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的那樁巧事

一

天剛朦朦亮，他就上了路。不知怎的，內衣口袋里那一千塊錢老使他忐忑不安。這筆錢來的可不容易啊：一半是生產隊賣掉兩頭牛換來的。一半是全隊三十多戶人家湊起來的，大家都沒有錢，盡是賣的雞蛋錢、女人們掐的草帽辮錢，你十塊我八塊地湊，好歹夠了這個數。昨天下午，收到會計小張在外地拍來的電報，說是聯系化肥的事有了門路，全隊一百五十多號人誰不高興得謝天謝地?隊委會研究決定讓他親自把錢送去，去了萬一有什么情況也好拿主意。他推說：“不，我不行。去年冬天我上那次當，給集體造成了那么大的損失——還是去個牢靠的人吧!”副隊長老李卻說：“‘吃一塹長一智’嘛!哪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呢?再說了，別人也沒出過門，誰算個牢靠人?”沒辦法，他只好接過了這塊燙手的烤地瓜，誰叫他是隊長呢?

不過，他的警惕性真的格外提高了，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和不熟悉的人交談，不要輕信人。現在走在路上，他又緊張又興奮，心想，這次只要有五噸化肥到手，秋季就有個指望了。雖然不可能一下子趕上一隊、十隊那樣的先進隊，但趕上五隊、六隊那樣的中等隊是有可能的。他想著想著，眼前似乎出現了滿滿兩馬車白花花的化肥，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等著他去拉。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又加快了腳步。

我們的生產隊長陳忠懷著這種又緊張又興奮的心情來到了縣城的汽車站。這時候，太陽露出了紅艷艷的面龐，放射出和煦的光線，照耀著這個三十多歲、身強力壯的漢子。他，方臉黝黑，濃眉大眼，厚厚的嘴唇，那副憨厚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他搭上汽車，一個鐘頭以后，來到相鄰的另一個縣城——這里是津浦線上的一個大站口，從這里搭上火車，中午就能趕到張成來電報的地方——魯南某化肥廠。

他匆匆向火車站走去，馬路上人來車往，一派繁忙而又混亂的景象。巍峨的建筑物上，兩條醒目的大標語映入他的眼簾：

“把批林批孔運動進行到底!”

“堅決剎住走后門的不正之風!”

“批林批孔”的事他搞不大懂，只知道是又一場運動，這些年運動多，就像烙餅的一樣，今天翻過來，明天翻過去。可對走后門，他是深惡痛絕。現在什么東西都緊張，從生產資料，到日常用品，從正常渠道根本買不到。老百姓編了個順口溜：一等人兒，送上門兒；二等人兒，走后門兒；三等人兒，托熟人兒；四等人兒，沒有門兒。他陳忠所在的這個四隊，連一個在外混事兒的人也沒有，只能算是四等人了。四隊所以產量趕不上別的隊，主要原因就是不能走后門弄來化肥。上級開會也老說要堵后門，可是后門沒有堵住，后墻卻被推倒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會計小張是高中畢業生，心眼活絡，跑出去找到了門路。他這樣想著，走著，抬眼一看，已經到了火車站。

火車站里真熱鬧啊。售票口那兒擠了足有百十號人。人們顧不得汗流浹背，拼命地擠啊，鉆啊，幾個棒小伙子索性從人堆上爬過去。那些年老的、體弱的，還有婦女們，雖然也擠得氣喘吁吁，但總是到不了窗口跟前。吵嚷聲、叫罵聲連成一片。看樣子。站在后面挨號，怕是永遠也挨不上。

陳忠看到這樣子，心里急啊，家里200多畝秋苗正急等著要“吃”的哩!再說了，張成電報上說的是讓今天務必趕到，如果趕不到，萬一煮熟的鴨子再飛了，人家豈不更笑話咱是狗屎托不上南墻去?

