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紅字》中的女主人公海斯特·白蘭向來被視為一個通過自我救贖獲得認同的女性形象。本文將通過集體迫害的范式解讀她的遭遇,并找出她成為“替罪羊”最核心的原因來自于人們如何看待“差別”。差別意味著指控、判決一個受害者,作者運用這一古老的“替罪羊”原型,實際上還具有超越時空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海斯特 替罪羊 集體無意識 差異
一、作品的簡介與對作品的研究現狀
《紅字》,作者霍桑,美國19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浪漫主義小說家。故事發生在清教占據主導地位的新英格蘭時期。美麗善良的海絲特嫁給年老的偽善學者齊林窩斯,在這種不合理的婚姻關系中,海斯特的青春和生命力受到深深地壓抑。婚后,在移居波士頓的途中,丈夫失蹤,海斯特在獨居的情況下愛上了青年牧師丁梅斯代爾,并與他生了一個女孩。這種行為被清教教義所不容,將她作為訓誡罪惡的標本,罰她胸帶紅色A字(意為通奸)。她失蹤的丈夫歸來后決心查出她的同犯以報仇恨。牧師丁梅斯代爾由于懦弱而隱瞞罪責,精神上備受折磨。加上齊林窩斯的迫害,他最終在刑臺上公開自己的罪行并力竭而死,把復仇當做唯一目的的齊林窩斯也在一年之后郁郁而終。海斯特在服刑期滿了之后沒有遠走他鄉,而是重返故地,重新戴上紅字。
對于《紅字》的理解眾說紛紜,其中最常見的是從“犯罪——受罰——救贖”模式解讀,揭示作者對人性的深刻思考:罪惡是人的天性,人類必然要為所犯下的罪惡付出代價、接受懲罰,但同時人類應該自覺通過善行和自懺的方式洗刷罪惡,凈化心靈,實現救贖。
本文筆者想通過“替罪羊”的方式解讀女主人公海斯特的遭遇,旨在尋找“替罪羊”悲劇發生的原因與能夠阻止這種悲劇發生的路徑。與眾多同樣從“替罪羊”原型解讀海斯特的作品不同之處在于:1、本文將找出“集體無意識”在文中的具體體現;2、尋找海斯特之所以成為“替罪羊”的主要原因——她身上存在各種與眾不同的“特別差異”3、用“差異得到最終接納”來代替以往“通過懺悔得到救贖”的說法,從而得到作者賦予作品超越時空的現實意義——集體迫害的心理機制源于差異,在于人們如何看待差異。
二、回顧“替罪羊”母題
在文學史上,“替罪羊”是一個反復出現的典型意象和文學象征。原型來源于《圣經·舊約》,指用于獻祭、代替人受罪的羊:上帝耶和華為了考驗亞伯拉罕,要他把晚年所得的獨予以撒獻祭給他。亞伯拉罕十分敬畏上帝,二話不說就要舉刀殺掉兒子。上帝相信了他的忠誠,派天使阻止了他,最后亞伯拉罕捉了附近的一只公羊代替兒子獻給上帝。“替罪羊”的原型由此而來。
“替罪羊”儀式雖然帶有濃厚的原始宗教的神秘色彩,卻反映了社會歷史進程中個人與集體命運之間的復雜關系,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是集體對個人的欺詐而導致的集體迫害現象。法國著名哲學家、人類學家勒納·吉拉爾認為,“替罪羊”現象是一種集體迫害現象,分集體直接迫害和集體間接迫害。集體直接迫害指施暴的人群直接犯下罪行,集體間接迫害指形式上合法,但通常是在操縱者煽動下由被輿論慫恿起來、群情激昂的群眾對受害者的迫害。為了消除社會危機,保障團體的穩定,集體會挑選無辜的受害者替他們受死,以一個人的死換取眾人的平安。
三、集體無意識的集體迫害在《紅字》中的體現
