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滅北川
想起一個故事:二戰末期,清理戰場的盟軍士兵走進一個在地下防空洞里生活的家庭,他們地面上的家早已被炸毀。一位隨軍作家曾這樣描述:我們走進這個昏暗的房間,房間很整潔,陳設只有擺在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桌子上一塵不染,上面的花瓶里還插著一束鮮花……于是他得出這樣的結論:日耳曼是一個不會滅亡的民族,因為他們在如此的逆境中對生活依然充滿希望。
整個災區對我來說,感情最深、牽掛最多的就是北川了。在這里我曾和北川人一起為了生存奔跑過,互相攙扶過,和他們一起迎接新年,現在我又來到他們身邊和他們一起紀念一年前的那場災難。一年來,北川人驚恐的眼神,廢墟里的呼救;失去親人的眼淚;除夕夜里的舞蹈;好像永遠不知疲倦的志愿者:板房邊的小塊菜園;北川中學里一浪勝過一浪的讀書聲,一幕幕時常在我夢里出現。我和這里已經有了割舍不斷的緣分,災難面前每個生命是那么的脆弱,生命又是那么的頑強。地震改變了北川的歷史。也改變了許多北川人的人生,甚至也改變了像我這樣一個過客對生命的看法。
北川,大禹故鄉秀美的時刻,我不曾感受,但如果真的有大禹治水,那么今天,他的后人所經歷的一切磨難決不亞于先人的壯舉,他們為生活付出的代價足以被歷史銘記。都說一方山水養育一方人的性格,高山深谷的險峻造就了北川人的堅韌樂觀。
北川不會滅亡,因為北川人對生活充滿希望,大禹的后人依然在續寫著先人的壯舉!
映秀:用骨肉筑起一座城
地震帶給災區百姓的災難是相同的,但留給人們的痛苦卻各不相同,這場災難對于映秀人除了失去親人,損失財產,更殘酷的是他們依舊生活在廢墟邊,他們的親人就葬在廢墟邊的小山上,廢墟,板房,公墓,三點的距離都不超過800米,每天他們都要面對災難留下的痕跡,每天他們都在經歷著痛苦,這場景震撼著我也震撼著到過這里的每個人。是何等勇氣支撐著他們繼續生活在這里?
初次到映秀是春節前幾天,災后第一個春節讓這里成為中國最受關注的小鎮,外面的人對于這里的生活有著種種的牽掛和猜想,而置身其中,我并沒有看到太多想象中的悲傷,更多的是幸存下來的映秀人對生活最質樸的希望和改變。
整個臘月,從天亮到黃昏,在板房區旁邊的山坡上,祭奠親人的鞭炮聲便沒有停過,石板路彎彎曲曲,上下臺階的人扶老攜幼彼此沉默,可以聽到的,除了風聲,便只有人們的抽泣聲。這種巨大的悲傷壓抑著我,讓我不由擔心他們的春節會如何度過。夜幕時分,尋著陣陣優美的樂聲,我來到新映秀小學的操場上,人們手挽著手隨著音樂跳起優美激昂的羌族鍋莊舞,不斷地有人加入,鍋莊的圓圈越來越大,圓圈的中央飄揚著一面嶄新的國旗,橙黃的鎢絲燈讓夜晚的映秀變得不再寒冷,我站在人群中看著晃動閃爍的身影,不由和著音樂同在場的人們放聲歌唱,歌聲中我發現人們歡笑的臉上帶著淚痕,一曲曲鍋莊節奏越來越快,那天是當地習俗的團年夜,是家人團聚的日子,此時我真正認識了面前的映秀人,他們用歌聲去寄托思念,用含淚的微笑彼此鼓勵,那一刻我看到了生的希望,生者的堅強。
遠處的小山上寂靜依舊,那里安息著他們的親人,山下的映秀人以開始了新的生活。
再次來到映秀時。這里已經明顯變得更有生機,板房區里的人家很多都做起了小生意,老鄉們用騰出來的板房開起了家庭旅館,房間里簡單但卻整潔,房東總會為客人準備好一壺熱水,讓客人洗去一路的風塵。這里的人們現在談到最多的話題是新居的位置,對未來的打算。老城廢墟的平整清理已近尾聲,工地上鉆機隆隆,一支支勘測隊在空地上忙碌著,平整好的映秀高出原來一兩米,這一兩米下有小鎮過去的一切,有映秀人的骨骸,堅強的映秀人把新家園建在自己親人的軀體之上,除了堅強還有他們不愿遺忘,這是何等的勇氣和精神。走在這片高出幾米的土地上,回想著過去也幢憬著未來。幾米之下是一座古城的過去,幾米之上,再過兩年,一座新的映秀將續寫這座美麗古鎮的未來。站在空地中央,遙望遠處的小山,相信安睡在那里的生靈也在庇佑他們的親人早日在用意志和骨肉筑起的城中幸福生活。