他拿定主意，憋足力氣，向人群中擠去。要知道，陳忠可是陳營村第一條好漢，力氣比隊里的那頭黃牛還大。你看他，兩只膀子輪番前傾，兩手也跟著撥拉，沒用一刻鐘，就擠到了窗口前面。他滿頭滿臉的汗水，整個人像從水里剛撈出來的一樣。周圍的壓力還在向他擠壓過來。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向著窗口里喊道：“到……到魯南——”

這時，忽然有一條胳膊擋住了他的眼睛。等他把那條胳膊推開，伸手再摸內衣口袋時，不由大驚失色，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窖里，——錢，那一千塊錢，還有大隊給開的介紹信，沒有了!他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全身骨頭都酥了，血液也停止了循環。如果不是周圍的人擠住他，他馬上就會癱軟在地上。

“去哪里?快交錢!”售票員不耐煩地催促他。

“我，我……”他的嘴歪了幾歪，什么也沒說出來，眼里淚卻下來了。心里一急，勁頭又來了，咬緊牙低頭鉆了出來。

“這人怎么啦?擠進來不買票，賺暖和呀?”有人說起風涼話。

他無心去聽，絕望地看看人群。還是那樣擁擠，還是那樣嘈雜，人們仍在吵嚷著，叫罵著。和剛才沒有什么兩樣。是誰偷了他的錢呢?是什么時候偷的呢?他想起來那條擋著他眼睛的胳膊，肯定是那時候下的手。要是當時抓住那條胳膊不放就好了，哪怕打個頭破血流!可現在能去找誰呢?

“這可怎么辦呢?”

他心里亂極了，耳朵里轟轟響，直覺天在旋，地在轉，眼前的人群變成了憧憧的鬼影。他不自覺地挪動著腳步，時而向前，時而向后。

突然，“哧——”的一聲，一輛吉普車在他身后猛然停下。司機伸出頭來沖他罵了一句：“媽的，不要命了?!”看他沒有還口，這才悻悻地走了。

這一突然的驚擾，使他的頭腦略微清醒了一些。他不得不開始考慮眼前的處境了。

找公安局報案嗎?白搭。去年冬天那樣的案子都破不了，何況在這四通八達、人山人海的車站上呢?

就這樣回去嗎?不行!那怎么向老少爺們交待?大家眼巴巴地盼著自己弄化肥回去，自己竟然帶給他們這樣一個消息。那——

他想哭，哭不出來；想罵，也罵不出聲。

他陷入了無邊的迷惘之中。他忘記了自己除了早晨在家喝了一點面湯之外。大半天沒有吃東西了；他把一切全都忘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字在轉：“錢，錢——”

他踉踉蹌蹌，像喝醉了酒一樣，在街上躊躇著。徘徊著，不時受到司機、行人的喝斥，因為擋了人家的路，幾次忍受小販的辱罵，因為他踩上了人家的貨攤。

太陽平西了，他還在徘徊著；天黑了下來，他仍在徘徊著。路燈的光使他的臉變成了土灰色。和死人一樣難看；他身前身后不時出現幾條黑影，一會兒這條濃些，一會兒那條淡些。他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這才挨著一根路燈桿，坐了下來，蜷起兩腿，兩手扳住后腦勺，差點沒把頭插進褲襠里。成群的蚊子嗡嗡叫著，向他撲來，拼命地叮他的手，他的脖子，他的腳，叮他身上所有裸露在外的地方，他全然不覺。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件倒霉事。