“在個人的心理底層積存著自史前時代以來的集體內容”,榮格把這種深層的心理命名為集體無意識。在集體無意識之中,歷史上所有在宗教、文化、種族、階級方面的偏見和歧視均被視為非個人力量可以左右,而是先天就存在的。在《紅字》中,這種社會性的罪就是充滿虛偽和落后性的清教主義思想,集體無意識作為一種被保留下來的“種族”記憶,包括新英格蘭人他們祖先遺傳下來的生活模式,傳統的婚姻模式和性別定位,以及抑制人性的倫理道德。海斯特之所以要受到懲罰,就是因為他們用這種“集體無意識”來評判她的所為。在集體無意識中,海斯特追求愛情的行為被定位成一種不可饒恕的“罪”。
與集體無意識相呼應的是劉宗坤在《原罪與正義》中提出“社會性的罪”的概念。他認為“自從人類始祖淪落以后,罪便進入人類歷史之中,并形成一般強大的社會力量”。這種觀點在作品中有明顯體現。事實上,根據作者的描述,作品中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各種不同的“罪”海斯特胸前的紅字給了她一個新直覺——那個字母使她對別人心里隱藏的罪孽有了惻隱之心,無論她走到哪里,遇到德高望重的牧師_地方長官或一臉圣潔的太太,她胸前的紅色恥辱都會感應到一種同病相憐的悸動。但是,有“罪”的人們并不是自我內省,而是譴責海斯特,把災禍感轉嫁于她,海斯特因此成為集體迫害下的“替罪羊”。
四、海斯特成為“替罪羊”的具體原因
(1)社會出現危機
根據吉拉爾在《替罪羊》中梳理出來的四種集體迫害的典型范式,得出這樣一種結淪:“替罪羊”現象極容易發生在社會危機即將爆發之時。細讀《紅字》。可以發現作品中的“替罪羊”符合這一特征。當時的新英格蘭表面看上去繁榮昌盛,實際上存在尖銳的社會矛盾,浮華的外表潛藏著嘩變的危機。當權者必須找到“替罪羊”以欺騙大眾,轉移視線以維持統治。
故事發生的地點是新英格蘭。清教主義統治下的社會已經呈現種種腐敗的跡象。“關于一頭豬的所有權的爭議,就引起殖民地的立法機構中的激烈爭辯,還導致了立法組織機構的重大變動。”從這樣的小事情足以看見神權主義統治下政治的腐朽程度。同時,無論是清教徒的統治者貝靈漢總督,還是普通的牧師或清教徒,他們表面謹慎遵循著清教主義節儉樸素的教風,私底下卻是享樂主義盛行。清教徒的統治者的住所是一間按大莊園主的住宅樣式設計的大房子,鑲嵌如鉆石般閃光的玻璃,擺設是當時最新產品,大廳寬敞明亮,“這一切與一個莊重的清教徒統治者的身份是不甚相稱的。”他們在逼問海斯特的時候個個聲色俱厲,但其實只是“從宗教生活的外表形式來看,堪稱楷模”。清教徒的生活本應該以簡樸為特點,但是他們卻頻繁地從海斯特那里索取精美的手工活,在公眾的典禮上,新政府將各種儀式表現得既陰森又故作炫耀。盡管反對奢侈的法律禁止平民百姓效法這種鋪張浪費,但有財有勢的人仍可以隨心所欲,禁而不止。
(2)“差別”遭到迫害
刑臺如祭臺。海斯特第一次出場就現身于刑臺之上,七年之后當丁梅顛代爾做他最后一次布道的時候,神圣的大廳容納下瘋狂的大眾,只有海斯特被擠在廳外,于是她就在刑臺的旁邊找了一個位置。吉拉爾認為,人們挑選替罪羊不是從強加給他們的罪名出發,而是根據他們具有的受害者的標記。《替罪羊》中說到,社會存在異常,“異常不僅僅表現在身體方面,還表現在生活和行為所有方面,同樣在所有方面,異常首先成為選擇受害者的標準。”海斯特被選中為“替罪羊”,正是因為她身上集中了許多獨特、與眾不同的特征。
海斯特有非同尋常的美貌。她身材頎長,體態優美,秀發烏黑濃密,面龐皮膚滋潤,五官端正,在清秀的眉宇間還有一雙深邃的黑眼睛,使之極為楚楚動人。不僅如此,她是一個熱愛生活、思想獨立、不畏權勢,敢于追求愛情的女子。她深愛年輕的牧師丁梅斯代爾并與他有了愛情的結晶,事發之后,站在刑臺上她可以用傲然的笑,從容不迫的眼光環視周嗣的圍觀者;她勤勞勇敢,以德報怨,不管別人如何排斥她,她都義無反顧地去照顧病人,救濟窮人,將自己的針線活免贊送給需要的人,甚至在鼠疫爆發的時候沒日沒夜地為別人工作。這其實是她熱愛的生活的一種方式。七年的折磨之中,她有時也以為自己是有罪的,但是事實上她還是不得不相信她沒有悟出一點悔恨之意。她表面上看似屈服了泯滅人性的清教主義,實際上仍然保持著堅強不屈,不畏權勢的特質。她一直以一個離群索居者的眼光來看待人--類的習俗,以及教士和立法者所建立的一切。她批評牧師的綬帶、法官的黑袍、絞刑架、家庭以及教會。
