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邪

趙老邪是外號，真名叫趙文成，叫他老邪是因為他的左眼有點(diǎn)兒斜視，而且是朝里斜，斗雞眼似的，給人的感覺很滑稽。很早的時候，趙老邪是個賣鳥人，先是在開封城，后來又到皖地界首，再后來還去過鄭州。土改那年，城市清理戶口，他才回到小鎮(zhèn)里。

記得趙老邪在鎮(zhèn)東北街住，離古寨墻很近，兩間草房，門前是一片菜地，種的是一些常用菜。他的老伴是界首人，據(jù)說曾是一名妓女，界首解放那年讓妓女從良的時候，她已人老珠黃，又不能生育，城里人都不愿要她。當(dāng)時趙老邪已年近半百老光棍一條，自然不嫌棄，便把她領(lǐng)了回來。趙老邪的老伴兒姓吉，名字很“城市”，叫吉素素。我們都喊她素素嬸兒。素素嬸兒雖然人老珠黃，但從她的五官中還能隱約看出年輕時的風(fēng)采，尤其是她笑的時候，潔白的牙齒一下能把滿臉照亮，雙目里微含一種青春時的羞澀，讓她的同齡人黯然失色。

趙老邪不但會養(yǎng)鳥，而且很會馴鳥。他有一肚子鳥經(jīng)，常給我講舊社會的鳥市。他說鳥市多在城邊的小樹林里，為的是便于將鳥籠懸在樹枝上。賣鳥的人并不像其他商業(yè)小販那樣大聲吆喝叫賣，而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全靠買家自己看。是內(nèi)行，往往不忙問價，而是先端詳鳥的貨色，看中之后，再討價還價。開口先問價格的大都是外行，也買不到什么好鳥，多買像嬌鳳、文鳥、相思鳥、竹葉青、黃鶯之類。為的是好養(yǎng)，只要不斷水，三五天還不朝食罐兒里放小米也餓不死。內(nèi)行買鳥就講究多了，他們多是先看產(chǎn)地，比如鸚鵡，講究山東青島產(chǎn)；畫眉講究四川產(chǎn)；百靈講究張家口產(chǎn)。不是正宗產(chǎn)地者，價格要便宜。其次再看毛色、體態(tài)、長相，相對象似的，有的還要聽鳴聲。趙老邪說他年輕時為逮好鳥跑山東去四川，就坐在山里逮鳥，逮到后，還要馴一段時間，等馴成了，再上市。喂鳥也有講究，鳥食多是些小米、粟子、玉米面什么的。對有聽叫的鳥，除去素食外，還必須喂點(diǎn)活食兒，如玉米蟲、小蜘蛛、螞蚱等，這樣叫起來才能膛音洪亮。鳥市不但買賣鳥，也可以換鳥，把自己多余的鳥拿出來交換自家沒有的：如用對兒“芙蓉”換“珍珠”，用對兒白鸚鵡換對“虎皮鸚鵡”，各取所需。鳥市上最熱鬧的地方是斗鳥場。斗鳥多是讓鳥比叫，幾只鳥籠朝樹上一掛，把籠布一揭，讓鳥兒開口比試。最后，總是一只以自己洪亮的嗓門兒、優(yōu)美多變的聲音取勝，其余的漸漸敗下陣來，耷拉著翅膀，逐漸啞了口。這時，觀鳥者便同時喝彩，得勝的鳥家滿面放光，鳥價也驟然上升。

趙老邪說他最喜歡聽鳥叫，所以他就常去張家口販百靈。他說百靈鳥是一種好勝心極強(qiáng)的鳥，每馴成一只，到鳥市與人斗鳥，往往勝利，賣個不菲的價格。

從外地回來，趙老邪仍不忘養(yǎng)鳥。只是鄉(xiāng)下人養(yǎng)鳥的人很少，就是有也不會掏錢買，所以趙老邪此時養(yǎng)鳥已全屬愛好。他家的小院里長有幾棵柳樹，樹枝上掛著十幾個鳥籠，有百靈也有畫眉，每天早晨叫聲一片，悅耳動聽，讓人心靜。吉素素也喜歡鳥，她說自己沒孩子，鳥兒就是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對鳥疼愛有加。鳥籠掛在當(dāng)院兒里，危險除去貓外，還要防鷹。鷹很狡猾，常常會從高空俯沖下來，直襲籠中鳥。如果鳥不動，呆在籠子中間，穩(wěn)穩(wěn)地棲在橫杠中間，外面的鳥嘴巴再長也奈何它不得。但問題往往這種時候籠中鳥會驚慌失措，亂撲騰，便給外敵提供了可乘之機(jī)，一不小心，就會被老鷹猛啄一口，命喪九泉，最后成為外鳥的美食。素素嬸兒為防老鷹，還在院里扎了一個稻草人，戴著草帽，斜插一桿木槍。每聽到叫聲有異，她會急促地從屋內(nèi)跑出，邊跑邊呼喊，驚叫聲能聽幾節(jié)院。

素素嬸兒不但嗓門兒亮，還會彈琵琶。據(jù)說她是從小就被賣進(jìn)青樓的，老板娘為讓她成為搖錢樹，專請師傅教給她技藝，能彈能唱，還略識文墨。現(xiàn)在上了歲數(shù)，嗓音能喊不能唱了，但琵琶還能彈上幾曲。每到傍晚時分，百鳥歸巢后她就開始彈幾曲，尤其是古曲《春江花月夜》，彈得如歌如訴，能吸引許多人去靜聽。

