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寫了大躍進年代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塑造了黃有力這個極左時代被扭曲的人物。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地方特色,有關黑頸鶴的民間禁忌和關于風水方面的描寫,增添了中國民間文化的神秘色彩。
一
黃有力領著盧森和王矮三出了村,大踏步往村西走去的時候,顯得果斷而堅定。冷清而淡薄的云層里,幾聲
凄厲的鶴鳴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從王矮三腦后一劃而過。王矮三顫抖了一下,一步蹦過去,拽著趕馬人盧森的后衣襟,小聲說,你等等我,你等等我。盧森停下,說,黑頸鶴叫,你也怕呀?你是雞膽子呀!王矮三抖著聲音說,盧森,我老是感覺到頭皮炸,你知道黃特派員是要到哪里去?王矮三說,誰知道,敢情是去找那個大屁股姜寡婦吧!王矮三往地上的紅土灰里呸了一口,說,晦氣!晦氣!黃特派員就是喜好這個,那我們還跟著干什么?回家,回家。我眼皮跳,跟著去了,說不定要出什么倒霉事呢!
盧森正猶豫,走在前邊的黃有力回過頭來,鼻孔里哼了一聲說,咦,你們干什么?工作還沒有干好,就想當逃兵?盧森連忙追上來說,不是不是……王矮三說,我們是怕黃特派員有重要的事情辦理,我們跟著不方便……黃有力說,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領你們去一個好地方。啥好地方,黃特派員沒有說,他們倆也不敢多問。這樣,他們倆就跟在黃有力的后面,黃有力出左腳,他們就出左腳,黃有力踢右腳,他們就踢右腳,逶逶迤迤,向山而行。
盧森、王矮三以及黃有力,都住在山下一個叫做楊樹村的村莊。這村莊倚河,臥在一個寬寬的壩子里;這些房子,都是紅土作墻,灰瓦苫頂。每一戶人家,都兩間小屋,一個院子,院子也是紅土筑成,這樣就很有些特色;這些墻體,都是板筑而成。秋冬時節,地里的糧食都收進了倉,都掛在了檐下,莊戶里就有了閑時。人們就請村里的馮五道士看了期辰,將地里的土鏟細、灑水,弄得潮濕而又均勻,將放置了一年的墻板取出,敬神,燒香,鳴火炮,就開始修房了。修了房,兒女成人的就可以討親、嫁女、分家;父母年邁的,便可以祝壽。承前啟后,是楊樹村生生不息的傳遞。但這幾年不行了,家家戶戶都修不起房了,或者都來不及修房了。原來從地主手里奪回的土地,剛下狠力將荊棘除掉,將土層深翻,將農家肥漚足,地里秋天的糧草剛剛割刈,籽實掛在屋檐下,或者藏在深窖里,冬蘿卜還在地里,還來不及收回,又一下子就都歸到人民公社。就連家里飼養的牲口,火爐上置好的砂鍋,吃飯時用的小木桌,全都歸到了生產隊里的食堂里。楊樹村人有意見,有想法,有的聽見消息,偷偷將家里的東西往樓角的暗處里藏,往院子里的草垛子里藏,但最終卻躲不過公社的特派員黃有力的鼻子。他說,土地是人民的,也是人民公社的,更不要說其他的東西,不主動交出的,犯有私心的,就交給批斗大會處理。有的人也存在著僥幸心理,不交,東挪西藏,結果還是給搜出來了。黃有力站在院子里,往四下里一看,長而大的鼻子猛地一吸,藏在高高的眉骨下的三角眼眨了一眨,就對那些站得筆挺的持槍民兵說,看看那草垛。草垛里的砂鍋和瓷碗便無處藏身。黃有力說,看看墻腳那土堆里。民兵們一刨開浮土,一兩袋金黃的玉米露了出來。黃有力再說,將那堆煤渣弄開。民兵們一齊用力,將煤堆推倒,一件做工精細的木柜就露了出來。
不僅是這些,還有耕地用的鐵犁、開山用的炮桿、院里自找自吃的雞仔,還有羊、牛、馬,都一律充公。大家都不愿意,特別是趕馬人盧森。盧森說,我不要土地可以,離開我的馬我可活不了!我從六七歲就走在爹的前邊,走在馬的后面。黃有力說,就憑你那兩匹瘦得要飛起來比狗大一點的馬,也能實現共產主義?盧森說,它是不能實現共產主義,可是它能養活我,前些年……黃有力打斷他的話,吼道,你說!你說!我開大會斗你這個反革命!盧森一聽,慌了,連忙說,我不是反革命,我感謝共產黨,感謝新中國……黃有力說,那你的馬還交不交?還交不交?盧森說,交我是想交,不過以后你要還我,讓我來養它、用它。還你?黃有力笑了,只要你聽我的,那還不是我一句話嗎?
這樣,盧森就將馬交出,此后的日子里,他對黃有力便是言聽計從,雖有想法,卻不敢多話。
二
他們沿著村莊西邊的路往外走。一路上,好多樹都沒有樹皮,也沒有了葉。王矮三說,可憐!人怕傷心,樹怕剝皮,這些樹都只有死路一條了。盧森說,壩子里能吃的全都給找光了,不過聽說黑嶺里還有很多可以吃的東西。王矮三說,你說的是松菌、山葡萄、黑木耳、地瓜、榛子、栽秧果、麻栗子,那些東西可是寶,又香又營養……盧森說,你不要說了,你再說我口水都流出來了,我的肚皮都巴著后脊梁了。王矮三說,你口水流算什么,我肚子都餓疼了。黃有力回過頭來,瞪了他倆一眼說,你們說個球!現在人民公社形勢一片大好,你吃不飽那你狗日是個草肚,整日里窮吃餓吃,肚子撐大了,撐空了,人民公社都被你們吃垮掉!如果全國人民都像你們倆,國庫都要吃空了!
兩人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只是將肩上的槍往上舉了舉。這土火藥槍,和平日里用的步槍可是兩回事,陳舊,沉重,本來是好長時間都沒有用的,不知今天黃有力要他們背上,是用來干什么,用來嚇徐區長?好像又不是;這東西,在楊樹村其實是嚇不住人的,要是二十年前,這樣的槍,家家戶戶都可以提出一兩支來,用來打野獸,特別是打鳥類,殺傷力大,殺傷面也很寬的。
他們過了大河再過小溪,爬過小山再攀陡崖。偶爾,他們還可以將灌木上的野花野果摘下來往嘴里塞。這里和山下就不同了。這山上多樹,青松、青岡木、白楊樹,還有很多沒有名字的樹,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就長出了的,粗壯而虬曲,干上疊了苔痕,枝上掛了藤蘿,有花朵從樹葉后探出頭來,有夜露在枝柯間滴落。那樣的樹型,就有了歲月的傷痕,就有了陽光斧正的苔跡和雨凌侵蝕的滄桑。樹叢中枝倒伏了,葉枯萎了,干腐朽了。看似精神地站著、奇崛地挺立著的,但只要有鳥飛過,有狐貍跳過,有蚊蚋飛過,就崩塌了,就會一瞬間訇然崩塌,灰飛煙散。走在這樣的森林里,根本就看不清哪有路,哪有崖,一腳踩去,有時會驚飛一群不知名的鳥,有時會踏到三兩只睡夢中的野兔,有時則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一段壁立千仞的懸崖。
大約走了兩個鐘頭,他們走進了黑嶺深處的一塊凹地。遠遠的,黑頸鶴又開始叫了,不過這里的鶴不是一只兩只,而是一群,那聲音此起彼伏,就像是黃昏時候的云朵,在山頂上跌來宕去。王矮三說,盧森,你聽,多好聽呀,說不定它們又在相互求愛了呢!盧森說,煩死了,你王矮三娶了個小桃紅,整天說出的話就這樣讓人惡心!王矮三說,你不就是被沒收掉一匹馬嗎?也讓你這樣傷心。盧森舉頭看了看黃有力,他們間的距離有十步之遙,估計他聽不到,就說,你不知道,我喜歡馬,沒有它咀嚼的聲音,沒有它踢槽的聲音,沒有它打響鼻的聲音,我就睡不著,夜里常常醒吶!王矮三說,你笨呀你,我教你一個辦法……盧森等了半天,還不見他說話,便說,你說呀,你就是騾馬放屁,吞吞吐吐的。王矮三也抬起頭看了看黃有力。路正轉變,黃有力過了那個彎,連背影也沒有,才說,你要摸準他的愛好,順著他,可以實現一個目的。和他頂,你沒有出路。盧森說,什么目的?王矮三說,你不可以給隊里專門養馬嗎?盧森想了想,一拍腦袋說,是呀!好呀!我笨,我就是沒有矮三聰明。前邊傳來黃有力的喝斥聲說,走快點,抽腳筋啦?