二

這兩年連續大早，加上好幾個生產隊用上了抽水機，地下水位下降了，原來的老式水車、新式二人擰完全失去了作用。看來。不買抽水機生產是沒法搞下去了。可機器從哪里來呢?聽當大隊書記的叔伯哥哥陳強講，全公社一年的抽水機分配指標才七八臺，光照顧領導蹲點的隊還不夠，誰能想到他陳忠領導的陳營第四生產隊呢?三隊花了七百多斤小麥的人情托小印他姐夫買來了一臺萊陽出產的195型柴油機，四隊的干部社員都眼饞得要命，隊里一些小青年嚷著“每天少吃一頓飯，也要買上抽水機”。這種心情，陳忠是完全理解的。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急得發瘋呢?眼下小麥就急需冬灌。俗話說：“人怕老來窮，麥怕胎里旱”啊。不能冬灌。每畝少說要減產一百多斤。可咱隊不光后門走不進去，想托個熟人也找不到呀。隊委會為此開過多次會，經過反復研究，認為天無絕人之路，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于是東拉西扯，借了九百元錢，讓他和會計張成出去想辦法采購抽水機。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天氣，也是來到這個城里，他倆在小飯館準備吃飯時結識了一個自稱是第二機械廠工人的王俊。那人嘴里鑲著兩顆閃閃發光的金牙，一臉和氣。談話之間，說起他的妹妹就在這里生資公司當會計。他倆一聽，就問他能不能給幫忙想辦法買臺抽水機。如能辦成，自當重謝。金牙好像被央求不過，最后答應領他們去試一試。陳忠一看有門兒，心里想，出來就是有好處，光在家里蹲著的話哪有這種好機緣?他吩咐張成，叫四個菜一瓶酒，說著把金牙拉到自己桌上。

金牙過意不去，說：“八字還沒一撇，怎么好叫您二位破費呢?”

“哪里哪里，老兄若能幫俺辦成這樁大事，俺還要重重地謝你。喝兩盅，大冷天好說話罷哩。”

金牙先抽了棵煙，忽然沉吟道：“別忙著吃飯，還不知道現在生資里有貨沒貨，也不知道我妹妹今天上班不上班，這樣吧，我到隔壁旅社里打個電話問問。”說著，走出門去。

張成也抽這空，把買好的兩張火車票退了回去。

“算您二位運氣好，機器還有一臺，我妹妹也正好在班上。咱快去，回來再吃飯。”金牙回來，興沖沖地說。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陳忠、張成陪著金牙來到生資公司，已經快十二點了。金牙說：“你們先在這茶館里等一下，我進去看看。”

二人在茶館坐下。不一會兒，金牙和一個中年女人來到茶館里。那女人頭上包著一條毛線巾，嘴上捂著大口罩，穿著打扮一看就是上班的人。金牙忙著介紹：“這個是我妹妹，人家都叫她王會計：這兩位就是我給你說的陳營大隊的陳隊長和張會計。現在，你們客對客說話，該咋辦咋辦吧，我這個牽線人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女的向下拉了拉口罩，白凈的臉上原來還有幾顆麻子。她說：“這是不在計劃的事兒。到辦公室去辦，別人知道了肯定會有意見，我提前把發票開好了。”說著從小皮包里掏出兩張單子，張成忙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一聯是發票，一聯是提貨單。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陳營四隊195柴油機1臺金額845元”。上面大紅印章的印泥還沒有干呢!這才從懷里掏出那卷帶著體溫的鈔票。女的邊點錢邊說：“只是現在倉庫保管員下班了，提貨得到下午才行。”“那是自然。”陳忠附和說。女的點完錢，又對金牙說：“俊哥，往后再不要給我攬這些麻煩事兒了。咱雖然有點小權，可這違反政策規定的事辦多了也不行啊。”金牙笑嘻嘻地說：“知道知道，我也是看他二位難為的那個樣子，于心不忍，這才多了一句嘴。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兩個人千恩萬謝。陳忠說：“你們兄妹倆幫俺解決了這么大困難，俺全隊老少都感情不過。您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難，請盡管說，俺一定辦到。”他知道，這年頭工作人員光靠糧票也不夠吃，有辦法的都到生產隊弄點低價糧補充補充。生產隊能給別人幫的忙也就是一點兒糧食。沒想到金牙接過去說：“我這妹妹家里五口人，四個都是工作人員，啥困難也沒有。我也不缺這那。您要覺得不過意。就到中心飯店叫幾個菜，咱幾個喝它個一醉方休。我的脾氣就是這樣，管閑事，不圖錢，只圖混個肚兒圓。你倆先去安排一下，我到妹妹家叫上妹夫一塊來。隨后就到。”他倆覺得發票到手，大功告成，就說：“好吧，你們可要趕快來啊。”

他倆在飯店叫了八個菜，兩瓶酒，等著金牙。這時，外面紛紛揚揚地下起小雪來。可一等二等，金牙老是不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兩個人只好先吃了一些。飯店里的掛鐘時針指向三點了，仍不見金牙的蹤影。陳忠說：“干脆，咱先到生資公司提出貨來，以后再補他的情吧!”

