吧。”

在醫(yī)生面前,劉和章是病人;在親屬面前,劉和章是“被遺忘的人”;但是在梅寨村村民面前,劉和章是殺人狂魔。醫(yī)院里,劉和章嚎哭著提出要“回家”,而在家中、在村里,沒有一個人希望他回去:“最好是警察給他槍斃了,最起碼是關(guān)在精神病院這輩子別出來”。

“他連從小收養(yǎng)的閨女都殺了,還有什么他做不出來?”梅寨村村民的擔憂不無道理,富有攻擊性的劉和章可能做出任何瘋狂的舉動。

6月30日早上的命案可以說明一切。

“早晨五六點的樣子,我看見劉和章架著他閨女的胳膊,他閨女一點衣服都沒穿,劉和章就把閨女放在池塘里洗。”當?shù)卮迕瘛⒃a(chǎn)隊的隊長梅玉海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劉和章殺人的。

已經(jīng)70高齡的梅玉海身板硬朗、頭發(fā)花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但當說到案發(fā)場景時,胳膊抖個不停,話音也一顫一顫的。

梅玉海說:“劉和章的閨女雙腿殘疾,又是個啞巴,因為離得遠,沒看到她動沒動。”于是梅玉海就大喊:“和章,你在干嗎?”

劉和章立刻抱起女兒慌慌張張跑回家了。梅玉海不放心,就跟去看,在劉和章的家門口,梅玉海發(fā)現(xiàn),劉和章砍掉了她女兒的頭顱。

“沒命地跑呀,找了個電話就給王振華打電話。” 梅玉海說。王振華是梅寨行政村村委會副主任,他得知消息后立刻報警。等警方將劉和章制伏后勘察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劉和章已經(jīng)把女兒的四肢也砍掉,一起放在鍋里煮食。

劉被送去做司法鑒定。阜陽市精神病醫(yī)院的鑒定結(jié)果為“符合精神分裂診斷,案發(fā)時鑒別能力和控制能力均喪失,故無責任能力” 。

根據(jù)相關(guān)法律,劉將被無罪釋放。

這個消息在梅寨村掀起軒然大波,村民反對聲音極其強烈。姜堂派出所所長汪輝告訴記者:“問鎮(zhèn)里借了2000元,交到三院,把劉和章先放那了。”“那之后怎么辦?”當記者問時,這個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漢子沉默了。

記者在采訪過程中發(fā)現(xiàn),無論村民,還是村委會,甚至是區(qū)局警方的有關(guān)負責人,并不知道有沒有適當?shù)木戎緩絹硭蛣⒑驼碌骄癫≡褐委?也不知道這筆錢該由誰來支付。

阜陽市殘聯(lián)康復科負責人郭西軍介紹,目前,還是有一些途徑對精神病人進行救扶。針對“三無”精神病人,即無勞動能力、無經(jīng)濟收入、無法律贍養(yǎng)人的病人,可通過各級上報和核實后,由市殘聯(lián)出錢,送到醫(yī)院救治。

但3個區(qū)一共只有25個指標,每個人只有3600元。而在醫(yī)院,一個月的醫(yī)療費至少三四千,這是“富貴病”。對于癥狀較輕、只需要在家服藥的精神病人,經(jīng)過批準可給予每年400元的補貼。但3個區(qū)的指標也只有300人。“在對精神病人的救助中,資金匱乏是最大難題。”郭西軍承認,他說;“據(jù)調(diào)查,阜陽市約有0.7%的精神病人,這些救助不過是杯水車薪。”

除此之外,人們對精神病人的不理解,也是一大難題。當?shù)弥w村民都要求把劉和章永遠關(guān)在精神病院時,陽光心理咨詢中心心理咨詢師張志剛表示:“精神病人不被理解,基本上成了被社會拋棄的群體。”

確實很少有人關(guān)心劉和章。

7月27日上午,記者驅(qū)車來到姜堂派出所。隨后,在姜堂派出所所長汪輝等陪同下,前往距離這不到10里的案發(fā)地。

車走到半路,由于前面路不好走,車過不去,大家不得不下來步行,連日陰雨,鄉(xiāng)村小路極其泥濘。這里是阜陽市最窮的地區(qū)之一。

劉和章的房子是民政部門給蓋的兩間磚房。這兩間房子旁邊還有五六間快要倒塌的房屋。推開房門,陰暗無比,一股潮氣襲來,兩張床,凌亂不堪。屋里到處都是雜物、破爛,沒有下腳的地方。鄰居告訴記者:“劉有承包地,但并不耕種,平時靠去大家地里‘撿東西為生。”

其實,劉和章和他哥哥劉國章一開始并不是精神病。一位村民說:“兩個人都聰明著呢,小時候成績可好了。”