他們終于走到一塊凹地的邊上,一個幽深而碩大的湖泊呈現在面前。湖泊清冷深沉,靜寂幽邃。湖泊的四周,長滿了高而密集的樹木。已是深秋,滿樹紅葉已開始紛紛墜落,就像是一地的火在燃燒。這個湖叫做仙鶴湖,水面上飛著數也數不出種類的鳥,其中最多的一種叫黑頸鶴。它們九月九飛到這個湖里,次年三月三再從這里飛走,人們不知道它們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它們又要到哪里去,行蹤不定,神秘莫測,在當地被稱為神鳥。
王矮三和盧森對視了一眼,相互間的眼里都有著迷惑,他們都不知道黃有力帶他們來這里是干什么。
黃有力回過頭看著他倆笑,黃有力的笑,浮在皮上,肉里卻是緊的,讓人看了毛骨悚然。黃有力說,帶你們來這里,是向大自然找吃的,這兩天,嘴里都淡得生了癬,都淡得差點飛出鳥來了!倆人還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是網水里的魚?還是摘樹上的果?突然,湖那邊傳來幾聲拙笨的鳥叫,像是澀重的門被緩緩打開。兩人一聽就知道是野鴨來了,臉上呈現出少有的興奮。黃有力說,還愣著吃球,快趴下。兩人連忙在一個土埂后趴下。王矮三因為激動,沒有看腳下的地勢,竟一撲往水里跌去。盧森連忙伸出手去,一把將他拽住。
兩人在黃有力的指揮下,臥倒,拉過樹枝進行簡單的偽裝,快速往槍管里裝火藥和鐵沙,然后將槍管朝向湖面。不一會兒,從湖的那一邊游過來一群野鴨,大大小小,悠閑自得。王矮三說,特派員,這鴨肉肥得很,恐怕油也很重呢,開槍啦!黃特派員瞇著眼看了一會兒說,開個球,才九只,再等一下。
三個人都不說話,將胸脯緊緊地貼在潮濕的土坎上,睜大眼睛往湖里看去。好長時間過去,其他野鴨不再出現,而那幾只野鴨卻逐步分散,越游越少,最后都慢慢游到湖的邊緣,尋找食物去了。盧森說,打到一只算一只,再不打全都走了。黃有力說,再等等,干革命工作,就是要有耐心。
天色漸漸灰了下來,終于,從湖的那一邊再一次傳來一陣鳥的叫聲。這鳥的叫聲顯得清麗而悠揚,婉轉且動聽,這聲音此伏彼起,縱橫交錯。黃有力臉上浮起了一陣陣笑意,疲倦的身上有了精神。他說,來了!來了!而盧森則像只泄氣的皮球,說,來什么來,這是黑頸鶴呀!王矮三說,這是神鳥,這是我們楊樹村的神鳥,誰也不能打殺的!黃有力說,你們就是迷信,什么神鳥不神鳥,它要是吃起莊稼來,可比什么野豬野兔厲害多了,春天吃光種子,秋天踩亂蕎麥。盧森說,可是,我們老輩人都是這樣說的呀!黃有力說,你拌什么嘴!你可要為你的那兩匹馬想想!盧森不敢再說話。
那群黑頸鶴越游越近,從三人的視覺上看去,大約不會低于六七十只。那黑頸鶴身材高大,它們昂著頭,挺著胸,一唱一和地叫著只有鶴類才聽得懂的歌,有的打鬧著,有的尋找著水里的小魚。
眼看它們越來越近,黃特派員抑制不住的一臉狂喜。而手里握槍的另外兩人則焦急萬分,在這一個關鍵的時候,他們都恨不得那鳥懂得他們的心情,一只只趕快飛走。要扣動手指尖上的扳機,將那些鐵沙射進黑頸鶴體內,他們內心一百個不情愿。黃特派員把手舉起,小聲而堅定地說,我一揮手,你們就一齊開槍!王矮三這時忽然說,特……特派員,我拉肚。說完,沒等黃有力表態,就弓身爬起往背后樹林里奔。黃特派員說,懶牛懶馬屎尿多,真沒出息!然后拾起王矮三放下的槍,瞄準。
放!黃有力一聲大喝。盧森閉上眼睛,顫抖著手扣動了扳機。砰——一聲槍響。黃有力扣動扳機,槍卻沒有響,他一看,原來王矮三連槍栓都還沒有拉上。他連忙拉上,瞄準,再次扣動扳機,砰——寧靜的湖面濃煙滾滾,鶴聲凄厲,鶴們亂得一團糟,鶴原來的英姿不在了,原來美麗的羽毛不在了,被打中的數十只鶴跌落水面。沒有被打中的幾只則驚惶失措地飛向高空,四下逃竄。
盧森跪在地上,說,主啊,你饒了我吧!你饒了我吧!黃有力往他屁股后就是一腳,說,你叫個球,狗日的,在這一種形勢下,你還信什么主,小心老子送你進班房。你說的主,是我!要我饒你,等下一世吧!快,快下水打撈!說完,他將早已準備好的長長的木桿伸向水面,去勾那些不能動彈的鶴。盧森則坐在岸邊說,特派員,你知道的,我不會游泳,我只會養馬。黃有力說,不行,總不能讓打到的鶴都讓別人拾去!盧森說,王矮三行,王矮三會水,可是他卻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黃有力把木桿遞給了盧森,從地上拾起火藥槍,往里裝火藥和鐵沙。他一邊使勁塞藥,一邊說,王矮三,你屙啊,我等你屙啊,我等你屙到天紅地綠,等你屙到腦殼稀巴爛的那一天!
黃有力將槍管抬起,對著王矮三藏匿的樹林,然后大聲喊:王矮三!王矮三!樹林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黃有力說,你是要讓小桃紅來這里給你收尸!說著,黃有力將槍管抬高,一扣扳機,砰!又是一聲巨響,樹枝墜落,葉片紛飛。王矮三一只手摟著肚子,另一只手舉起說,別!別!特派員你別打,我出來了!唉喲,我肚子好疼,唉喲!黃有力說,你疼球,我看你是腦殼里有問題!快,先下水給我把鶴全撈起來,丟掉一只我找你算賬!
王矮三脫了衣服,下水,深秋的寒意一下子鉆進他的皮膚,往心窩子里面錐了進去。他不由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回頭看了看,黃有力正惡狠狠地盯著他,手里的槍管還迎著他呢,他只好慢慢地往湖心游去。王矮三雖然個子小,但他游泳卻是很內行,下水沒驚起一滴水花。他一邊游,一邊打著冷噤。他邊流著淚,邊將那些已死的和即將死去的黑頸鶴抓緊,再往岸上拖。微風吹拂,落滿湖面的羽毛跳起了輕盈的舞蹈。
在岸上的盧森并不輕松,他遇到了更為痛苦的事。黃有力從腰里拔出了一把匕首,扔在盧森面前,說,你把它們都剮出來吧,肉可以切碎,但羽毛必須完整。盧森閉上眼睛,顫抖著手,去解剖那些他心中的圣物。盧森在心里說,主啊,對不起了,如果有來生,我來做鶴,你做人,你打死我吧,你用刀剮我吧,千刀萬剮我都心甘情愿!
盧森的手并不聽使喚。黃有力要他先從鶴的腹部輕輕挑開,然后順著皮的紋理慢慢剝,以求皮的完整。可盧森的刀下去,不是輕了,連皮都刺不破;就是重了,皮沒有剝好,卻將鶴的腸胃切開,半消化的食物淌了出來,鮮綠的葉汁、脹鼓鼓的苞谷籽、長長短短的草根、看不清形體的蟲……
黃有力說,盧森,你是存心跟我作對嗎?盧森虛汗直流,說,特……派員,我要是存心跟你作……作對,我就給槍捅死,給炮炸死……黃有力說,你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你給我好好干。盧森一邊表著態,一邊繼續讓鶴皮肉分離。他一刀下去,不想一下切在手指上,盧森重重地吸了一口涼氣。黃有力瞟了他一眼,說,你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呀!
鶴被剝了皮,像是剛出生的嬰兒,血淋淋的、柔若無骨地躺在地上,而那些鶴皮,沒有了肉體的支撐,則像是一堆紅紅黑黑的垃圾,偶爾微風吹來,腥味彌漫,三兩簇羽毛隨風而起,一如燒給亡靈的冥錢。
湖里的鶴全都收攏了上來,王矮三在水里抖得不成樣子。他說,特……特派員,已經全都完了。黃有力說,你說個球,什么全都完了,這么不吉利!王矮三說,湖里的鶴全都收完了。黃有力說,多少只?王矮三說,一共三十七只。黃有力說,你弄水不錯的,你溺一下我看看。王矮三說,我……我冷。黃有力說,溺呀,你溺呀,我數一二三,就開始了。以前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本領呢!