倆人來到生資公司倉庫，這里冷冷清清地沒有一個顧客。倉庫保管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一看就是個精明伶俐的主兒。她接過提貨單，看了一眼。說：“你們這單子是假的。”

“什么?!”陳忠和張成像當頭挨了一棒，“我們是上午和發票一起開的。怎么會是假的?”

“不管你們什么時候開的，這種票據在八、九年前就作廢了。現在票據抬頭上都有‘革命委員會’五個字，你們這上面有嗎?并且，這上面寫的字還有公章，也和我們的不大一樣。肯定是偽造的。”姑娘不容置疑地說。

“那不行!這是你們王會計寫了親自交到我手里的。怎么會是偽造的?”張成分辯說。

“王會計?王會計的字體可不是這樣的啊。”姑娘回頭向營業室叫了一聲：“王會計!”

“來了，什么事?”隨著一個沙啞的聲音。營業室里走出一位胖胖的禿頂老頭來。

“不，不是他!”張成說：“王會計是個女的。”

“臉上還有幾個麻子。”陳忠補充道。

“可我們這里從來沒有姓王的麻臉女會計呀!你們恐怕弄錯了吧?”禿頂老頭說。

“不行!我要找你們領導。見了王會計和他哥哥。我們都能認到他骨頭里去。一定不會錯了!”陳忠嘴里犟著。心里卻毛了。

公司革委會主任來到了現場。根據情況分析，認為他們肯定是上當受騙了。陳忠還不死心，主任就把全公司職工集合起來，讓他倆挨個辨認，根本沒有中午那個女人。主任又朝第二機械廠打了個電話，那里也沒有一個叫王俊的工人。

陳忠絕望了。但還不肯認輸。“不怕，向公安局報案!”

可是，報案后，直到如今，仍如石沉大海。

三

“那次上當，有張成在場，好歹是個證見；可今天這事兒，滿打滿算就我一個人，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呀!”

夜深了，他才覺出肚子早就餓壞了。可這時候，不僅大小飯店都關了門，賣小吃的也早就收攤了。怎么辦?他站起來，拖著沉重的雙腿，拉著長長的影子，有氣無力地在街上蹣跚。最后，他來到郊外，走進一片地瓜地里，扒出指頭粗的小地瓜大嚼起來。

肚子不那么難受了。他走出地瓜地，來到鐵道邊。列車不時地馳來飛往，發出刺耳的怪叫。他覺得頭腦更清醒一些了，不得不再次考慮眼前的處境。這樣回去，當然沒法交待；遠走高飛，也不行，鄉親們會怎么想呢?我們那么信任的隊長陳忠，帶了一千塊錢公款一去不回了。他原來是這樣一個沒有人味兒的東西啊!尋門路死了么?那倒是容易，向鐵道上一趴就行了。可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今后依靠誰呢?再說這樣死了，還是個不明不白啊。

忽然，一個奇異的念頭出現了：與其死了，還不如……

第二天早晨，陳營大隊辦公室的電話老早就響了起來。大隊會計老李拿起話筒，才知道電話是某車站民兵指揮部的長途。對方打著官腔問：

“你們是陳營大隊嗎?你們那里有一個叫陳忠的嗎?”

“是。有這個人。他是我們四隊的隊長。”

“那就對了。這個人昨天是不是出發去魯南聯系化肥的事了?”

“對。請問你怎么知道的?”

“不幸得很。你們這位隊長在這里出了事兒。你們大隊趕緊來幾個人——最好是主要干部，過來協助處理一下。”

“到底出了啥事兒?能給說說嗎?”

