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戊子歲尾,金木犯月,久旱未雨。時值北大文學七七級編修入學三十周年紀念冊之際,適逢同窗師弟梁左辭世近八年之期。翻檢舊物,回首往事,心中不禁涌起許多感慨與哀思……
憶往昔,歲月變幻迷離。“文革”動亂,校園荒廢,華夏兒女備受愚昧與蒙蔽。及至高考恢復,如驚蟄春雨,一時間喚起被遺忘十年之各屆學子踴躍應試。是故七七所錄新生,年齡參差殊巨。據說首都高校院內,就有兄妹姑嫂同班、叔侄母子同級之奇。文學七七級四十多人,年齡最小的,如小查(建英)、小蘇(牧),才十七八歲;而年紀最大的,如老顏(乾虎)、老葉(君遠),已三十有幾。余年二十七,屬于“老”字號的一撥;梁左年方二十,屬于年輕的一畦。入學時值北京初春,天氣尚冷,同學們從天南地北聚首燕京,穿戴服飾各異,話語口音紛呈。有來自塞北的皮革羊絨,有來自江南的棉衣裹身,有軍人及警察的制服,還有少數民族阿妹色彩斑斕的披巾。依稀記得,梁左身穿對襟紐扣棉布長衫,肩披灰色圍巾,戴一副眼鏡,一表斯文,感覺像電影中的五四學生。后來班又分組,我和梁左同在一個學習小組,開會時聽他發聲,嗓音中平,個別字眼有那么一點點舌頭舐著舌根,聽起來更覺得他年輕率真。
大學期間,同學們大多以宿舍——教室——圖書館——餐廳為活動軌跡,循環往復。早晨,大家背著書包和叮當作響的飯盒,三五成群地從宿舍里涌出,騎車的車鈴狂撥,健步的兩腳生風,猶如系鈴鐺與不系鈴鐺的鴿群,紛紛揚揚地飛往餐廳,飛往教室,飛往圖書館,直至夜晚才又從各處飛回一個個宿舍樓,猶如黃昏之眾鳥投林。白日里,圖書館是自修的殿堂,靜謐而寧馨,只有紙和筆可以互訴衷情;教室是傳道授業的圣壇,只有釋疑解惑的老師可以高談闊論;而那時的餐廳,也是“僧多勺少”,等候時一個個排隊緊跟,既得時一個個虎咽狼吞,哪里有如今這般可以細斟慢飲甚至互相喂飯的情形。所以,晚上回到宿舍之后,緊張了一天、堅忍了一天、憋悶了一天的青春熱血與激情,便在身體放平之后得到放松和噴涌。可以說,那時的許多思想碰撞與情感交流,便是在宿舍的“臥談”中進行的。一些知識草料,在“臥談”中反芻而消融;一些奇思妙想,在“臥談”中躁動而萌生;一些笑談佳話,在“臥談”中嬉戲而衍興。那時,梁左的詼諧與幽默,還有334室其他同學的“擬話本傳奇”和“夢中情人”,也在這“臥談”中嶄露頭角,談笑風生,而今成了不少同學校園回憶的“龍睛”。
我與梁左不在同一個宿舍,學習小組的活動后來也流于形式,聽梁左神侃的機會甚少。與梁左唯一的一次面對面交談,是到了臨近畢業的前夕。當時,我們談到了文學圈內的一些話題,也談到文學圈外的一些事例。如今,談話的內容早已淡忘,有些細節仍還依稀。我比梁左癡長七歲,而我當時的一些直言,竟讓年輕的梁左連聲嘖嘖:“三直厲害,厲害三直!”我也不問這是贊同還是諷喻,只是興之所至,信口開河。到了臨別的那天,梁左在我的留言本上寫下了這么一句:
“心直、口直,愿你的路也直!”
梁左,你這顯然是有感而發,字里行間包含著你對我們前一天談話的感觸。有道是,知人者見友情,憂人者見摯情。當時和后來的許多次,看到你的這句留言,我的心中不由得生出許多感慨和感激:知我者,梁左也;為我憂者,亦梁左也!我比你年長,卻向以率性快意行事;你比我年輕,卻顯得老成持重,并能為我之直言憂而愿祈。此情此義,又豈非同窗可比!