王矮三溺了下去,等他從湖水的另一邊舉起頭來時,黃有力看了看表,笑了,說,這狗日的,不錯,整整三分鐘!下次捉魚還讓你來。
時過黃昏,月亮的第一縷光輝從遠處的樹隙里照了過來,整個湖面飄蕩著一片血光,腥味讓人作嘔。
三
黃有力領著兩人疲疲沓沓地回到楊樹村,已經是夜半三更。推開屋門,老婆孩子都已經睡了,只有老媽的窗上還有煤油燈亮著,還傳來咯嘎咯嘎編織草席的聲音。黃有力讓兩人將黑頸鶴肉和羽毛放在屋里的桌上。王矮三說,特派員,我就回家了,屋里婆娘鬧痢疾呢。黃有力說,鬧個球,別人家早沒有吃的,你家還屙都屙不完,你事情最多,不是這里生蛆,就是那里化膿。你們兩人,把肉都洗凈,煮好,今晚好好吃一頓。我都十天沒有見油腥,走路都打躥躥了。這樣一說,王矮三口里就往上涌口水,同時胃里再一次疼了起來。王矮三看了一眼盧森,正想說什么,盧森說,我曉得,你又想溜了。黃有力說,溜什么溜,一個都不準走,快點干,好好干,明天事情多得很。
黃有力從后陰溝里刨出了兩塊淫羊藿,讓王矮三洗洗放在鍋里,便出了門。王矮三洗著洗著就笑了。盧森說,矮三,你笑什么呀?還有什么值得你笑的?王矮三小聲說,這東西我是用來喂牲口的,黃特派員卻用來吃。盧森說,知道知道,牲口的那東西兒舉不起來了,水不多了,你就用這個。王矮三說,想不到特派員也和牲口是一個樣。盧森說,特派員一定是舉不起來了。王矮三說,這年月,舉不起來的何止是一人!盧森說,看你的意思就是你不行了?王矮三說,連肚子都弄不飽,你還有心思做那事?盧森說,那,那你的小桃紅忍得住呀?她可是我們楊樹村的一枝花,你不行了,讓別人搞上了,你后悔就來不及了呢。王矮三說,那小桃紅是誰?那小桃紅是我的妻子,對我真得很。盧森說,比那黑頸鶴還忠貞?王矮三一下子有了些傷感,說盧森,這些黑頸鶴太慘了,我們真的是在作孽,真不知道那些失伴的黑頸鶴現在會是怎樣的傷心呢!
黑頸鶴對愛情的忠貞,在楊樹村是有口皆碑的。每年冬天,人們都會看到,在楊樹村上空,失伴的黑頸鶴在整日整夜地哀鳴,春天來臨,大批的鶴們遷往北方,而失伴的黑頸鶴則久久不愿離去,飛到最后,叫到最后,歌到最后,舞到最后,便落了毛、壞了翅,啞了嗓,吐血而死。而那大批的鶴,則形成一個大的群體,互相照應,首尾相顧,漸行漸遠。盧森說,這人呀,要是都像鶴一樣就好了,沒有爭斗,沒有欺負。王矮三說,你是想你的那兩匹馬了。盧森說,跟你說不到一塊,你和牲口沒有什么兩樣!王矮三說,你跟我說不到一塊,你是馬夫,你說過,你喜歡馬放屁的聲音和馬糞蛋蛋。你和你那兩匹瘦馬沒有什么兩樣。
盧森正要還嘴,門吱呀一聲響了,便連忙捂了捂嘴,加快手上的動作。黃有力進來,說,他媽的,跑了大半夜,本想搞點酒來潤潤喉,想不到連點酒氣都沒有沾上,供銷社那幫狗日的,門擂破了,嗓子喊啞了都不開門。盧森說,不是說他們白天開批斗會嗎,敢情是太累了。黃有力說,累個球,他們還有老子們累?他們的酒現在連我都不想給,看我不整死他!王矮三說,那,酒就沒有搞到了?黃有力舉起手里的酒壺說,哈哈,這難得倒我嗎?你看看這壺就知道了。王矮三一看,這不我家里的酒壺嗎?黃有力說,我知道你們家里有,你們家經常釀酒,我說你在我家,是我的座上客,你老婆還不給嗎?王矮三心里疼了一下,說不出話,旁邊的盧森咯噔地咽了一下口水。
說著,肉湯滾了,滿滿的大鍋里不斷地涌出多日不曾嗅到的清香。黃有力猛地吸了兩下鼻子,說,好香!好香!回頭卻見兩人都閉著眼,垂著頭,捂著鼻子,一動也不動。黃有力說,是累了,那吸吸鼻子呀!難道連鼻子都吸不動了不成?王矮三說,我困得很,明天早上再來吃,行不行,特派員?黃有力說,你要想好,明早上來,連湯都沒有了,連骨頭渣子都沒有了。王矮三說,沒事,沒事,大家誰吃不都一樣呀!說著站起來就走。盧森也站了起來,說,我這幾天都在大干快上,家里連門檻兒都沒有跨過,兒子盧小陽又病著,我還得打著火把去給他找草藥呢!黃有力笑笑,說那就去吧,不勉強了。兩人走后,黃有力自言自語道,真想不通,這兩個人,滿口的涎水,卻不吃肉!
黃有力用大碗將肉盛好,將老婆孩子全都叫了起來,不一會兒,整個屋子里傳來了嘁嘁嚓嚓的咀嚼聲。黃有力喝了一口酒,拎起一只鶴腿,往嘴里塞,說,好吃!好吃!黃有力的老婆楊輕巧說,我怎么覺得這鶴肉不對勁。黃有力正往嘴里塞一大塊鶴肉,忙停下來說,怎么不對勁?楊輕巧說,是酸的。黃有力笑了,一陣猛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是婦人之見,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天下的鳥肉都好吃,只有鶴肉是最難吃的。楊輕巧說,那你還弄來干什么?黃有力說,這年月呀,只有板凳腳啃不動,別的還有什么不能吃?你沒有看到,村口的那些榆樹,全都給窮鬼們剝光了皮,連樹葉都沒有一張了。楊輕巧說,革命同志,這都是你的功勞。黃有力壓低聲音說,隊里的糧食,伴上蘿卜葉也只夠吃一個星期,聽說,縣糧庫都已經空了,其他公社還有死人的事發生呢。昨天我們連派了三批人去挑糧,都沒有弄回一顆來。
黃有力吃得差不多了,才想起還沒有給老媽盛上一碗,連忙舀了一碗送過去。媽織草席的吱嘎聲還在響著。前幾年,媽從樓上跌了下來,腿骨給摔斷,從此便不能隨社員下地做活。媽就到生產隊領草來編草席,編好后再交給隊里掙點工分。黃有力說,媽,你休息休息,吃點東西。媽本來自從早年爹在山上打獵給豹子吃掉后,認為是前世作了孽,才落下孤兒寡母命,所以這些年來都是吃素。但自從隊里辦起了食堂,家里的東西全都交了公,吃葷吃素由不得自己了,才吃葷的。有時她也會說,有力兒呀,我嘴巴淡得很,苦得很。黃有力說,怕是感冒了,挖棵板藍根煨水喝不就好了。媽來不及說話,掀起破爛的衣裳角擦了擦眼屎,接過碗來一陣猛吃。吃完了,媽才說,有力,這是什么肉呀,這么香?黃有力說,這是黑頸鶴肉。媽一下子嘔吐了起來,媽一邊抓脖子吊著的皺皮,一邊說,有力,你作孽……
黃有力笑笑,回到里屋。這時,楊輕巧已經睡下。楊輕巧睡的時候,將一瓣碩大的屁股露了出來,在煤油燈下顯得有些誘人。黃有力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一下子湊了過去。楊輕巧半睡半醒地說,你干嗎呀你?黃有力說,我干革命工作呀!楊輕巧翻過身來,說,你不是在外面有好多女人候著,怎么這時候會想起我啦?黃有力說,革命工作各有側重,你只要站好自己的位置。楊輕巧伸了伸懶腰,翻過身來說這年頭世道太亂了,我也管不住你,你成龍上天成蛇鉆草吧!黃有力說,明天給你爹送一升苞谷去,他家不是也斷炊了嗎?只是別給村里的那些餓鬼看見……你聽我的,我會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永不挨餓。楊輕巧不再說話,懶洋洋地任他擺布。黃有力說,你睜眼呀,你睜開眼呀,我這和奸尸又有什么區別!