“大事!人命關天的大事!!”說完，對方“啪”的一聲扣上了話機。

大隊會計老李接完電話，驚出一身冷汗。他趕緊叫了支書陳強、民兵隊長張林，騎上自行車。飛一般趕到縣城，搭上汽車，直奔某火車站民兵指揮部。一位分隊長接待了他們。

“哼!你們這位好隊長，出來辦事不安分守己，還想發個歪財。他怎么了?死啦!——你問他怎么死的?他是掏包時被人抓住，掙脫了猛跑，橫越鐵路時正好撞在火車上。”分隊長沒好氣地說。

“掏包?不會的!誰都知道，陳忠是忠厚老實人，他不會干那樣的事!”陳強爭辯著。

“老實?人不可貌相噢!看吧，這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一千元錢和介紹信!”分隊長指了指介紹信：“幸虧它幫了我們的忙。要不又是一起無頭案!”

老李看看自己親筆開的介紹信，不得不信了。可在他腦子里，“三只手”的形象和陳忠還是套不到一塊。

“看來，這一千塊錢肯定是贓款嘍。按照規定，應予沒收!”分隊長聲色俱厲地說。

“不不，他昨天帶了一千塊錢出發，我們幾個都是知道的。不信你們可以調查。”陳強說。

“那你們明天從你們公社革委會開一個證明信再來取吧。現在把錢拿走是不行的。我不好交代。”

“人，人在哪里?”張林問。

“在后院的敞篷里。”

三個人來到后院一看，一塊木板上挺著一具尸體，上面蒙了一塊黃色的油布，一頭露著兩只光腳，另一頭嚴嚴實實地蓋著，下面有一灘干涸的黑色血跡。驕陽下，發出陣陣惡臭。

張林壯著膽子掀開了另一頭。

“啊呀——”他叫了一聲。因為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堆模糊的血肉。

“怎么辦呢?”老李和張林看著陳強，等他當書記的拿個主意。

“這樣吧。事已至此，掏包的事就我們三個人知道，對誰也不要講，就說是出發途中發生意外身亡。免得人死了還落個罵名。咱從這里雇個車，直接把尸體送到火化廠火化。別讓一家大小見了無頭尸首受不了。”

“行。”“行。”老李和張林覺得書記考慮很周到，連連贊同。

骨灰盒一進村，陳忠家里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大人哭，孩子嚎，任誰也勸不下。全隊的人也為這意外的災難而傷心不已。那么精壯的一條漢子。怎么說沒就沒了呢?第二天，張成回來又帶來了不好的消息：白搭了三十斤香油、二百斤花生米，原來人家答應給的并不是白花花的化肥，而是化肥廠外溝子里的廢水。他一氣之下，拔腿回來了。關于肥料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聽說陳隊長為送錢搭上了命，張成覺得自己就是殺人兇手似的，躺在床上就起不來了。

四

深夜，一個黑影悄悄溜進了陳營村里。只見他躡手躡腳來到一個二郎擔山的小門樓前，把手伸進門縫，想撥開門，可怎么也撥不開。原來里面不僅插了門閂，還撐上了頂門杠。他只好用沙啞而又顫抖的聲音向里叫起來：

“娘，娘。開門!”

老太太自打失去了兒子，四天四夜沒有合眼，一下子變得蒼老了許多，兩腮更深地陷了下去，兩只眼泡卻腫得明溜溜的。前天，她打發兒媳帶著孫子回娘家去了，好讓他們離痛苦遠上一點兒。她這陣還沒有睡，想著兒子，心神不安。忽然聽到門口傳來的熟悉叫聲，她猛然一喜；可馬上又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兒子已經死了，不會再來叫門，大概是自己想兒子想迷了吧。

“娘，娘，開門兒!”門外又響起了那熟悉的叫聲，不過聲音更加凄厲了。

的確是自己兒子的聲音!可是。兒子已經被火車撞死，而且已經火化了，早就變成了一把骨灰了呀!這一定是鬼魂。她又緊張又難過，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門前，扶住撐門杠，對著門外。絮絮地說道：

“兒啊，娘知道你死得不名望，陰魂不散呀。你要是在那邊短了吃喝，我明兒一早就到墳前給你上供；你要是在那邊少了錢花，我明兒一早就去給你化紙。兒呀，你就回去吧，回去吧!”她一遍遍地重復著，聲淚俱下。

“娘，你都說的什么呀?我是您兒子呀。我從外面回來了。你快開門讓我家去吧!他娘倆也睡了嗎?”