海斯特的特質不僅在她自己身上展現出來,還在珠兒的身上反射得淋漓盡致。珠兒遺傳了她種種的與眾不同。她天生麗質,走到哪里都帶著耀眼的光芒,穿著海斯特為她特別縫制的美麗衣裳,讓經過的人都刮目相看。她生來不愛循規蹈矩,和她母親海斯特一樣狂野、絕望、有反抗的情緒及任性的脾氣。她不懼怕小孩子們向她扔來的小石頭,因為她揮舞起小拳頭讓“敵人”都落荒而逃,最后又大獲全勝地回到母親身邊。她拒絕回答年長的牧師考她的問題,并且肆無忌憚地大笑。在她的氣質里沒有法律,沒有對權威的敬畏,“那些清教徒們在一旁觀看,即使他們面帶笑容,他們還是要稱這個孩子是妖魔的后裔,因為她那小小的身軀散射出難以言狀的魅力,美麗又古怪。”
“特殊差異者似乎生來就容易被冠上搞混亂的罪名。”(吉拉爾)不管是海斯特本人,或者從珠兒身上反射出來的她的特點,都顯示了海斯特的與眾不同。但是就是這些“特質”使她成為被迫害的靶子。她被指控為“異端”,遭到集體的敵視和仇恨。
四、結局解讀,闡述作品超時空的現實意義
通常,人們將《紅字》的結局理解為“獲得救贖”。細讀文本,結合前面關于“特質”的分析,可以看到作品暗含更深一層的文明內涵:集體迫害的心理機制來源于差異,在于人們如何看待差異。小說的最后,海斯特逐漸得到人們的諒解,紅字也不再是恥辱的烙印,而是成為美德的象征,一個使人肅然起敬的標志。這樣的結果表面上得益于海斯特七年的贖罪經過,用助人為樂的美德打動人們,但是,更重要的應該是海斯特身上的“特質”逐漸得到接納和認可,人們最終承認差異,允許差異的存在。“如果一個人在公眾之中因某一方面而與眾不同,同時,他又不損害妨礙任何公眾或個人的利益與方便,他最終會贏得普遍的尊重,海斯特的情況正是如此。”此外,作者在文中另外一個地方再次給出暗示:牧師丁梅斯代爾與海斯特在樹林里會面并制定下出逃計劃后,回到城鎮里的他看到的人和景象,還有各種各樣的生活狀態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管它們還保持原樣。“事實上,這并非表示外界真的發生了變化,而是觀察這些熟悉景物的人內心發生了重要突變。”海斯特的遭遇也是一樣。從她各種心理狀態和最后制定的“私奔”計劃不難看出,七年前和七年后的海斯特并沒有發生實質性的改變,改變的是人們看待差異的態度。
但是,在文化里,差別是天經地義的,沒有差別,就沒有存在文化。“差別”受到迫害,這個話語并不一定是受害者的話語,而是文化永恒的話題。身處差異中,是繼續走不同文明對抗、沖突的老路,還是在多元的文化生活中發揚人道主義、仁愛主義,使各種人群和平共處?而借助作者的眼光,我們也可以映射到當代人類精神困境,看到人類社會現實:當危機來臨時,人們依然采取原始的暴力,將“替罪羊”一批批獻上神壇以轉嫁危機。作為集體的一份子,我們不能不思考在現代社會中如何終止“替罪羊”悲劇的現實意義。
最后,借助吉拉爾在《替罪羊》中的話結束本文,“我們互相寬恕的時候已經來臨,如果我們還在等待,我們就沒有時間了。”存這個意義上,海斯特不同于一般“替罪羊”的結局也使《紅字》成為一部給予希望的小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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