四
王矮三推開木門,小桃紅正坐在火塘邊哭。王矮三往小桃紅身上就是一腳,說,號什么喪,煩死人啦!小桃紅一下子哭得更傷心。原來,家里的公豬給黃有力派人來攆到生產隊里殺了。王矮三說,是誰干的?是誰干的?小桃紅說,就是那個薛仁,天天跟在黃有力身后,給黃有力舔屁股的那個。王矮三牙咬得咯咯響,他媽的,真的不讓人活了!小桃紅說,那個薛仁說了,現在什么東西都是人民公社的,我們再喂這公豬,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要抓去斗的。他還說他也沒有辦法,是黃特派員今天一大早安排的。愣了半天,王矮三走到小桃紅面前,伸手給小桃紅擦了擦淚,說,算了算了,現在我們連人都難養活,公豬算什么,以后有糧了再說吧。小桃紅一下子止住了淚,說,看你那手,把人的臉都糙疼了……你干啥去,一身的腥臭。
勸住了小桃紅,王矮三心里并不好受。整個夜里,王矮三沒有睡著。瓦隙里的月光一縷一縷地掉了進來,落在破爛的被子上,落在小桃紅的臉上。王矮三心里涌起了一股內疚。好幾次,王矮三都說要用那配豬的錢給小桃紅縫一件大紅襖子,可好幾次有了點錢,都給王矮三用來買石頭、瓦片修豬廄。矮三說,下一次吧,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給你縫一件楊樹村最漂亮的襖子。如今,公豬沒有了,沒有了盼頭,小桃紅的襖子連一根紗也買不回來。王矮三想不通,這日子越來越難過,到底是啥原因。他想不通的還有,當年窮得衣裳穿得破爛拉花、整天在村里游神打鳥的黃有力,如今當上了什么特派員。小時候他們常常在一起放豬、拾菌、撿糞,互相幫助,友好得弟兄一樣。如今卻連最要好的伙伴也不認了,還輕一下,重一下,像是他手里的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王矮三想,他有什么了不起呀?他為什么就可以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甚至連自己家里唯一能產生收入的公豬也不放過,連家里用來兌藥給公豬催精的老蕎酒也弄去喝掉?王矮三越想越不好受,越想越傷心。旁邊的小桃紅眼淚已干,靜靜地睡著了,而他的眼淚卻一下子來了。隱隱約約,他像是聽到一種聲音,一種鳥鳴,遙遠而又逼近,模糊卻很真實,在他的耳邊,像在嘆息,又像在傷心。
第二天,楊樹村掀起了一場大砍白楊樹的行動。家家戶戶的青壯年全都集中在一起,一個個肩上扛著磨得雪亮的大斧頭。砍樹行動由黃有力主持。可當這些青壯年分散到一家一戶樹下的時候,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對。那些老人婦女,全都跪倒在地,雙手摟住樹干,像是摟住自己的親人,大聲哭泣:造孽呀,造孽呀,這是千年古樹,都已成精了的,這樣做要遭天報!而年輕人的斧頭還沒落樹,老人們的頭已緊緊地貼在樹干上,用身體去擋住那些即將落下來的砍刀斧頭:
要砍就連我砍了,楊樹村離開樹,還是什么村莊!
天呀,你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喪盡天良的人……
樹倒了,天要黑了!
……
舉起斧頭的一個個青壯年,就像是木偶一樣,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黃有力說,砍,不砍怎么行!你們遇頭砍頭,遇手砍手,出了事我負責!
那些老人們,一聽到這樣的話,頓時淚如雨下,一個個松開手,跪倒在地上。年輕人的斧頭就狠狠地落下。一塊塊木屑飛上了天空,一棵棵白楊樹呻吟著倒下。盧森說,毛主席呀,毛主席,您是比神還厲害,我們就只有聽你的了。
那幾天,到處都是斧頭砍伐在樹木上沉悶的聲音,到處都是樹的呻吟。樹的倒塌,讓鳥兒們失去了家,一群群密集地在整個村莊上空飛來撞去的都是鳥兒。接下來的幾天,鳥兒們依次地離開這個村莊。先是喜鵲一群一群地哀哭,然后向著南方飛走,再是烏鴉們整天地在伐木人的頭上盤旋嘶叫,拉出一片片白白的屎雨,然后跌進金沙江里不再起來。王矮三不忍心,用掏草的竹耙將那些全身濕淋的烏鴉撈上來,可當他撈起另外的一只回過頭來的時候,原來救起的那只又落了下去。王矮三這下才知道,這些烏鴉是自己跳進水里,他們在自殺,它們想死。
王矮三哭了。王矮三那種哭,是多年沒有過的。王矮三哭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他哭干了眼淚,哭啞了嗓子,想睜開眼睛找一點水喝的時候,他卻什么也看不見了。
他說,我看不見了嗎?我真的看不見了嗎?然后他說,我看不見了。他笑了一下,說,看不見倒好,看不見如今這世道,我還要好些。而正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一陣鋪天蓋地的撲撲聲,那聲音像是風暴,像是驟雨,像是天在搖地在晃。他伸手一摸,他的狗阿黑睡在他的身邊。阿黑的毛皮粗糙,瘦骨嶙峋。王矮三說,阿黑,你也累了?你也走不起了?是猛士,你就走走,到外面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阿黑懶洋洋地走了出去,一點勇士的樣子也沒有。過了半天,阿黑才回來,阿黑把嘴伸向王矮三,王矮三一摸,阿黑的嘴里掉下了一只麻雀來。王矮三說,是了,我知道了。
王矮三又一陣哭,一直哭到天昏地暗。
老婆小桃紅參加村里勞動,幾天沒有回來,王矮三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這時的村莊里,人們白天黑夜地加緊砍樹,楊樹村的樹太多,往往是一戶人家檐后的樹,也夠十個人砍上兩天。那些樹被鋸成大件,人們用粗大的麻繩將它捆了起來,送往煉鋼廠。
砍樹持續了十多天,人們的斧頭鈍了,手臂酸了,膝蓋破了,十個指頭腫得像胡蘿卜根,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黃有力多次下到小組里查看情況,一邊日娘搗爺地罵上一陣,一邊和縣里聯系。過不了幾天,一批伐木的專用鋸送到了楊樹村。黃有力把它分給了每個小組,要求大家要進一步努力,將樹全部砍掉。黃有力說,人定勝天,我們要加緊干!
但接著就有更奇怪的事發生。那些參天白楊倒下時,沒有按人們留口的方向倒下,而是向著拉鋸的人的方向倒去。那些寬大的鋸片,用著用著,還沒有鋸斷一棵樹,卻嘶啦一下一斷兩截,就是有些剛上的鋸片,也會一下子齊刷刷地斷齒。更為奇怪的是,那些頭天夜里鋸倒來不及搬走的白楊樹,第二天早上會一下子長得嚴絲合縫,和原來的一模一樣,連個傷口也沒有,高高地聳立在原來的村莊上空。偶爾有的傷口長不滿的,卻一下子涌出很多鮮紅的血,讓人駭怕,讓人恐怖。一時間,楊樹村上空彌漫著一種神秘恐怖的氣息。
村東頭最大的那棵白楊樹下,夜里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些香火,多了些紙錢焚燒過的痕跡。為此,黃有力召開了一個大型的會,全村子不僅青壯年,就連老弱病殘、黃毛丫頭全都趕來參加了。王矮三不想去,王矮三說,我的眼瞎了,你就當我死了。黃有力說,你是不是人懶,裝瞎,這樣就可以不干活了?這樣就可以不理事了?王矮三說,我真的看不見了。黃有力說。就算你眼瞎了,但你的心里明著呢,你的嘴還要吃,你可不能當我們的絆腳石。
會場上,黃有力有些殺氣騰騰。他吐了一口唾沫。嘶啞著聲音說,最近,階級敵人又開始猖狂了,封建迷信又死灰復燃了!大家要注意動向!一旦發現,該批斗的要批斗,該上法庭的上法庭!
村人一個個面面相覷。
黃有力說,從現在開始,我們戰斗的方向,已從農村轉向山區。今天早上,我們已有第一批隊伍,向我們楊樹村最原始最大的森林黑嶺進軍。下一步,全部勞動力都要上山,力爭在三個月內將那里的樹全砍倒,在今年內將樹全運到冶煉廠!
一聽到黑嶺,王矮三一下子想起了前幾天的事,手不由自主地摟著肚子。他想,我的肚子痛了,我的肚子快痛了。黃有力的做法太過分了,我不能就這樣閉嘴不說呀!于是,他大聲叫道,不行呀,不行呀,那黑嶺可是有神居住的地方,砍那里的樹,天地不容……
不等王矮三說完,黃有力一揮手,他左右的幾個人一擁而上,將王矮三捆了個結實,拖在主席臺上。
王矮三本來人就矮小,被棕繩捆住了,人就更小了,像是一截鋸了干的樹樁。但他骨頭卻硬,頭舉得高高的。黃有力說,把頭低下!王矮三說,不!黃有力說,跪下!王矮三說,不!黃有力說,我讓你跪!說完,手下人沖過去,往王矮三膝彎里一腳,王矮三咕咚一聲跪了下來。旁邊的人又往他脖子上掛了一塊磚頭,王矮三的頭就彎了下來。
王矮三昂起頭還要說話,黃有力回頭對身邊的那些人說,讓他的眼睛休息吧!身后就有人沖過來,用黑布蒙他的眼。王矮三說,不用勞神了,我的眼早已沒用了。黃有力沖著王矮三的眼伸了兩次拳頭,果然王矮三的眼都沒有眨一下,他又湊近一看,王矮三的兩只眼珠都全蓋上了一層藍翳,便說,他眼不行,可鴨子死了嘴殼硬呢,讓他的嘴知道老子的厲害!
