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曹植、阮籍作為魏晉時期兩住極為重要的詩人,研究,二人的詩歌對于分析中國詩歌在魏晉時期的發展及中國魏晉時期的政治思想狀況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從二人類似的命運遭際出發,著力分析二人詩歌思想內容及藝術成就并加以比較,得出曹植詩歌以“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為主要特征與阮籍“抑郁悲涼、飄逸高遠”為主要特征的區別。
關鍵詞:憂憤傷時 工于比興 骨氣奇高 寄托遙深
曹植、阮籍皆是中國歷史上百溢流芳的一代詩豪。其二人一為建安之杰,一為正始之英,且二人悲劇命運相似,皆由受打壓排擠而內心抑郁,發而為詩聲,造就了一首首流光溢彩的詩章。二人命運遭遇皆因壓抑不能實現平生之志,而二人命運產生的原因是不同的。曹植生于戰亂頻繁的年代,從少年起,就抱有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正所謂“名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曹操病死,曹丕登基之后。由于前者爭立太子之嫌,曹植處處受到猜嫌。十一年而三徙都,過著名為王侯,實則放逐外地,監外執行囚徒般的生活,以至于“食裁糊口,形有裸露”,“嫠婦夜泣,自怨自艾”。而阮籍深處魏晉之交,此時天下動亂,司馬氏奪去了政權,瘋狂地屠殺異己,名士屢遭厄運。他只能消極退縮,獨善其身,過著即使隱居也如履薄冰的生活,“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于是縱酒談玄,沉溺于聲色之中,放浪于形骸之外。
二人因不得志而產生的痛苦的情感歷程是有共同之處的,從而造成了二人詩歌在內容和藝術表現手法等方面的相通之處。曹植詩歌側重描寫自己因橫遭打壓而不得抒其壯志的悲慨及內心的哀嘆感傷之情。《吁嗟篇》中,曹植一肚皮積怨、哀憤、牢騷,扼制不住“吁嗟”而出,借秋蓬飛轉無定,盡情宣泄。“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東西經七陌,南北越九阡”,極言逝之遠、之急,兩句從總體上寫秋蓬遭遇如此之不幸。“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飄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言秋蓬漂泊,隨風疾卷,身不由己,更為可哀。喻己顛沛流離,難以預料微軀何處。“宕宕何依”之比,存亡難料、生死不測之思,此即自己孤獨無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哀痛的表露。結尾“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愿與根菱連”為慘痛滅絕之詞,發語透骨,非瀕臨絕境之傷心人所不能道。
而阮籍在詩中表現的凄苦孤寂則更為絕望凄涼,其上升為對整個世界的否定和對整個社會的控訴。《詠懷》其十七:“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作者一張口,就表明無可與歡者,孤獨感像陰影一樣,始終追逐他。“獨坐”給全詩籠罩一層濃郁的寂寞孤獨氣氛。“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詩人由“孤鳥”、“離獸”感懷,觸物及人,想到自己孑身一人,煢煢無助。出路何在,精神也是在凄惶急了。“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孤獨無歡,自然想到親朋,而這只可為奢望,徒增愁苦。本詩作者寫他孤獨,而何以孤獨,則一言不露。取意遼遠,頗多感慨,哀怨空寞,興寂無端。可知曹植之悲僅僅是身世之悲,襲建安風骨較為慷慨悲壯;而阮籍之痛則更傾向于描寫整個世界寂寥孤寞而產生的心緒之悲,更凄惻悱怨。
曹、阮二人在痛定思痛之后,在一定程度上都走上了游仙之路。而在與現實及往昔志向的決裂上,阮籍要更為徹底一些。曹植在苦悶壓抑中,仍無法忘懷自己的報國建功志向。《雜詩》其五:“愿欲一輕濟,惜哉無方舟。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渴求報國立功不愿歲月虛度,而短促生命中的壓抑與痛苦正是自己不得不到冥想游仙中尋求解脫的原因。而虛幻的神仙世界是不足以寄托感情的,也無法消除現實中的悲哀與苦悶。所以,詩人《苦思行》:“中有耆年一隱士,須發皆皓然。策杖從吾游,教我要忘言。”詩人追蹤仙人,卻得到“教我忘言”的誨告。由此可知,子建在現實中無法安頓自己的身心,追求游仙得道,卻又明知其為枉然,最終在神仙世界中一抒憤懣之情,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胸中的壯志。