“你回去吧。我的兒呀。她娘倆都到她娘家去了。她們沒有對不起你、對不起咱家的地方，你可不能驚嚇她們去呀!你回去吧!”老太太嘟念了半天，再也不管外面的呼叫，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屋去了。接著聽到她撐緊屋門的聲音。

黑影見叫不開門，又去鄰近的幾家敲門，呼叫。可是，連續幾家，門都撐得死死的。有一家的小孩子正在啼哭，一聽到他的叫聲馬上就止住了。

看樣子，他實在累壞了，也餓壞了。他的精神也頹喪到了極點：“難道我死了嗎?為什么連我的親娘在內，大家都像害怕死人一樣害怕我呢?真是造孽呀!誰叫我放著窩窩不吃想高(糕)門兒來?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他來到路旁的石碾邊，躺在碾盤上。不知過了多久，朦朧睡去了。

天色微明，一位鄰家老太太早起推碾。見到碾上躺著一個人，就順手拉了他一把，說：“誰呀這是?還在這里睡。起來吧!我要推碾了。”

那人猛然坐起來，把臉湊近她看了看，說道：“大娘。是我呀!”

那位大娘聽到他的聲音，先吃了一驚，又看看他的臉，突然像觸了電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簸箕里的糧食撒了一地。

那人上前要扶他起來，誰知大娘竟不要命地連滾帶爬，又哭又叫：“鬼，鬼——快來人呀，打鬼呀，鬼糟害人哩!”

那人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大娘仍然頭也不回，邊跑邊叫：“來人呀!打鬼呀!鬼糟害人哩——”

隨著喊聲。左鄰右舍都開了門，很多人手里還拿著镢頭、鐵锨和木棍。大娘躲到了人群后面，這才覺出腳腕脫了臼，疼得又叫了起來。

這時天已大亮。大家一看，也都大驚失色。這不是咱們的隊長陳忠嗎?樣子還和原來差不多，就是黑瘦了一些；還是那身衣服，就是沾滿了泥土。不錯，就是陳忠!可不對呀，陳忠已經死了，死人是不能復生的呀!此時此刻，迷信的人更堅信了鬼的存在，原來不迷信的人也開始產生了動搖。

高舉著镢锨和棍棒的人慢慢地圍攏過來，但許多人的眼睛里閃爍著的是驚懼的光。

那人的確就是陳忠。此刻，他好像再也忍不住了。只見他一步跨上碾臺，連打自己幾個嘴巴，聲淚俱下地說：

“老少爺們!我對不起大伙，我有罪，我該死!我那次上當受騙，給集體造成了那么大損失：這次出去又遭了短，造成了更大的損失。老少爺們叫我當牛做馬一輩子來賠賬，我沒意見；上級法辦我。槍斃我，我沒怨言。可是，你們，你們為什么非要拿我當鬼打呢?!”他放聲大哭起來，像一頭老牛在低吼。

人們終于明白了。眼前這個才是真的陳忠，大家幫忙發送了的那個死鬼原來是——盜竊犯!天地之大，真是什么樣的巧事兒都有。大家悲喜交集。爭著告訴他這場誤會的原委。問他這幾天在外面怎么過的。陳忠這才恍然大悟。把這幾天在外面的經歷告訴大家。他當時氣急，也曾想別人能偷我的，我為什么不能偷別人的?可是，他看看誰都覺得不該偷，人家如果被偷了還不是和自己一樣難受、一樣走投無路嗎?他像壞了舵的船一樣在外面漂泊，困了，在路溝里睡一覺；餓了，到地里扒點地瓜。三四天過去了，他感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才決定回到村里來聽憑處理。因為羞于見人，才抽夜間回來。沒想到這兩天卻發生了那樣出乎意料的事兒。

支書陳強也來了。他告訴陳忠，那一千塊錢已經完璧歸趙了。陳忠聽了，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可是，沒等他喘過一口氣，另一塊更大的石頭又壓了上來：今后，這生產可怎么搞呢?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