臺子上那些年輕人就沖了上來,搧的搧嘴巴,打的打花臉,不到一分鐘,王矮三就不是原來的那個王矮三,他的頭發花白而凌亂,像是一朵盛開的破棉花。他枯槁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他的嘴角淌出了一汪一汪的紫血,不多,但濃稠得要命。他像是個怪物,魔鬼,令人害怕。
王矮三被打的那天,小桃紅和生產隊的婦女們一起在山上開荒。晚上收工,走到村口黃有力家門前時,已是黃昏。黃有力從屋里追了出來。黃有力說,矮三病了,我已經給生產隊里講過,讓他休息。另外,這個藥,你給矮三治治眼,效果很好的。小桃紅一下子便十分感激,特派員,我聽矮三說過。你們倆小時候是好朋友呀,你還是記得他的,多謝你了。這是什么藥?黃有力說,黑頸鶴的眼珠子,烘干,打成面,專治眼病,百治百好。
五
盧森是主動參加砍樹工作的,而且他很賣力。村莊里的楊樹還沒有開始砍伐的時候,他就主動報名上黑嶺。那幾天,年近七十的爹正犯著病。老婆罵他,說他為了那兩匹破馬,連爹都不要了。盧森做老婆的工作,說我們不能只為自己考慮呀,在最艱苦的地方干活,把公社煉鋼需要的燃料問題解決了,爹吃飽了,穿暖了,還會有病嗎?那個時候,他就是有八十、九十歲了,天天有肉吃,有酒喝,他的病自然就會好了的。老婆說,你去吧,你去吧,鬼攆著你了,你就等著回來給你爹收尸。
盧森沒有想到的不是自己給爹收尸,而是爹給自己收尸。在黑嶺干了半個月后,山上一顆糧也沒有。先是大家打野兔、摘野果、挖地瓜充饑,后來卻不行了,沒有主糧的支撐,一個個都精疲力竭,無精無神。山下也不再往山上送糧,實在支撐不了,盧森就跟組長申請,主動下山找黃有力要糧。
盧森汗流浹背地趕到楊樹村。在公社管理委員會指揮部,一見到黃有力,他就說山上這幾天砍樹的情況,說大家干活的情況,說沒有糧的情況,說要來挑糧上山。盧森說這些的時候,黃有力并沒有在意,只說了一句哦,便不再作聲。黃有力當時是在看一本書,一本封面被報紙包住的書。黃有力看了一頁,又看一頁,最后將書合上,說,盧森。盧森在寂靜中被人一喊,嚇了一跳,連忙站了起來說,我在,我在。黃有力說,你說,這世間有沒有風水?盧森不知道黃有力為什么會一下子問出這個問題,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便說,有……沒有。黃有力盯住他說,到底有,還是沒有?盧森說,聽老輩人說有,但我們現在不信那個,所以可能就沒有。黃有力皺了皺眉頭,背著手在屋里走了幾個來回,喪著臉說,白癡!等于沒有問。
黃有力是在考慮另外一個問題。
黃有力出身清貧,原在楊樹村也是一個外姓人家。單門獨戶,常受人欺負,種的地沒有大片的,住的房沒有大間的,喂的牲口沒有大群的,說話是不敢放聲的。就是家里的雞貓丟失了,也不敢在村里大聲喝叫。解放那年,他十七歲,已經錯過了讀書的年齡,但村里辦起了掃盲班,他便有幸被安排在學校里上夜校讀書。他勤奮,肯用心,有限的時間里識了很多字。半年后他就當上了隊里的會計,一年后當上了村文書,以后的發展如日中天。他貧家出生,根正苗紅,又入了黨,走到哪里紅到哪里,他常常往來于縣委機關,常常出入于大干快上的田間地頭,常常在萬人大會的主席臺上就座。不管在哪里,排隊他打頭,干事他流汗,喊起口號來他聲音最大。大躍進那年,他升為公社武裝部長。他辦事干脆,說話利索,鐵得心,下得手,出得力,就是在公社里,有什么事辦不妥,大家都會說,走,找黃有力去,沒有他拍不了板的。但也有他不順利的時候,就在他當武裝部長的那一年,一天夜里到鄰村去抓一個讀舊學出身的反革命,走到一個村子邊,被一只惡狗從后面襲來,小腿肚上被撕掉一塊肉,在家里坐了三個月才勉強可以行走。可是據當時跟在身邊的薛仁講,那里根本就沒有村子,更不用說是狗。那里本來就是一塊墳地,當年曾經埋過一個被瘋狗咬死的女人,每到黃昏,那女人就會在那墳地里游來蕩去,身后還跟了一只齜牙咧嘴的惡狗。黃有力腿傷還沒有好,接著剛滿九歲的兒子在上學路上爬電桿。那電桿是公社照明用電的支桿,是一根高高的白楊樹栽在那里。頑皮的兒子和同學們打賭,誰爬上去誰就當孫悟空,爬得最差的就當白骨精。一群孩子都沒有爬上去,兒子卻上去了。兒子爬上去的那一刻,高興得很,下面的喝彩聲傳來,他干脆就一手抓住電線,一手在空中揮舞。火花閃爍,白楊樹桿訇然倒地,兒子跌了下來。電線斷了,兒子雖然保住了命,可是卻被燒干了一只手。第二個兒子也知東不知西,仗著老子的勢,在學校里帶領著一幫同學經常不上課,不聽老師安排,到處造反,到處惹事。
事情并沒有完,一天晚上,七十多歲的老媽和媳婦鬧別扭,沒有點松明就上樓睡覺,不想剛上樓,一腳踩空就從木樓上掉下來,跌斷了三根肋骨和一塊腿骨。半年后,老媽下床了,但卻做不了活,整天只能靠著墻編草席掙工分,一邊編,一邊哼哼嘰嘰。天陰下雨,骨傷就發,口里直吐冷氣。而在工作上,黃有力自從去年當上特派員后,就一直沒有多大的變化,有時還很被動。原因很容易找到,就是徐仁才區長和他水火不相容。他的每次表態,徐區長都要否定。他的每項工作剛在會上一安排,徐區長就要指責他。弄得他很是日火,但又沒有辦法。徐區長官比他大,又是當年的南下干部,戰友多,上面的關系鐵,說話比他管用呀!
黃有力回到家里,跛腳老媽的門緊緊關閉,敲門敲不開,喊叫無人應,他急出了汗,以為老媽又出什么麻煩事情了。情急之中,他抱住院墻外的白楊樹干就往上爬。剛到院墻頂上,就看見窗格子里彌漫出了一陣陣濃煙。黃有力一驚,什么也不顧,一步跳下,破門而入。
屋里的情況讓他有些啼笑皆非。老媽佝僂著身體,面對堂屋正中,雙膝跪地,口中嗚嗚地說著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她面前的火盆里,熊熊燃燒著一沓沓的紙錢。聽到黃有力進來的響聲,老媽一陣驚恐,一下子跌在了火里。黃有力奔了過來,一把將她提起。老媽回頭一看,原來是兒子;老媽喘了口氣,抹了抹臉上的紙灰,一下子不高興了,說有力,你嚇了我一跳。說著又跪了下去。黃有力再一把將老媽提起,說媽,你這是干什么!你這是搞封建迷信活動!老媽生氣了,一矮身,坐在了地上不肯起來。老媽說,有力,你這憨兒子,我這是為了你,為了我們這個家呀!黃有力說,你這樣為我,為這個家?你這樣是害我們家呢!老媽說,兒呀,你年輕,你不懂,你想一想,我們家里為什么就出這些岔事!黃有力說,怎么了?老媽說,短短的一年時間,你腿不明不白地被狗咬,兒子好好的小手又被電燒廢掉,我又從樓上跌下來,現在站不起,坐不穩,這是家屋不順呀,你想過沒有?黃有力說,那……老媽說,我昨天躲開人去找了馮五道士,人家一卦下去,就看出了個明白,我們家近年是犯了紅煞!黃有力說,什么紅煞?老媽說,紅運來猛了,坐不穩,就犯紅煞。黃有力說,那……老媽說,馮五道士為我請了一尊佛,要我早燒香,晚叩頭,我都做了;另外,他還要你看看你爹的墳地,看給埋在龍脈上;先人埋在好位置,兒孫才會發,才會旺,要不然,會出岔事,好運即使來了,扛不住的。你現在了不起,出頭了,可是,還是要注意呀!
