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像一個腌制過分的雞蛋黃,沁著滴滴瀝瀝的紅油,輕輕落在了武當山鐵灰色剪影的尖峰上。 鄭春生終于爬上十八道拐,站在了一條僅有兩尺寬窄的刀背嶺上,他呼呼呼地喘著粗氣,面對無盡蒼茫的山色,顧不上感慨大自然的浩瀚,腦海和耳朵里竟充滿了一片土槍土炮的轟隆聲。 鄭春生隨即就看見了飄浮在沉沉巒靄之間的小山村。 他顧不上多想,心里突然一陣沖動,主任說的話又刺耳地響起來。主任說,鄭春生,野狼溝的差事可不好弄,我提醒你,那家伙一桿錘,在他面前,咱報社五支老槍都走了火,你要只是去湊數,那就干脆裝孬拉肚子—— 鄭春生不說話,心里卻惱了,叫道,老子這次還就去定了! 鄭春生是兩天前接到的通知,社里要他立即進趟野狼溝,一周之內完成對潘彪老漢的專訪。任務是市委宣傳部下達的,而且催得相當急。 鄭春生花了足足一天了解情況,總算對采訪對象有了些認識。潘彪當過土匪頭子,跟共產黨搞過暴動,也抗過日,還打死過日本一個旅團長,為此大名還上了當年蔣委員長親筆簽發的嘉獎令。可惜,解放前夕,他又當了國民黨的三縣民團團長。一個哥們兒繪聲繪色地對鄭春生說,叫你采訪潘彪?好家伙,一輩子五彩斑爛,大名一桿錘!幾十年前,四省三縣幾百里,打起他的招牌,你能橫著走!想想看,厲不厲害? 也正是這點厲害,使天生的犟筋頭鄭春生,更強烈了完成任務的欲望。 鄭春生準備下山,他又認真地看了看野狼溝的全景,五十年前這里曾經發生過一次幾乎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的戰斗,而似乎一桿錘的倒霉也正是從那時開始的,所以野狼溝戰斗一開始就墜在鄭春生的心里了。此時,巒靄已經彌漫成霧海,山峰全都變成了漂浮的小島,黑森森的山林中發出陣陣呼嘯,讓人時時充滿一種無名的恐怖。鄭春生在雞腸小道上快步走著,他明白必須天黑之前趕到村中,否則,極有可能遇上野物。 突然,“站住!——”一聲嘶啞地吼叫聲傳來,鄭春生嚇得一抖,連忙停住,幾十步遠的山岙里傳來噼里啪啦的亂響,其間夾雜著人的喝罵聲、撕打聲,忽忽隆隆的十分激烈。 鄭春生飛跑上前,在離小路幾丈遠的一蓬灌木叢中,他看到地上有人扭打在一起。他大叫一聲,住手!有話好好說,不能打架! 扭在一起的人一剎那都愣住,忽地有一個跳起來便跑,鄭春生想也沒想,大叫著追了上去。可惜天色太暗,那家伙眨眨眼便消失在森林深處。等鄭春生回過身來一看,剩下那個沒跑的,正跛著腿向山下走去。 鄭春生緊走幾步頂真一瞅,原來是個瘸腿老漢,雪白的須發在暮色里格外醒目。看他也是朝野狼溝方向走,鄭春生連忙跟上。 瘸老漢自顧自走著,鄭春生在后面踉踉蹌蹌,境遇還不如跟人屁股的狗。 大爺,您,您是野狼溝人吧?鄭春生小心地問道。老漢就像沒聽見,瘸腿劃拉著只顧走。鄭春生又問。大爺,剛才是誰,敢打你老人家?瘸老漢半天不言語,卻又突然悶悶的一句,打老子?笑話!鄭春生心中暗喜,老漢開口了。他接著又問,大爺,請問一聲,潘火齊支書住在哪一塊兒?瘸老漢說,你找他?干啥?鄭春生回道,大爺,我是市報社的記者小鄭,找火齊支書是想采訪一個人。瘸老漢突然提高了聲音,采訪誰?鄭春生答道,是個老革命、老英雄,叫潘彪。哼!瘸老漢重重一哼,不再說話,腳步卻呼哧呼哧地快起來。鄭春生也加快腳步跟上,說道。大爺,您認識潘彪吧?瘸老漢又是半天不搭腔,過后悶出一句,扒了皮能認他骨頭!英雄?狗屁!鄭春生猛不防被噎住,一時不知說啥好了,待他再想問時,瘸老漢突然停住,身也不回地說,你,一直朝前,見棵磨盤楸,就到。說完。猛地折返身沿老路往回走去。 見到潘火齊,一拉呱,火齊大笑,說,哈,他就是潘彪!小個子、瘸腿、老白毛,還在林子里跟人打架?哈,別說武當山下小小野狼溝,就是在咱全占城市也找不出第二人!火齊的神態讓鄭春生突然有了一種擔心,他提出要連夜去見潘彪。潘火齊卻猶豫了,好像還很為難。后來說,我知道誰跟他打架,只有賴皮三,咱吃了飯先找他問問再定。板栗燜小雞,黍米土香酒,潘火齊親熱人,連鄭春生也喝高了點。飯后,他們找到賴皮三家,女人卻說,叫一桿錘喊走小半天了。火齊驚叫一聲,完了!又要打,一桿錘得理也不讓人,快走,得看看去。 沒想到,一桿錘屋里也在喝酒。 火齊和鄭春生一時愣在門口,賴皮三有點尷尬,倒碗酒要給火齊,嘴里嗚嚕著,支書,喝、你喝——卻不料他對面的潘彪劈手奪過朝地上一潑,叫道,狗日的。