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古城四牌樓

從海南儋州名勝東坡書院出來，就這么七彎八拐大約走半炷香的工夫就看到四牌樓了。四牌樓是古州城中和的一條青石板老街，聽老人們講它是在民國八年的那場兵燹屠城后修建起來的。

四牌樓長百八十米，住著五六十戶人家，分上頭街和底下街，從上頭街行到底下街也就打個呵欠的工夫，整條街都由青石板鋪成，歲月的履痕把這條街打磨得滑溜溜的，街的兩旁立著的都是深黯古樸的牌樓，牌樓上斑駁的黑苔下依稀可辨“成記”、“天寶堂”等店名。四牌樓先前是一條商賈聚集的繁華街巷，平日里，店鋪的木板門緊閉，兩天一次的趕圩日一到，方才敞開，接納四鄉八鎮的顧客。街上擺的是地攤，有大米、花生、黑糖、水果、豬狗牛羊、五金百貨……南來北往的客人，沸沸揚揚的車喧牛叫撕破了四牌樓的寧靜。街兩旁每家每戶都是庭院深深的四合小院，像一口口方方正正的井，岑寂地窩在大街的兩旁。就因為有了這條街，深井般的四合小院被擊破了寂寞擊碎了沉悶，每天都輕松起來騷動起來，和四牌樓的男男女女看著每一場日出日落……

四牌樓的居民與這方水土有著深厚的緣分，他們迷信著這地方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即便有的家財萬貫也不曾想過在上面蓋起高樓大廈，寧愿一家十口八口蝸居在這殘檐爛瓦中，說是這樣四代同堂才睡得踏實吃得安樂；逢年過節，整條街出門在外的游子不管山高水長都歸巢家中，在先祖列宗的靈位前燒炷香磕個頭，說是念祖記根永安生；生孩子取名字，也要以四牌樓的一事一物為依托，或認井為父取名為井生，或認墻為父取名為墻根，或認瓦為父取名為瓦寶，說是有個賤名小孩子好養，一輩子會無病無災。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中和人，多是些引車賣漿之流，有打金銀的肥壯、染布的二爺、刨木的狗三、裁衣的四斤、蒸油糕的五姨、鑲牙齒的六儂、釀酒的七姑、釘木屐的八妹姐，還有愛揮毫潑墨吟誦幾首古詩詞的謝九公……可他們的祖先據說是在幾百年前爬了好多山，過了好多河，排了好多難，打福建牛屎巷那兒過來的，他們說的是軍話，唱的是軍歌，據說和蘇東坡說的話是一個腔調。

四牌樓的人都好客。某日誰家來了客人，響響的狗吠聲中，每家每戶都會走出人來，踮起腳尖，偏著身子，站在各自的門前或階沿上左左右右地張望，猜看是誰家的客人，往哪一棟屋去，然后都聚攏了，爭相與客人說長道短。主人的臉上立馬泛起驕傲和歡欣的顏色，不顧你的再三阻攔，馬上燒火煮飯，于是整條街都生動起來了——張家媳婦端來了糯米糕，王家三嬸拎來了芝麻饃，謝家二爺端來了花生餅，林家四姐盛來了黑豆粽……連同一句一句勸酒的話，熱氣騰騰地向你遞過來，你的心里會油然升起一腔溫暖和感激來的。

愛熱鬧是四牌樓的一大個性。每年臘月二十一過，送走灶神爺后，打金銀的肥壯就收拾好謀生的活計，在底下街的土地廟前扎起龍頭。肥壯是扎龍頭的好把式，他扎的龍頭可是兇猛十足栩栩如生（先用竹篾扎起龍頭形狀，再用宣紙糊在上面，然后涂畫上顏色）。這當兒，放寒假在家的學生娃們會圍攏上來幫著畫龍鱗織龍身，來置辦年貨的八里十鄉的村民們也會好奇地對肥壯扎的龍頭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各家各戶這時也都忙活了起來，打掃衛生洗刷房子，清除一年的晦氣，然后大紅大紫地在大門墻邊、鍋蓋灶頭、豬槽雞籠分別貼上“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吉星高照”、“五福臨門”、“六畜興旺”……整條街的豬啊狗啊也跟著神氣哄哄，把整個四牌樓都掀得春潮滾滾的。這時候肥壯家鄰居七爹的生意也紅火起來了，就這么小巴掌的一塊木板安上一管鐵桿制成的火藥槍，只花三角紙（當地中和話，即三角錢）便讓整條街的小男子漢們都英雄起來，濃釅的火藥味一氤氳到正月十五。正月十五那天，日頭剛挨屋檐，如陣陣驚雷的鑼鼓聲便從底下街的土地廟滾滾而出，雄獅隊、龍燈隊……五顏六色向上頭街涌來，這片刻工夫人們早把整個四牌樓圍得水泄不通。泥水工九哥舞的龍頭這時是最精彩的了，就這樣對著皇天、對著后土、對著從各方趕來看熱鬧的人群上躥下跳、騰挪跌宕、游龍嬉鳳，舞得個滿天飛花、普天同慶、六合同春，直叫人擊掌稱贊、嘆為觀止。不過，人們的目光也會隨染布二爺的鼓槌齊飛，這骨瘦如柴的老頭子怕是年過七旬了，他那枯枝般的雙手真叫人憐憫，但他一握雙槌，你便覺得天地閃光換了乾坤，不知魅力從何而來。那音色、那力度、那節拍，精湛如話，一句一句從大鼓中彈出，又一句一句落在你的心坎上，叫你鼓掌也不是，鞠躬也不是，只剩下流淚的份兒了。此刻，鼓聲似乎已不是鼓聲，是五谷豐登風調雨順，是大地在蠢動，一起一伏震顫了整個天宇。又仿佛是一雙無形的巨手指揮著舞動著的龍們獅們奔騰雀躍……這光景最是讓四牌樓的爺娘們兒笑容撲閃撲閃了。四牌樓的人們就愛這么子窮開心，即便是朝不保夕、褲帶子勒得緊緊的“糧食緊張”那年頭，他們也會正月十五鬧元宵、五月端午賽摔跤、七月十四放天燈、八月十五烘寶塔……把饑餓與痛苦融入一陣陣歡天喜地中拋到九霄云外去。