老媽的這些話,是很難聽,但黃有力一想,便覺得似是而非;再仔細揣摩,他又覺得老媽說得很對;是呀,除了家里的不順外,自己的發展也的確還有問題。前幾天,兼任公社黨委書記的徐區長下臺后,這個位置就一直空著。黃有力早在很久以前,就考慮過這樣一個位置的,多次跑縣委,多次主動向縣委班子的領導匯報工作,從副職到正職,從管理委員會委員到辦公室主任,處處都做了工作。而且有的領導也暗示說在這件事情上可以幫他,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可是新來的縣委林書記對他一直是不冷不熱。他以為是林書記剛來,對他的成績和個人的才能不了解,自己主動匯報,還寫了材料,還請了其他領導給他說好話,但一直不湊效,為此他傷了不少腦筋。黃有力也曾把歷代帝王將相的發跡史找來看過,除了個人本身的素質、所處的環境以及一些偶然的因素外,幾乎每一本書里都要講這些英豪家居的環境和祖先墳墓的風水,什么三面環山,什么二龍戲珠,什么美女曬羞等等。他也曾暗地里將父親的墳地看過,但什么也沒有看出。本來村里有馮五道士,在這一方面很有些研究的,但他不愿去找。堂堂一個公社特派員,政治上的紅人,八面威風,能相信這些嗎?能和那樣的人打交道,能聽他胡言亂語嗎?而且他也不能去找,他在這個位置上,盯的人太多,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
前幾天他再一次到縣委林書記那里匯報工作,這次主要說的是為大煉鋼鐵所做的種種工作。聽林書記說,他從平原地區第一次來到這高原上的烏蒙縣任職,對烏蒙縣的氣候還不適應。剛入秋就打抖打顫,冷得不行,腿上的風濕就犯。原來要天氣變化身體才會犯病的,可現在天天都在痛。林書記說的時候,嘴上還咝咝地吸著冷氣。縣委機關里的人,都把林書記的事當成了大事,有的找醫生,有的尋偏方,有的上山剝杜仲皮,有的下金沙江撈烏龜王八,都巴不得在這件事情上為林書記盡一份心。黃有力知道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但他一時想不出一種特別的方法,讓林書記對他刮目相看。
……
盧森的到來,使他為之一振。他想起上次他和盧森、王矮三一起在仙鶴湖打鶴的事。那次的鶴肉早已變成廁所里的糞便,但一部分好的鶴皮,還整張整張地在家里樓上的土墻上晾著。他曾經用手摸過那些鶴毛,溫潤柔軟,感覺的確非同一般。當時他就想用這些鶴皮做一床被褥,但被老婆楊輕巧推開了。楊輕巧說,拿遠點,拿遠點,自從吃了你的鶴肉,我半夜里還聽見鶴哭,整天嘴里都在起泡,呼出的氣供銷社里的職工都說有腥味,別再做缺德事了。黃有力笑笑,也沒有當回事。現在再一次想起,如果用這些羽毛做成被褥或者防寒大衣作禮物,送給林書記,恐怕全世界都沒有第二個。林書記一高興,說不定他的事兒就會給辦了。想到這里,他為自己的聰明而感到高興,不禁唱起了小調兒。
那些跑調的曲兒讓盧森感到意外,但他高懸的心就撲通地一下子落了下來。盧森大著膽子說,特派員,我的那兩匹馬……黃有力望著他笑,說,看你急的,那事兒過兩天辦不就得了,還你馬是不可能的,但你可以給生產隊養馬。盧森聽到這話,仿佛看到他的兩匹棗紅馬向他跑來,用那長臉在他的身上蹭來蹭去,禁不住高興起來。黃有力說,不過你今天可要和我一起上仙鶴湖。盧森對上次的事還記憶猶新,嘴唇都有些顫抖,說,黃……黃特派員……黃有力說,怕什么,革命戰士連敵人都不怕的,連命都可以不要。盧森說,我……我頭疼,你不知道,那次下來后,我就一直頭痛,皮膚也痛,在夢中也感覺到黑頸鶴在啄我的眼,在撕我的皮,吃我的肉……黃有力說,你還要你的馬嗎?你頭疼,你皮膚痛,就是把那兩匹馬交給你,你也一定是養不好的……盧森忙說,我……我不是那意思,我……我一定會把馬養好的,你不知道,我做夢都在想我的那兩匹馬……黃有力笑了,黃有力說,對呀,跟著我好好干,你的夢就會變成現實。
盧森沒有挑成糧,也顧不得山上的人還餓著肚皮,為了他的那兩匹馬,當天就跟著黃有力上了仙鶴湖,但他想不到的是,這一次上仙鶴湖,竟然會要了他的命。
六
一個月過去,仙鶴湖里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黃有力和盧森到了那里,已是午后,陽光溫暖地照耀著湖面,以至于蕩漾的冷水中,橘紅色的湖面流光溢彩。黃有力選擇的地點在上一次的對岸。黃有力說,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會有記憶的,換個地點,可能會更好些。盧森說,你可別說,你一說我就怕。你怕什么你怕?盧森說,我怕那些鶴還記得我,來要我的命。有我呢,你看,黃有力拍拍肩上的槍,說,任何鬼怪都怕這東西。接著他不知從什么地方摸出一小片紅紙,撕了一半遞給盧森,要他貼在眼皮上。盧森說,是火炮紙么?黃有力說,什么火炮不火炮,我才不用那東西,這是經血紙,鬼怕血,怕紅。
在裝藥的時候,黃有力往盧森槍管里裝了以往兩倍以上的火藥和鐵沙,還用專用的鐵棍塞了又塞。盧森說,特派員,藥裝得太多了,怕不安全。黃有力說,怕什么,你這支槍,可是咱全公社最好的槍,不僅做工精細,鑄鐵的質量也是一流的,我希望你一槍就解決這一湖的鶴。盧森猶豫著說,那也不能裝這么多呀!黃有力有些不耐煩了,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守舊,我們手里的槍都只能放一槍,而且是同時放,要是放第二槍,鶴都飛走了,只能打空氣!上次讓王矮三這狗日的做了雀事,鶴就少了幾十只。盧森便不好再說什么。
他們裝好藥,臥倒,各自尋找一個最佳的位置,再拉上槍栓。盧森的手抖動得厲害,幾次都把槍管晃歪,指向了天空。黃有力說,你打天呀?黃有力走過來,把他的槍管擺正,用一個土坷垃壓住說,你不要動,你只消聽我的口令,然后扣動扳機就行,聽見了嗎?盧森顫抖著聲音說,聽……聽見了。
湖面上十分寂靜,寂靜得讓人有些駭怕。遠遠的,有不知名的鳥兒,三只兩只地在水面上嬉戲。盧森說,特派員,可以開槍了!黃有力說,別忙,我們要的是黑頸鶴。過了一會,只聽得天空中嘎嘎嘎的幾聲鳥叫,黃有力高興而壓抑地說,穩住,一定要穩住,它們來了。
那些鶴在水面上停了下來。黃有力一數,整整三十二只。黃有力說,我數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我們一齊開槍。盧森說,你慢一點數,說不定還會有飛來的。黃有力說,差不多了,這時候的鶴算最多的了,也差不多了。盧森說,你等一下,我嚇得尿尿了,褲子都濕了,我手抖得厲害。黃有力說,尿什么尿,不行,快準備好!
黃有力小聲音地數:一,二……
黃有力的三還沒有喊出口,突然一聲天崩地裂的聲響在身邊炸開。他感覺到有無數的雨點飛到了身上,一陣惡腥彌漫了他的鼻孔。黃有力回過頭看去,滿眼都被糊住。他努力地用手將臉上的堆積物拭下一看,卻是滿手的血汁和肉末。
盧森身體躺在地上,頭卻不知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盧森的頭被爆裂的火藥槍炸飛了。
他驚呆了。
七
有一件對于黃有力來說更為重要的事情發生了。
黃有力的老媽再一次從木樓上跌下來,原來部分復原的骨頭一下子又散了架。這對于工作很忙的黃有力來說,同樣也是致命的。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公社召開大會,傳達縣里的四級干部會議精神。會議散后,他回到家里,要送老媽到縣城的醫院治療,老媽死活不去。老媽看都不看他一眼,說,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么看頭!你還是干你的革命工作去吧!自從黃有力一個月前打黑頸鶴燉肉熬湯,騙她吃了之后,她就一直對黃有力不冷不熱。她說,是黃有力毀了她的一生清名,是黃有力使她對不起這烏蒙山區里的仙鶴。她說,有力呀有力,你才五歲的時候,你爹就給豹子啃了,我把你養大,是這仙鶴給我做了樣子,是這仙鶴讓我對你爹忠貞不二,好多人來找我,向我求婚,我沒有再嫁,原因是怕別人對你不好。可是,你,你太過分了……黃有力說,媽呀,我經常在外,楊輕巧又不管你,你總得自己管好自己,你身體好不了,萬事都要求人,怎么行!吃幾只鶴怎么了?這年頭,你不吃它,它可要吃你的。老媽說,我要誰管?我要誰管?我這把老骨頭,早點入土為好!黃有力求了半天,老媽流了半天淚,終于答應看病。但她不是去醫院看,而是要找楊樹村街上的馮五道士來看。老媽說,你把我的情況告訴他,他會開藥就是了。黃有力說,看病找太醫,是理所當然的事,您老人家找什么馮五道士,他看什么病!讓人怎么理解?老媽說,你不想找他,那就算了,你就不要來煩我。黃有力想了想,還是找到了馮五道士,不過他沒有讓馮五道士到家里。他隱隱約約聽人說過,老媽當年年輕貌美、風姿綽約的時候,曾經和同樣青春年少、風情萬種的馮五道士相愛過。但因為馮五道士家里太窮,連半畝薄地也沒有,整天只會搖著一本書,嘴里之乎者也地說些村里人聽不懂的話。再就是舉著那只淌著墨汁的禿筆,在街頭的墻上亂寫亂畫。老媽后來在外公的強迫之下,嫁給了當時家里有土地的爹。爹短命了,馮五道士多次上門求婚,老媽都沒有答應。現在他們雖然老了,但要臉的黃有力一想起這些事情,還是有些不愉快,有些尷尬。
熬去熬來,老媽一定堅持要馮五道士看病。實在沒有辦法,黃有力只好厚著臉去找馮五道士。他把老媽的事情說了。馮五道士猶豫了半天,嘆了一口氣,喪著個臉,拿起紙筆,半天才寫一個字。黃有力說,你能不能快點,你這樣是在磨洋工?馮五道士說,我這是在寫字,是在開藥,又不是干革命,可以大干快上,也不是種地,一夜間可以畝產三萬斤。黃有力說,你拿什么架子,那是傷呀,那是命呀,你老人家怎么這樣糊涂?馮五道士抬起頭,從眼鏡后射出一道光來,說,喲,看不出來,你還是孝子?你什么時候學好的呀?黃有力說,我知道你是要讓我給你恢復工作,可是你當年眼睛被日瞎了,去當什么國民黨的縣黨部書記秘書,你為什么不革命?為什么不參加共產黨?不整死你就算是對你好的了!馮五道士說,那你為什么不打倒孫中山?他還是國民黨的首領呢!