他球資格喝老子的酒!潘火齊聽了愣一愣,大叫,一桿錘!倚老賣老,你也太張狂了!罵人?老子大小是個書記……球書記!一桿錘索性站了起來。他眼睛血紅,酒氣撲人。罵你?退回去幾十年,老子還要砍你頭!賴皮三兒!你說!當面說!退耕還林,他狗日的咋在整?看賴皮三哆嗦著嘴唇不出聲,一桿錘罵句。窩囊蛋!反身用手指著潘火齊的鼻子叫道,潘火齊,你狗日來的好,省得老子明天找你!老子問你,上頭退耕還林政策你是咋整的?一片成材林,你膽敢砍了賣!砍成白地你再報退耕!里外都是錢對吧?狗雜種,你狗眼瞎了!賴皮三兒,說!他咋叫你進城牽的線?他咋跟人簽字畫的押?這滿溝的林子人家開價多少?回扣多少?說!你當著這個雜種的狗臉說 那天晚上,鄭春生堅持住在了一桿錘家里。 夜深人靜時,吸了半夜悶頭煙的一桿錘,終于被一心想聽野狼溝戰斗的鄭春生勾動了心思。 小伙子,一桿錘從嘴里拿出煙嘴,說,你,答應不寫,我就講。鄭春生咬咬牙,回道,大爺,言出必信,我也是個男人!一桿錘咳一聲,把煙袋鍋子在煙布袋里挖,一下,又一下。昏燈里,鄭春生眼前簡直就是一尊羅丹的青銅雕像。 一桿錘點上煙吸一口,長嘆道,都死了,都死了,五十多年了!這拼命奪來的……咳,如今卻來糟踐……作孽,作孽!他連吸幾口煙,慢慢說起來。 原來,四八年秋里,國民黨一個團的殘兵敗將從占城垮下來,霸住了野狼溝十八道拐,發誓要跟南下的老解放們拼個魚死網破。當時,南下大軍根本顧不了這些殘渣剩飯,臨走時留了少量正規部隊,發動群眾成立民兵來鞏固新政權。這就讓殘匪們有了喘息機會,他們在山里到處燒殺搶劫,甚至還對城郊搞襲擊,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當時的占城縣委開了會,決定集中一切力量消滅山里這幫子匪徒。一桿錘是個地下黨員,沒有公開身份,組織上就叫他故意帶了一百多人投到匪軍里頭去,還接任了國民黨的三縣民團團長一職。山里山外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大土匪,誰知道他還是個地下黨!一桿錘有些傷感,他說,這一去可好,我背了五十年革命叛徒大土匪的名聲,冤不冤?冤死了!可轉過身想想那些當年就去了的兄弟,還冤個啥球!野狼溝一戰,死人都成了垛,雙方四百多人除了幾個重傷喘氣的,連收尸的人都沒有了,縣委中知道我真正身份的全死了,我是重傷在醫院里叫自己人抓起來投進監獄等著挨槍子兒的。后來有人從一個領導的爛本本里看到一段字字兒,其中有派我到敵人內部的事兒,可惜又破又碎,看不成塊兒,就為這,我的名份幾十年都沒有定下來。倒是我,一仗丟條胳膊,成了個真正的一桿錘!可在早,我一桿錘的大名,是因為一拳砸斷縣太爺轎杠得來的! 鄭春生看看氣鼓鼓的老漢,問道,那這些年您老就沒有要求落實政策?一桿錘抽出口里的煙嘴,冷笑一聲,七八十的老骨頭,用得著?落不落實我都是一桿錘!只要還有半口氣,誰想朝野狼溝老百姓眼里揉沙子,老子都不依! 您老說的是潘火齊?鄭春生問。 何止他個雜種,一齊三四個混帳東西!敗家子! 話似乎說完了,屋子里一時沉靜下來。鄭春生的腦袋里卻像煮開了的水,翻滾大浪。突然,他靈機一動。說道,大爺,有句話我不知能不能說? 一桿錘看看他,回一句,有話盡管說,只要不提寫文章。 鄭春生一笑,說道,當然不是寫文章。是給您老挑不是。 給我?挑不是?一桿錘有點吃驚,反問道,我有啥不是?! 當然有嘍。鄭春生直直腰,故作氣壯地咳一聲,說,大爺,我大膽問一句,當年鬧土匪,光憑你一桿錘行不行?不用說,當然不行。那眼前的這些事也一樣。單憑你,翻了天也止不住。大路不平眾人鏟!要想叫他們膽寒、悔改,就必須把那些黑事公開!把潘火齊的嘴臉晾在野狼溝父老面前!叫他們一伙的丑行在咱占城社會上曝光!可是,要叫大家知道,就非得寫文章、上報紙,讓全市人民、讓黨紀國法來管他們! 一桿錘默頭吸煙,聲響聽去呼哧呼哧地像扯風箱。 很久很久,一桿錘從口里拔出煙嘴,說,行!你小子,小賊頭!聽你的,寫!只要扒出他們的黑腸子,你把老子再寫成土匪都行! 鄭春生心里一熱。說道,大爺,您老真要是土匪,我也來當一桿錘! (責任編輯 何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