當然，四牌樓也有悲傷的時節，遇到誰家辦個喪事什么的，整個四牌樓都會哭聲喧天。治喪的時候，講究的哭聲不停，鐘磬之聲不絕于耳，作佛事誦經聲不斷；出殯的時候，整條街的人都出來了，幫著抬棺木、舉銘旌、提燈籠、撒冥幣、牽孝子……整個四牌樓都沐著淚雨。這時候你聽到抽噎聲最響、抹眼淚抽鼻子最厲害、口中喪歌淋漓的絕不是披麻帶孝的孝子們，而是與死者毫無干系的寡婦婆五姨。五姨四十掛零的年紀，心直口快富有同情心，人長得模樣周正，由于未曾生育，身段出落得如十八九歲的妹子般水水靈靈。可是人靚命不乖，三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就染病不治，是吃四牌樓的百家飯穿四牌樓的百家衣長大的，四牌樓的人都成了她的爹娘。四牌樓每有白事，五姨都認為死的是自己的親人，哭得比誰都天昏地暗，喪歌唱得比誰都驚天地泣鬼神。五姨雖然不識字，但人真聰明，民歌唱得人心酥。每天日頭剛偏西，她就端出香噴噴的油糕在自家門前唱賣，從她嚼著檳榔紅噴噴的嘴里唱出的是：“江水流來沙蓋沙，撥開水面種芝麻；哥種芝麻妹種豆，芝麻結籽豆開花。”這熟稔的歌聲剛落地，忙活了一天的漢子們就不顧自家妹子的醋氣熏天了，三三兩兩地從家門洞里提著水煙筒晃蕩出來，樂滋滋地圍在五姨的油糕攤前，吃塊油糕，說說笑笑，講些咸咸淡淡——逸聞趣事如過江之鯽，當話題觸到五姨胸前那兩只活蹦亂跳的驚鹿時……有了罵聲，也有了笑聲，一句嬌嗔“天收你啊，短命鬼！”——四牌樓上下便都神采飛揚，有滋有味起來。

四牌樓中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亦不乏書香門第。上頭街的“成記”謝家就是儒林世家，這家子喜歡舞文弄墨，在清末出了個謝拔貢，及后出了一個書法享譽瓊島的謝九先生和一個詩才聞名遐邇的謝四先生。說這謝九先生曾在瓊臺師范任教，幼年時便苦研書法，寫得一手瀟灑俊逸的行書。他的書寫老墨飛動，筆畫渾圓厚重、頓挫有力、流動暢達，深得鄉里好評。他的堂弟謝四先生從小就受中華古典詩詞的熏陶，深受東坡遺風影響，對古典詩詞情有獨鐘，在父兄的苦心栽培下，小學畢業就開始習詩填詞，并經常與二三友好切磋砥礪，以文會友，互相酬唱，成為四牌樓當年的一段佳話。他曾就讀于華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執教鞭三十余年，學生遍布全省各地，桃李爭妍，點綴瓊苑。在繁忙的栽種桃李之余，謝四先生熱衷于吟詩作賦，詩風清新淡雅，泛著菊味芳香，頗現陶潛風采，尤受方家喜愛。所賦詩詞千余首，在全國各大報刊發表獲獎，被收入多種詩集，成為遠近聞名的大詩人。

更令四牌樓的街鄰們臉上風光的是，“成記”謝家的后生們頗得先輩的教誨，不辱家風不負眾望，有三兩小子近年來在各級報端刊尾漸漸露起臉來……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