吉素素隨丈夫回來的第二年冬天，鎮(zhèn)上也開始了土改運(yùn)動，從縣里來的工作隊里有一個姓廖的，是縣中學(xué)的音樂教師，聽說吉素素彈得一手好琵琶，就想勸她參加土改工作宣傳隊。當(dāng)時是個文工團(tuán)，演出的多是文明戲，什么歌劇《白毛女》、話劇《斗爭陳老十》，目的是掀起群眾對地主階級的仇恨，配合土改運(yùn)動。

這本來是個好事情，當(dāng)時古素素才四十幾歲，又有些文化，如果能參加文工團(tuán)，日后還能奔個前程。可令人不解的是，趙老邪不同意，他說工作隊讓吉素素上臺彈琵琶，那不是在揭她的丑嗎？她一沒上過學(xué)，二不是大戶小姐，在哪兒學(xué)彈的琵琶？不用問，一定是個青樓女！這不是讓她丟丑是干什么？工作隊的老廖去做他的工作，說文工團(tuán)又不是光在這一帶演出，去到外地，怎會認(rèn)得她？再說，只要她一參加，馬上就要換服裝，和我們一樣樣，又有誰會去探討她的身世？論說，話說到這一步，趙老邪也應(yīng)該同意了，可他卻說，別人喜歡你們這個土改運(yùn)動，我不喜歡！若不是這個鳥運(yùn)動，我現(xiàn)在還在城里養(yǎng)鳥賣鳥，好歹也是個城里人；現(xiàn)在可好，城里的工作隊把我們攆了回來。我掙扎半生想脫離這片黃土地，好不容易才混進(jìn)城里，卻又被你們給趕了回來！你說說，我咋還有心讓我老婆去幫你們歌頌土改！

老廖一聽趙老邪如此反動，再不做他的工作，回到隊里一匯報，工作隊隊長正想抓個典型，就派民兵把趙老邪抓了起來。

隊長問趙老邪說：“聽說你反對土改運(yùn)動？”趙老邪畢竟見過世面，當(dāng)年賣鳥時練就了一副好嘴巴，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自己給廖發(fā)牢騷發(fā)出了問題，忙辯解道：“我趙某人幾代都是窮人，咋能會反對共產(chǎn)黨斗地主分田地哩！那樣我不是傻鳥一個嗎？”隊長望了他一眼，又問：“那你為什么不讓吉素素參加文工團(tuán)？”趙老邪說：“隊長，我這不是為你們好嗎？你想，就她那身價，若進(jìn)了文工團(tuán)，不是影響不好嗎？人家肯定會說，共產(chǎn)黨的文工團(tuán)收了個妓女，那不成慰安團(tuán)啦……”隊長越聽他說得越不照路，急忙攔住說：“別說了，別說了！什么話一從你們這些鳥販子嘴里吐出來就變了味兒！”趙老邪急忙自我作賤道：“是是是，口臟，不是什么好鳥！”

對這種執(zhí)迷不悟的老百姓，隊長也沒什么好辦法。前天就抓過一個反對中州幣的人，一問，竟是幾代小生意人，最后只好放了。對于趙老邪也一樣，教育了一番，“熬”了他大半天，也放了。

趙老邪被放出來后，卻憋了一肚子氣，只因自己發(fā)了幾句牢騷就被抓了，丟人！他氣呼呼地回到家中，張口就給吉素素約法三章：一不準(zhǔn)再彈琵琶，二不準(zhǔn)接觸土改工作隊，三不準(zhǔn)外出看文工團(tuán)演出。給老婆定了規(guī)矩，仍覺得不解氣，一肚子無名火無處發(fā)泄，就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地“走溜兒”罵空：“我日他娘！我日他娘！”“罵空”是我們那一帶男人常見的發(fā)泄手段，也不指罵哪個，只是泛泛地罵一通，泄了心中的無名火就完。那一天趙老邪可能火氣太大，直直走了幾十遭兒才停下來。不想他剛停息，忽聽樹上掛的幾只八哥同時喊道：“我日他娘！我日他娘！”

這一下，趙老邪傻了。因為他平時深怕鳥學(xué)臟了口，從不敢在鳥前說臟話。不想這一下，幾只馴成的八哥全臟了口，他心疼得差點(diǎn)兒哭出來。趕巧這會兒老廖又來了，一進(jìn)院聽到的全是罵聲，而且全是仿趙老邪的腔調(diào)兒，很是氣憤，急忙回到工作隊駐地報告，說這趙老邪非但沒改正錯誤，竟還變本加厲地教鳥兒罵人！對這種人，再也不要手軟了，還要抓！隊長聽了沉默一時，說：“那只臟鳥又沒指名道姓罵你，你何必拿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呢？”老廖冷靜下來一想也是，笑道：“是呀，有拾錢拾銀子的，哪有拾罵的呢？”

趙老邪因鳥惹禍，很是害怕，深怕民兵來抓，老廖剛走他就逃了出去。

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趙老邪竟從此杳無音信。

吉素素一直等著趙老邪，每天傍晚時分，她就坐在小院里抱著琵琶彈曲子，如泣如訴地一直彈到夜深人靜……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