梁左,記得畢業之時,楊柳依依。同學們互致留言,各奔東西。隨著時光的流逝,彼此居宿之地越來越遠,有的甚至遠隔重洋萬里;即使同在一個城市,也被那車水馬龍的喧囂和鋼筋水泥之壁壘而隔離,形同天涯咫尺。然而,情感的紐帶,似乎卻聯結得越來越近,許多昨日的往事和記憶,猶如塵封的珍珠琥珀和鉆石,無論當年是什么模樣什么顏色,經過歲月的磨礪之后也都變成了珍貴,令人感到一種特別的晶瑩溫馨而且美麗。你雖已離去,但我相信你與我與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和情思,因為我們曾經相識相知而相惜!離別以來的這些年里,我對北大一直心存感恩與感激,總想盡我綿薄之力,回報知我、憂我的同學和老師。
然而,遺憾的是,心有余而時不允。尤其是調入法制新聞單位之后,隔行如隔山,盡管我對文學仍然一往情深,卻無緣為之獻芹。雖說法律與生活聯系日增,普法教育遍及全民,然而文學中人都是好好先生,基本與法無涉,偶有紛爭,也善寬忍,或另有錦囊,妙手解鈴。所以,多年來,我所能做的,就是作為一名熱心的讀者和觀眾,默默地為文學喝彩和鼓勁。偶爾,有同學或校友的新作問世,叫我寫個讀后或短評,我都欣然從命,甘效一孔之見一得之功。梁左,你改行搞相聲的那陣,我從春晚熒屏上看到姜昆所演相聲的文字作者顯示的是你的名,心中的快樂不由得平添幾分:哈!梁左這小子,還真行,把當年“臥談”的機智與幽默,都搬上了中央視頻!有道是,領導的報告,秘書的文稿;這姜昆的相聲,乃梁左之腳本也。后來,你和王朔、英達等人聯手推出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在全國影視界引起轟動。我很想為你撰文一評,卻止于錦上添花之冗。我想你也是理解和知道的,在那如潮的熱評之中,不需要作為一名普通觀眾的我的評論,卻融會了作為一名普通觀眾的我的掌聲。我默默地為你鼓勁,期待著你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為作為觀眾的我和我們,帶來更多的歡樂和笑聲!
然而,沒想到的是,2001年5月的一天,龔玉突然打來電話說:梁左去世了!你走得那么突然,突然得簡直令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對龔玉說,我要去看你。龔玉說,遺體已經送醫院太平間了,靈堂設在人民日報社院內的家里。我隨即趕到西單的一個殯儀館,買了一個最大的花圈,幸虧那時還有“面的”,可以側著放得進去。當我趕到人民日報社門口,龔玉已經等在那里。我跟隨龔玉第一次走進你的居室,只見兩間不大的房間空空如也,卻不知你身在何處?你的弟弟梁天等人守在屋里,顯然悲愴的哭泣早已過去,剩下的只是痛苦的沉寂。梁天簡單地向我們說了你去世的情形,說你是夜里走的,第二天發現送醫院已經不治……墻上掛著你的照片,我和龔玉把花圈抬進屋里,默默地看著墻上的你,你的嘴角仍如在校時那樣掛著淺淺的笑意,這更增添了我們的悲戚。我走到留言簿前,拿起筆來,禁不住心中悲情狂瀉:梁左,你才多大呵,不該就這么匆匆離去!你才四十四歲呵,無論怎么排隊也不該輪到你;有多少熱心的觀眾,在等著你的新作播出……后來,看了你朋友的回憶,知道你還有很多的寫作構思。說你在潘家園買了一本解放初期一個小知識分子的日記,那里面有很多肺腑之言,你準備用它來構思一部長篇,如果把握得當,能改變一代人的認識。你還有一個與《紅樓夢》和紅學家有關的小說構思,相當乖謬,寫出來一定是超諷刺。嗚呼!壯志未酬身先去,天妒英才多傷悲!還說,你在離去的前一天夜里,獨自一個人在三里屯的酒吧街轉了兩個小時;十點左右,你給遠在云南的一個朋友打過電話,談到了你父親的喪事;之后,你又去了一個朋友的酒吧,想找人聊天,可是所有人都在聊,你沒能參加進去;第二天凌晨四點,你去了“佰金瀚”桑拿,有朋友看見你臉上蓋著小毛巾在桑拿室里睡著了,于是叫醒了你;上午十點,鄰居看見你拎著買的熟食走回家去;從此之后,就再沒人見過你;電話里記錄的是,傍晚六點你有一個電話打出去;接著,平時照顧你的一個劇務打來電話,問你在忙什么,你說準備熱點東西吃……后來,經法醫鑒定,你是當天晚上十點至凌晨兩點之間去世的,胃內空無食物。嗚呼!梁左,你把那么多的歡樂和笑聲送給了觀眾,卻把如此艱澀的孤獨和寂寞留給了自己,甚至腹中空無粒米!寫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一個箴言式的斷句:真正的作家和藝術家都是正直無私而孤寂的。遠的如畢加索、海明威,近的如徐遲、海子。我不知道該不該加上你,但想到此處,思緒早已被卷成亂麻游絲……