兩人嘴拌了,但藥方還是開得一絲不茍。黃有力不僅為老媽用了馮五道士開的藥,又找其他幾家醫生,讓大家都來出主意、想辦法。馮五道士也作了很多努力,還趁黃有力不在的時候,偷偷地去看了一回老婆子。可黃老婆子的腳最終還是沒有站起來,腰也不再挺起,整日里躺在床上,哼哼嘰嘰。
半年后,黃老婆子出了更大的問題。先是眼睛瞎,看不見,手里抓到什么就吃什么,蟑螂、臭蟲、蚊蠅、螞蟻……吃得讓人惡心,吃得讓人骨頭發悚。她有時候幾天不吃一頓飯,有時候一頓要吃幾大碗。甚至碗里還有飯,她就說,怎么才給我這么一點,你們一家是要把我餓死嗎?接著開始摔東西,說胡話,用頭撞墻,死命地扯頭發,抓到什么就摔什么:鋪上的枕頭,床下的尿壺,墻上掛著的鐮刀……常常給她扔得到處都是。
黃老婆子開始唱歌,唱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唱翻身農奴把歌唱,唱財主是條狠心的狗,干鍋煎菜不放油。唱昨晚郎來天已黑,躲在樓下吹木葉。黃老婆子一邊唱,一邊將沾有大便的被褥舉得高高,或竊竊私語,或哈哈大笑。有時候她就和人對話,她說,老閻王,把你的砂鍋送一個過來,我們家有力要煮鶴肉呢!有時她說,盧森,你要管住你那匹馬,別讓它吃我菜園里的白菜,剛種上,才長出三瓣葉呢!有時她說,陳巫婆,你這臭婆娘,你說大聲點,你說大聲點,我老了,聽不見。和她說話的那些人,都是死去多年的人,都是些兇死的人。有時她還哭,哭聲嗚咽,在夜半的楊樹村飄來蕩去,讓人害怕。王矮三站在枯樹樁邊,聽見有人從面前過,就擠擠他那雙看不見影兒的眼,小聲說,你聽,黃家要出橫事了,黃家要出橫事了,黃老太婆都放陰了(放陰:流傳在云南昭通一帶的陽間人到陰間和死去的人對話的一種說法)。
黃老婆子在此前曾經給兒子說過自己的歸宿,是要在黑嶺從上往下數的第三層的一個小平地的正中間,在那里給她造一座墳,黃家就會一輩輩平平安安。老媽從來沒有上過黑嶺,卻對這樣一個地方如此熟悉,而且咬死理要去那樣的地方,這事就顯得神秘了。黃有力在此前也曾上過幾次黑嶺,但都是和打獵有關。對于這樣的事,從來就沒有留心過。和馮五道士上了黑嶺之后,他的心里終于有了底數,不得不對馮五道士內心生出了幾分感激。
黃老婆子終于閉眼。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里,黃有力幾天沒有回來。楊輕巧領著孩子干脆搬到供銷社里去住。前段時間,通過黃有力的努力,她終于當上了一名人人羨慕的供銷社代銷員。黃老婆子一個人呆在家里,先是感到冷,嘴唇發烏,全身發抖。再后來是熱,全身冒汗。她看見整個村莊都燃起了火,每家每戶屋子的頂上,都在冒著褐煤燃燒出來的濃煙,而白楊樹林則散發出金色的火苗。她說,有力,你干什么!有力,你干什么!但那個舉著火把的人卻連頭也沒有回過來一下,固執地一邊點火,一邊朝前走去。很多人都朝黃老婆子涌了過來,老納吉、陳巫婆、盧森……他們伸著燒煳的爪子,睜著驚恐的眼睛,朝著她撲來,一邊嚷道:你生了好兒子!你生了好兒子……黃老婆子大叫一聲:有力——便倒了下去,一命嗚呼。
黃有力安排了薛仁等幾個鄉上的自己的心腹,將老媽裝了棺。在最后一顆木釘釘進那白楊樹做成的棺材的時候,黃有力流下了兩滴清淚。這兩滴淚,是給含辛茹苦把自己養大的老媽的一種懷念和告慰。月黑風高,山路陡峭,白楊樹村的八個壯漢將漆黑的棺木高高舉起。馮五道士走在前邊,一邊舉引魂幡,一邊撒買路錢,一邊口里還念念有詞,為亡人指路。這時候,夜鳥開始鳴叫,凄厲、哀傷,像把錐子鉆進每個在場的人的心。
大家抬著黃老婆子往山上奔。剛爬一個陡坎,在后面的薛仁一下子叫起來,不得了不得了,老太婆出來了!大家一下子嚇得不行,忙將棺木丟開。黃有力一看,原來是那棺木的最后一塊,沒有釘牢,在重力的作用下,掉了下來,棺木開了個窗,黃老太婆從那洞里掉了出來。一時,大家都傻了眼。黃有力一時慌了神,一邊給大家散煙,一邊說,咋辦呢?咋辦呢?馮五道士掉過頭來一看,仰天嘆了一口氣說,天注定,人有何法!是了是了,這里就是她的地方了。大家說就是就是,要爬到原來確定的那個地方,說不定要明天了。
薛仁舉起了鋤頭,帶領大家開始挖井。從薛仁鐵锨里揮出的土來看,那土有赤、黃、藍、白、橙五色。馮五道士說,好,好,弟兄們,喝口酒,熱熱身,這可是五色土,出帝王的呀!不料這里薛仁發出一聲怪叫,丟下手里的鋤頭就開始往坑外跳。馮五道士說,咋的?薛仁手舞足蹈,臉色蒼白。馮五道士一眼看去,卻見里面也是一具棺木。馮五道士說,今天日子不好,撞到煞星了!
黃有力按照馮五道士的安排,重新換了一個地方,在天亮之前,將老媽草草安葬。但這件事的不順利,在黃有力的心里長久地形成一個疙瘩,消不掉,也解不散。
八
黃有力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家里會接二連三出這樣的渾事。更重要的是,前幾天到烏蒙縣里開會,會上傳達了一些文件精神,好多卻跟之前的精神前后矛盾。他把費了好多心血才做好的鶴羽大衣送給了林書記也已經好久,卻一直沒有傳回一點點對他有利的聲音。有著較強政治敏銳性的他,一下子感覺到氣候的不對勁,一股冷氣從褲管里一直往上躥,小腿肚、大腿根、胸膛,一直到臉上,都有一種涼冰冰的感覺。在楊樹村街上,他佝著腰,霜著臉,嘴里叼了根紙煙,很茫然地走著。
走著走著,他就站住了。他往前看了看,再往后看,往左看,再往右看。
污黑的門板后,馮五道士小聲說,唉,唉,是有力嗎?
黃有力隨著馮五道士進了屋,往凳子上一坐,只是出悶氣。馮五道士說,有力,我看你的臉相不太好。黃有力給馮五道士遞了一支煙過去,說,是嗎?可我跟你信這些,卻一點好運都沒有呢!馮五道士忙用手攔開,說算了算了,我還不習慣抽這種干部煙。我有這蘭花煙就夠了。黃有力說,蘭花煙勁大。馮五道士說,你心要誠,古人不是說,心誠則靈嗎!你有什么事要給我說嗎?黃有力說,這還用說嗎?我們楊樹村里,你可算得上是個奇人。馮五道士說,我不過多讀了兩本書,識得兩個狗腳跡,想不到還受到特派員這樣的夸獎。黃有力說,你這嘴,好像比手里的那支筆還更硌人,比公路上的石疙子還更叫精腳板受不了。馮五道士說,你吃了雷管了,火藥性那么大!黃有力說,你給我出的主意,并不理想呀!
