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書記后來找過父親,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被父親拒絕了,于是公社書記一怒之下,便將他削職為民了。我那時懵里懵懂,只聽母親常嘆息說:“太死心眼了,太死心眼了”。
前不久,我服從組織調配,從干了二十余年的審計局調到統計局。但我一刻不敢忘記審計……
孩子童年的快樂大凡都一樣,而我的童年很特別,感受到了“審計真實、做人正直”的快樂,這種快樂盡管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摻和著淡淡的苦澀。
帶給我這種感受的就是父親。
“太死心眼了”
當時,父親是我們那個村里唯一的文化人,雖然他只是初小畢業,但他能斷文識字,打得一手好算盤。他不嗜煙酒,衣著樸素,和當地農民沒有兩樣,只是上衣口袋里多插了一支自來水筆。他性格直爽,為人正直,深得當地村民的敬佩。
我讀小學時,原以為父親的職業好像是會計,先是在大隊,后來又調到了公社,直到后來自己干審計才知道,他實際上是個審計員。
父親一直是我們家的驕傲。然而,在一次例行的審計中,他卻倒了霉。有一年夏天,公社分配他組織抽調會審人員,對社辦單位和各大隊進行賬目半年互審。在審計農具廠時,發現該廠廠長有貪污幾百元的嫌疑。我父親如實填寫了審計報告意見書,要求對有關人員進行嚴肅查處。可讓我父親始料不及的是,這宗貪污案與公社書記有牽連。公社書記后來找過父親,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被父親拒絕了,于是公社書記一怒之下,便將他削職為民了。我那時懵里懵懂,不知道父親犯了什么錯,只聽母親常嘆息說:“太死心眼了,太死心眼了”。
父親回到村里馬上就同別的社員一樣下田耕地、播種、鋤草、施肥。我猜不透父親當時的心情,但知道當時他是有些苦悶的。因為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田埂上,大口抽著自卷的紙煙,怔怔地望著遠方涌動著霧靄的地平線,在他的身后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金黃色的夕陽照著他的臉龐,不遠處的河灘上傳來放牛孩子的歡笑打鬧聲和秧田抽水的機器“轟轟”聲,而他全然不知,完全陷入沉思里。
我問他是怎么啦,他嘆息著,摸著我的頭說:“小伢子,你還什么都不懂,長大了你就知道了。你好好兒讀書吧。”我閃忽著眼睛,并不明白他感慨的由來,忽然父親冷不丁地問我:“拿公家的錢對嗎?”我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不對啦。就連在地上拾到錢,也要交給警察叔叔,丟錢的人會著急的。”父親苦澀地笑了,說:“這連伢子都懂啊!”接著又板沉著臉,自言自語道:“拿公家的錢要坐牢的,怎么他們反倒不如一個學生娃呢”?
聽母親說,后來那個頭發梳得烏滑光亮、即將提拔到區里的公社書記又來找過我父親兩次,暗示他只要以后注意工作方法和正確領會領導意圖,做個口頭檢討,還會有希望回到審計工作崗位上,并且可以批準他加入夢寐多年的黨組織,但我父親卻認定了死理,沒有違背心意去做。
重踏審計路
我中學畢業后參加了高考,當時我的志愿是考進大學中文系,卻意外地被審計學院錄取。父親聽到這個消息時,高興的不得了,簡直比我還要歡喜三分。他由衷地說:“真是老天有眼,想不到我搞審計竟會后繼有人啊”!
后來那個提拔任區長的公社書記因再次腐敗,包養情婦被撤了職、判了刑,父親也隨著平了反,恢復了原職。他一上班即投入到緊張的全國基建審計工作中去,后來他所領導的審計站被評為國家級先進集體,并進京參加了全國審計工作會議,在會上代表全國所有的審計站及基層審計員作了題為《忠誠審計,無私奉獻》的演講,他的演講得到了與會代表的一致贊同,并多次被雷鳴般掌聲所打斷。后來當地黨組織有意提拔他為市審計局副局長,被他婉言謝絕了:“基層平凡的工作崗位,尤其是審計更能造就人、考驗人”。
父親審計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我剛好從學校畢業,踏上工作崗位不久。有一天他加班回來,不顧疲憊地拉住我的手,以一個老審計工作者的口吻,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搞審計和做人一樣,不能昧著良心做事,要踏實、穩重,來不得半點虛假”。
后來,我有很多機會調到當時吃香喝辣的糧供商、掌管計劃大權的計經委,或成為商海中的弄潮人,抑或到政府領導身邊當秘書……
如今,我工作已有二十余年了,真正體會到了審計工作的繁重,也體味到審計人生的酸甜苦辣。審計工作容易得罪人,顯得單調而繁雜,很少有節假日,常常加班加點,有時還要把各種資料帶回我那間簡陋的地處城郊的小屋去制作。夜深人靜之時,疲憊不堪的我也曾想過敷衍了事,但這時又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我父親,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審計事業需要許多個無名英雄默默地耕耘。
父親已離我而去了。有一天,我把父親的話用行書恭恭敬敬地書寫在潔白的宣紙上,并細心地裱糊起來,懸掛在我的窗前。我時常凝視著它,也時常懷念我的父親。
(作者供職于江蘇省射陽縣統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