梁左,你離去四年之后的2005年,我和謝冕老師一起編纂一部名為《中國文學之最》的書,擬將文學領域中具有開創性意義或特殊影響的作家/作品/事件/理論/流派/社團/軼聞等項目,錄以詞條的形式匯編成集。記得第一次編委會在北大中文系二樓會議室舉行,參加會議的有謝冕、嚴家炎、洪子誠、孫玉石等先生,還有班里的葉君遠、郭小聰、龔玉、孫霄兵、王娟等同學。當審議到詞條目錄時,龔玉快人快語,說:在當代卷里,梁左的《我愛我家》絕對應當有一席之地,因為在中國情景喜劇中,無論是藝術水平,還是收視率,都堪稱第一。謝謝龔玉,是她又一次向我說起你;還得感謝謝老師,他把編撰事務都交給了我,這回可以為你大書一筆。然而,會后卻又下筆艱澀,因為按編撰體例,“作品”項只收錄詩歌、小說、散文、話劇戲劇,不收錄電影電視,而你的《我愛我家》屬于電視劇。后經再三斟酌,我想到了把你移到“作家”項的方式,并擬了這樣一個題目:《中國當代最有才華又最令人痛惜的情景喜劇作家:梁左》。平心而論,這個詞條含有老同學的相知相惜,但也絕非“以編謀私”——為了編撰這個詞條,我考察了中國情景喜劇自誕生以來的全部歷史,我欣慰地發現,在這個圈子里幾乎每一個人都對你推崇備至。這個圈子里的大腕,如英達、王朔、英壯等都說了,你去世之后,中國情景喜劇至今沒有達到《我愛我家》的水平,只能盡可能地去接近你。更有學者指出,你去世后中國情景喜劇“突然陷入低迷”的“危機”。所以,我敢肯定地說,你堪稱中國情景喜劇之“最”,“梁左”這個詞條絕對沒有爭議。
梁左,在你離去將近八年之際,同學們為編撰入學三十周年紀念冊寫下了許多美麗的文字,其中最動情的是有關你和徐啟華、吳北玲三位已故同學的回憶。你們雖然身處幽冥,但我想你們肯定看到了我們所寫的這些。我似乎還聽到你在說:各位師兄師姐師妹師弟,紀念我的最好方式,那就是超越我,包括超越你們自己;搞文學的,只有作品,才是最好的紀念碑。說得好呵,此言至智、至理!然而,矗兄是不行了,我本生性愚鈍,再加上已經一大把年紀,原有的一點點兒文學激情,早已被歲月熬成了縷縷蒸氣。但可以告慰的是,還有其他的師兄弟姐妹,他們有的還年富力強,尚可懸梁刺股,佳績可續;有的游學中西,若能將五洲風情融注筆底,大作可期;有的雖已年逾天命,仍如老姜冬蔗,待將濃烈沉淀根底……我想,在將來不算太遠的日子,再把他們創造出來的一個個新“最”,編入《中國文學之最》之續集。我相信,這是你的期待,也是我的期待;是北大文學七七的期待,也是北大對于文學七七的期待!
是的,我們愛北大,我們愛文學七七。但是,我們又豈能將目光僅僅囿于一隅?須曉得,文學本來就沒有班級和學校之界碑。試看,僅在燕園之內,除文學而外,就還有哲學、歷史、法律等五十多個學科,更不要說中華全國之大地;而緊隨七七之后,又有七八、七九等莘莘學子接踵而起。我們沒有理由自卑、自棄,更沒有理由自恃、自閉。尤其是70后、80后崛起的這兩批后生,可真是了得!且看那個手提“七盞紅燈”闖關奪隘的賽車手,將秀發一甩作如是說:這個壇那個壇,最后都是祭壇;這個圈那個圈,最后都是花圈。也許,我們并不喜歡這個狂妄的后生小輩,但年紀輕輕的就能看得如此“透底”,豈不令人撫掌稱奇。北宗神秀禪師有云:“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又豈及南宗佛祖惠能所悟更上一層:“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明乎于此,我們究竟身在何處,頭頂何物,又有何憾何遺?只要不虛此生而有所作為,俯仰天地而問心無愧,便是,便是。
梁左,最近看到你的遺作《我們老了以后怎么辦》,更令我感慨萬分。你說,老來倘若不能超越年輕,只想在西山找一處安靜。那時,你才三十幾歲,比我們現在所有同學都要年輕,卻把人生看得如此透明圓通;而今,比你又癡長了八年的我,卻還在這里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是否如你所慮將會被我們的后輩子孫譏為“滿天煩星”?也許,你又該如畢業留言那樣說我心直、口直,而且言之太多、太癡。那就就此打住吧,在你離去即將八年之際,讓我把這篇小文和有關你的詞條放在這里,權當是遙寄陰司的一片奠意。
謹告尚饗,來品來賞;文拙意遲,聊供一哂。饒有興致,不妨把北大的故事,也編個相聲小品,說與那邊的大王小鬼嬉戲嬉戲?
——同窗李三直 三揖。
2009年1月22日,于北京,文慧園。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