都江堰:
“一層”老城,15公里新城
15公里新城
地震以前幾次擦身而過,從沒去過都江堰,對她的了解也只是一座千年古城;一座千年石堰;一位偉大的先人名叫李冰。
沒想到第一次接近她時,她的城還在,堰也還在,只是人們固有的生活已經不在,這座城一多半的人搬到了2環外綿延15公里長的板房里,地震使都江堰的老城區幾乎成為空城,樓宇依舊林立,只是已經人去屋空。一座城,建筑中只有一層還在運轉,還在努力保持著這個城市原有的狀態,這種一層以上和一層以下的巨大反差是自然用地震之手打造的超現實主義作品——一個一層以上空的城。
但生活在這個城里的人舍不得他們的家,他們好似結隊的工蟻,一家家一隊隊,災難來時他們遷移了整個城,當大地恢復平靜,他們回到家,用難以置信的速度把那些被毀壞的家用綠色的絲網包裹起來,敲敲打打……可以想象,當一座城敲打聲停下,揭去層層綠紗時,老城的新生將從那刻開始。
高里
心情隨著水位高低而起浮
兩次來禹里幾乎沒有看到這里太大的變化,唯一不一樣的,是唐家山堰塞湖的水位比上次來時低了不少,人們可以從4層樓的頂層搬回到2層生活了。面對災區各地高呼的重建口號和只爭朝夕的變化,禹里好像一直在原地不動,這座老城在地震后一直在經歷著各種折磨,人們對重建的希望隨著唐家山堰塞湖的水位而起浮,四周已經松垮的山體又成為另一樁心事,水漲時這里更像威尼斯,家家戶戶在屋頂上生存,水退時大膽的人會把窩棚搬到下山。一路采訪,我們清楚地看到禹里已經被遠遠地落在了各地災后重建的后面。
北川建新城了,映秀原址重建了,那禹里呢,禹里的明天在哪里?
我和我的“兄弟”
“兄弟們……”!
在災區采訪,我不止一次這樣喊過,喊的時候,我能感覺到血管里的血液在奔流,這多少讓我有些難為情。而多半的時候,當我喊出“兄弟”這個詞的時候,總會有一高一低兩個聲音在回應我,他們,就是文字記者張偉和攝影記者繁易。
我們是過命的兄弟。
我們一起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穿越令人窒息的幽長隧道;一起在險象叢生的生死線上摸過死神的鼻子,一起站在老北川縣城的廢墟上黯然神傷;一起在饑餓的夜里搶食所剩不多的油炸花生;一起悄悄議論酒店的女服務員哪一個更好看……
去北川中學的路上,繁易在路邊的鮮花攤兒買了11枝菊花,問為什么不買10枝或者12枝,繁易無語。3次來北川,他總是第一時間來看望那些曾經風華正茂的逝者。在老北川中學的廢墟前,他小心翼翼地把菊花插在瓦礫里,隱約看見,他的眼睛里有淚光在閃動,
同樣是老北川中學,張偉卻與門前做小生意的攤主聊了很久,作為記者,張偉善于捕捉細節,耐心細致的采訪風格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關注的是生者和生者的明天。而繁易,去年大地震發生后,繁易第一時間趕到了災區,可以想象,災難現場的一幕幕,如地震本身,強烈震撼了他的神經。在災區,他總是向我和張偉講起上次來這里,上上次來這里認識的人和經歷的事,他總是說,要去看看他們,看他們現在怎么樣了……
我在刻意讓我的描述輕松一些,我曾告訴我的兄弟,我們不去觸痛災民的傷疤,不去渲染傷者的疼痛,可是,在災區,當你看到一張張綻放的笑臉的時候,你卻總是心里發緊。
在北川,我們認識了一個美麗的羌族女老板,知道我們是記者,女老板邀請我們一起去跳鍋莊舞,可是臨別時的一句話,卻讓我們沒有了去跳舞的勇氣。“我們家死了12個人”,女老板一邊揮手,一邊笑著告訴我們。
整整8個日夜,我和我的兄弟們,就這樣在災區行走著,感動著、疼痛著。
歲月匆匆,轉眼一年時間過去了,悲傷逐漸在悄悄掩埋,新的家園在一日日崛起,災難讓四川人堅強,也讓我們,我和我的兄弟,學會了如何直面現實的苦難和未知的恐懼。
老天改變了四川,而四川,改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