阮籍由于政治的打壓使其欲言而不能的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其一生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人世間的種種憂患與生命的困頓在其心中郁結,長久的壓抑令其常常“率意獨駕,不由經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阮籍把時代的苦難轉化為自身的深刻認識和切身感受。縱其縱酒酣歌,仍舊難以排遣這種情懷。故而他便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觀念中尋找一個自我解脫的過程,一個精神上的慰藉。“鴻鵠相隨飛,飛飛適荒裔。雙翮臨長風,須臾萬里逝。朝餐瑯(王干)實,夕宿丹山際。抗身青云中,網羅孰能制。豈與鄉曲士,攜手共言誓。”阮籍時刻在夢尋一個并不存在的逍遙世界。“焉見王子喬,乘云翔鄧林”,“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飛泉流玉山,懸車棲扶桑。日月徑千里,素風發微霜”。仙境是自在歡暢的,但“我”始終是不得笑顏的。“飄砜恍惚中,流眄顧我傍。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展示孤獨無援、痛苦難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求心靈慰藉的痛苦。阮籍向往超世,追求逍遙,渴求一理想的仙境。但仙境又渺不可追,“采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他又從仙境重回到了人境,放蕩不羈。這種以夸張荒誕的游戲言行嘲諷世道更深刻地表達了人在天地間無路可走、無所依傍的蒼茫和失落。
子建的痛苦從反面證明了人生理想的價值與意義,即理想的被剝奪讓其生活陷入痛苦的深淵;嗣宗則顯示了一種類似于“夢醒了卻發現無路可走”的孤獨存在。子建的詩抒發了“失意者”的痛苦,而嗣宗所抒發的卻是一個“孤獨者”找不到出路的荒涼。
曹植命運與屈原相似,皆是由君主排斥無法施展遠大理想抱負而抑郁一生。曹植受屈原影響,沿襲屈原使用“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借物以喻托身世自比。《美女篇》通過美女的不幸來抒發作者的抑郁之情。《吁嗟篇》、《種葛篇》等作品中同樣采用以女性自比的手法,亦相類似。另外,曹植詩中多用以比興成詩,《美女篇》“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以“美女”自比起興,《浮萍篇》“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以“浮萍”自比起興。
阮籍詩中的比興,運用也極為普遍,幾乎無篇不比興。比興的素材很廣泛,包括歷史故事、典籍載記、神話傳說,直到眼前景物,信手拈來,皆成文章。《詠懷》其六“昔聞東陵瓜”,以漢代召平行跡為喻,烘托出詩人“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的胸臆。此類的比興,使詩篇呈現出一種才藻艷逸的風貌。又由于阮詩的比興在意念上往往不是很切近,而是比較悠遠、曠放,給讀者以較為寬廣的聯想余地。這就增強了詩篇“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的含蓄效果。
阮籍其詩旨意縹緲,用古事與成辭入詩,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濃厚的哲學思辨色彩。《詠懷》其十一“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暗指宋玉《高唐》、《神女》賦中所講楚王與神女“旦為朝云,暮為行雨”之歡會事,此借楚王之荒淫無道將亡,以比今日之曹爽。《詠懷》其三十一“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借魏國粱王之荒淫無道終至亡國來感傷哀嘆今魏之滅亡,此所謂“寄托遙深也”。對于這一點,李善在《詠懷詩注》中說“嗣宗身仕亂朝,長恐罹禍遭謗,因茲發詠,每有憂生之嘆。雖志在諷刺,而文多隱蔽,百代以下,難以情測。”鐘嶸《詩品》評曰:其源出於《小雅》,無雕蟲之功。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於《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歷史造就了阮籍和他的《詠懷》,用一種看透一切的態度走向一種人生的曠達,出現這一位“千古風流阮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