黃有力說,這些日子以來,是有些事情硬讓人想不通。馮五道士說,我都知道了。黃有力說,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呀?馮五道士說,我說了,你可不要有什么想法,以為我這樣的讀書人,是在亂說亂講。黃有力說,我來了,不就是向你討過一服藥方嗎?
馮五道士癟牙一露,往墻角呸了一口說,你今年的住屋,是在西邊加了一間房了嗎?黃有力說,是呀,那是楊輕巧硬要修出的一間臥室。馮五道士說,這就對了,《論衡·四諱》里說,諱西益宅,西益宅謂之不祥。黃有力說,你是孔夫子的雞巴,文縐縐的。說清楚點不就行了?馮五道士說,就是忌諱在西邊增加房屋。西方隅謂之奧,尊長之處,妨家長也。黃有力說,那可是當年好多人看好的地點呀!馮五道士說,是的,所以在我們楊樹村,才會有你這樣一個一呼萬應的公社特派員。如今,你修房,把風水破了。而且,我聽說你們在建房的過程中,挖土的時候,挖到了一片滾動的土塊,那是太歲呀!黃有力說,你亂說,我可以抓你去進學習班!馮五道士說,我這一把年紀了,我亂說對我有什么好處?以前你們家順,我沒說什么,現在,我是看你們家出現了許多對你有影響的事情,我才給你說的。黃有力看著他,卻不說話。
馮五道士說,山有來脈,水有來源,猶如人身有經絡,樹木之有根本。水以地載,山以水分,考山猶當考水,知水之所由,后能知山之發脈。蓋山之為氣,風則散,水則止耳。黃有力說,那我回去拆了不就行了?馮五道士說,不行,已經破了的,拆了也無益。黃有力說,那有什么解法嗎?馮五道士說,有。黃有力說,請講。馮五道士說,阡陌縱橫,山川靈秀,前有溪清波環其室,后有樹蔥蘢蔭其居,悠然而虛,淵然而靜,以為發祥之基也。有詩說,山有來龍昂秀發,水須圍抱作環形,明堂寬大斯為福,水口收藏積萬金,關煞二方無障礙,光明正大旺門庭。黃有力說,什么意思呀?馮五道士說,你的住宅,很多都具備了,要種樹,把當年砍光的白楊樹重新種上。
黃有力說,就這?馮五道士說,還有。先前說到的,是你們家里的情況,這些日子以來,你們家里發生這些事,都和你的住房有關,如果你照我的說法去做了,保證你們家里一切都會逢兇化吉,平平安安。另外,我還對你們公社的風水作過暗地里的察看。黃有力說,那有什么?馮五道士說,你聽我說,東西有道直沖懷,定主風病疾傷災,從來多用醫不可,兒孫難免哭聲來。還有:前有高阜后有岡,東來流水西道長,子孫世世居福位,紫袍金帶拜君王。中國風水學中的巒頭法,將山脈分布概括為九種狀態,也就是九種龍。黃有力感興趣了,問:是哪九種?馮五道士說,是回龍、騰龍、降龍、生龍、飛龍、臥龍、隱龍、出洋龍、頷群龍九種,楊樹村的地形,當是最后一種。群山如珠滾動,氣脈貫注,綠樹為蓋,枝柯掩映,氣象萬千。此吉龍也。
黃有力站了起來,你說下去,你說下去。馮五道士說,對你們公社管理委員會辦公地點的風水,我還用陽基辨土法作過驗證。黃有力說,哦?馮五道士說,當年你們修辦公樓的時候,我參加過,這個地點呀,山形散而不聚,江流去而不留,非帝王都也,官員均為短命之期。黃有力說,你從何談起?馮五道士說,夜里,我在基址中掘地,闊深一尺二寸,將原土篩細,復還坑內以平滿為度。第二天早上一看,那土凹了下去。土凸則氣旺,土凹則氣衰呀!黃有力說,那有什么辦法呢?馮五道士說,你聽說過關于石敢當的故事嗎?黃有力說,沒有。馮五道士說,黃帝時代,蚩尤殘暴,頭角沒人能敵。所向之物,玉石難存,黃帝屢遭慘敗。一次,蚩尤登泰山而渺天下,自稱天下誰敢當。女媧遂投石以制其暴,上鐫“泰山石敢當”,終致蚩尤潰敗,黃帝便遍立泰山石敢當。蚩尤每見此石,皆畏懼而逃,后在涿鹿被擒,囚于北極。從此泰山石敢當便成為民間避邪神石。黃有力說,那跟我有什么關系?馮五道士說,以石敢當來破解。黃有力想了想,點了點頭。馮五道士說,《魯班經》里說,凡鑿石敢當,須擇吉日,一般人可不敢隨便立此石的呀!黃有力說,什么時候立好呢?馮五道士說,現在冬至剛過,正是時候。
第二天,黃有力到了辦公室,讓人把薛仁叫了來。薛仁是黃有力提拔起來的年輕人,現在已是公社管理委員會的副主任,但他深藏不露,辦事滴水不漏,就是黃有力也摸不清他的內心想法。他一進辦公室,就有條不紊地向黃有力匯報現在修辦公樓的情況。還說這幾天王矮三瞎著眼,在小桃紅的攙扶下,在到處找人,要求上級組織認真查趕馬人盧森突然失蹤的事。黃有力說,這矮三,我們的主要工作都忙不過來,誰還管個把人死活的問題,全國人民都像他,這階級敵人什么時候才被消滅!薛仁還要說,黃有力一揮手說,停下吧,別拿這事煩我了。薛仁就停了下來,不說話。黃有力說,我是讓你把下面的工程停下來。薛仁說,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事要辦了?我就知道特派員你這兩天在干什么大事!黃有力說,什么大事不大事,我給你說,我們現在困難重重,是有原因的;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只會讓我們兩個越來越差,逐步陷入困境。薛仁說,為什么呀?黃有力便將馮五道士給他說的話,簡要給薛仁說了。黃有力說,反正我也說球不清楚,大致就是這么一回事,我們的辦公樓風水不好,迷信一下吧!薛仁有些疑惑地看著黃有力。黃有力說,這么說吧,我是把你當作親親的兄弟看待,為了我們兩人的前途,我不得不這么做。如果下一步我升為主任,到了縣里工作,這里的管委會主任,不是你的,又是誰呢?薛仁連連說謝。
第三天夜里,到了下霜的時候。黃有力、薛仁兩人在馮五道士的帶領下,開始做法事。馮五道士用他的羅盤往地上一定,將手里的旗幡往早已打好的石敢當上來回移動,口中念念有詞。馮五道士說,兩位跪下。薛仁便往黃有力后面移動。黃有力說薛仁你上來呀,你上來呀!薛仁顫抖著聲音說,特派員,我們分分主次,你闊步上前,我緊跟在后的好。黃有力說,你很冷嗎?堅持一下吧。薛仁說,好……好的。
夜色里,黃有力在前邊跪了下去。薛仁卻沒有,回頭東張西望。正在這時,院子里的燈光全都亮了起來,一下子全都射在他們的身上。黃有力說干什么,干什么,全都關掉!誰也沒有聽他的。那燈光不僅亮著,而且一下子涌出了很多人來。
這個時候,縣委林書記披著一件厚厚的鶴皮大衣,領著一行人走了出來。林書記的大頭皮鞋一直移動到黃有力的額頭前。林書記說,黃有力呀黃有力,你看你在這里對著一個石頭就卑躬屈膝,像一個干部嗎?黃有力暗地里叫苦,回過頭去找薛仁,卻見他站在旁邊,一臉霜白,似笑非笑。黃有力一下子明白了,說,薛仁,是你毀我的嗎?你真的太不夠弟兄了。林書記痛心地說,是你自已毀掉你自己的!給我捆起來,帶走!不一會兒,馮五道士也在后面發出了殺豬一般的喊叫,說,這不關我的事!這不關我的事!是黃有力自己要……
幾聲凄厲的鶴鳴傳來,將寂靜的夜色聒得更加凄寒。在一行人后面,小桃紅攙扶著一步一趨的王矮三揉著眼睛說,林書記,天要亮了嗎?請你派人找找盧森,他失蹤好久了,他是我們楊樹村最好的養馬人。
作者簡介:
呂翼,男,1971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云南省昭通市昭陽區文聯主席。目前已在《中國作家》《大家》《民族文學》《滇池》《青年文學》《青年作家》《邊疆文學》《佛山文藝》等刊物發表作品多篇。有作品入選《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出版有小說集《靈魂游蕩村莊》《割不斷的苦藤》《別驚飛了鳥》和散文集《雨滴烏蒙》。獲過云南省政府文學獎、邊疆文學獎、云南日報文學獎、云南省優秀期刊編輯獎等。中國作協重點作品簽約作家,云南省作協新農村建設文學創作簽約作家,《中國作家·紀實》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