劉和章兄弟倆的病與他們在山西煤窯的一段遭遇有關(guān)。當?shù)卮迕窀嬖V記者:“90年代初,劉和章兄弟倆去山西挖煤,不知道具體啥原因,兄弟倆在荒山里待了三天三夜,就受刺激了。”

兄弟倆回來后,精神漸漸異常。“這時候有人介入,或許劉的病就不會這么嚴重。”心理咨詢師張志剛表示。劉和章得病后,與人基本沒有溝通。富有攻擊性的他不受村民歡迎,也沒有村民喜歡他,在村中,他處于孤獨、孤立的狀態(tài)。

張志剛表示,正是這種狀態(tài),使劉和章的心理日益不健康,而心理不健康,又會進一步讓村民遠離他,甚至害怕他,進而使他更加孤獨。在這種惡性循環(huán)中,劉和章的精神狀態(tài)一天差過一天,直到慘劇的發(fā)生。

其實不被關(guān)心的何止劉和章,還有那個采訪時根本沒有人提及的被殺害的女孩,這個13歲、14歲抑或15歲的女孩子。

采訪時,沒有一個人能說出這個被殺害的女孩子的樣子,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

“就叫劉妮吧。”王振華說,村里曾經(jīng)想給這個女孩子申請戶口,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沒有名字,于是就在姓名一欄填上“劉妮”——養(yǎng)父姓劉,她又是個妮子。

王振華講述了劉妮的來歷。

“大概是1998年,我接到阜臨路派出所電話,問我有沒有劉國章這個人。劉國章是劉和章的哥哥。派出所說劉國章涉嫌拐賣人口,我說:‘劉國章是個半瘋子,他能拐賣誰?后來才知道,劉國章?lián)炝艘幻蝗诉z棄的癱瘓女孩,被警方認為是拐賣人口。后來查明是個瘋子,就把他放了。”

“于是劉國章就抱著這個女孩子回來了。”王振華嘆了一口氣,“要是警察當時把這孩子送到福利院就好了。”

劉和章看到哥哥抱個女孩子回來,他就要,哥哥不給,結(jié)果哥倆就打。最后,劉和章打贏了,這女孩子就被他收養(yǎng)了。

村民們說:“劉和章不發(fā)病的時候,對女兒照顧得細致入微,喂飯都是嚼碎了喂給她。”“女孩有殘疾,他就用架車子拉著女孩出去走。”可一旦發(fā)病,劉和章就會對女孩拳打腳踢。“這沒人問嗎?”記者問道。“誰問呢?”村民們回答,“人家家里的事。”

就這樣,劉妮在劉和章家里生活了整整10年。這個殘疾的孩子,這個不會說話的孩子。直到死亡,在村民腦海里也只是模糊的一個影子,很快將被遺忘。

令人擔憂的是,劉和章絕非孤例。在阜陽市,甚至放眼整個安徽、全國,精神病人傷人、殺人的案件屢屢出現(xiàn)。

同樣是在阜陽,記者曾經(jīng)采訪過一名精神病人拿刀砍傷父母兄弟后,被眾人制服關(guān)進鐵籠的事件。

可以說,農(nóng)村精神病人打人殺人的事情時有耳聞。系列命案發(fā)生后,精神病人才會引起重視,并得到特殊“關(guān)照”。而在命案前,鮮有人注意這極易造成慘案的群體。

新華社數(shù)據(jù):我國目前精神疾病患者約有1600萬人。這些人大部分在農(nóng)村,并且大多數(shù)沒有得到相應的治療。

據(jù)相關(guān)部門的調(diào)研,收治管控肇事肇禍精神病人存在沒人管、不愿管和沒錢管“三難”。

記者了解到,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應該收治管控肇事肇禍精神病人,但由誰來管卻很有爭議。公安部門認為,精神病人應由衛(wèi)生部門管;衛(wèi)生部門則認為,精神病人作案,當然是警察的事;還有人認為,精神病人屬特殊弱勢群體,民政部門也得管。于是,對精神病人肇事肇禍的管控出現(xiàn)了相互推諉現(xiàn)象,造成了無人管和漏管失控。

針對精神病人屢屢肇事的情況,有關(guān)專家建議,由政府負責對精神病人實施低收費或免費治療,并建立檔案,對其進行跟蹤監(jiān)護,通過“依法治病”來真正解決精神病患者本身的問題及其帶來的相關(guān)社會問題。

“這些人一旦在社會上游蕩,就像不定時炸彈。”警方擔憂地說。

7月28日,記者走在街頭,看到路邊一名精神病人在垃圾里找食。“如果他爬起來給路人一刀呢” ,這個想法讓記者一身冷汗,但誰也不能否認這種可能。

看看身邊,當你對精神病這個群體不給予足夠的重視時,你也可能是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