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腕院長賈建民

不同于國內商學院院長的成長背景，賈建民十幾年美國和香港學術研究經歷，對他回國以后的治學理念影響頗深。在美國和香港，他浸淫海外商學院良好的研究風氣中。他在美國所經歷的訓練，所學到的做學問的態度和方法，都用到了西南交通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博士生培養中。他希望他的學生也能有這樣的研究態度，也能做出高質量的博士論文。于是，他任院長后，雷厲風行地改革學術體制，頂住各方壓力推行新制度。

于是，有人說他是不通人情的一根筋院長，也有人說他引領國內管理學博士教育發展方向。他到底是怎樣的一位院長呢?

做管理研究27年，歷經中國管理學從無到有，在美國和香港做學術研究12年，西南交大院長8年，經歷一次學術風波。

以上是賈建民學術生涯的簡短濃縮。

“國內頂級管理學院的學術研究水平，只處于國外中等管理學院的水平。”50出頭的賈建民是中國較早一批出國“鍍金”的管理學者。當年那個懷著夢想踏上美國國土，被美國管理學研究先進程度震驚的中國小伙子，如今已經是中國管理學界知名的“鐵腕院長”。在接受《管理學家》的專訪時，談到國內外學術研究差異，西南交通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賈建民如此說道。

到美國商學院接受教育的前輩中，賈建民是第一個海外歸來的管理學院院長，問他在美國學到了什么，賈建民毫不猶豫的回答 “嚴謹治學、學術創新”。

“在美國八年才學會做研究”

1989年，賈建民來到美國。“在國內，我當時是年輕的副教授，覺得自己做得也不錯。但是到了國外，我就發現自己真的不敢與別人說我是副教授。”賈建民回憶道:“經常是我提出一個研究項目，對方說，這個是50年代就已經做過了，現在已經沒人感興趣了。雖然我在國內也接受了管理學研究訓練，但是出去以后才發現，與國外的研究訓練難度和強度相比，我所接受的訓練遠遠不夠。當時國內外管理學術研究水平差距太大，我們不知道管理學科的全貌是什么。”

見識到美國管理學研究的先進程度后，賈建民意識到，“必須學點什么回去才好”。然后，進入了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商學院(全美商學院排名前二十)讀博士。“那個訓練過程跟我在國內受的訓練差別很大，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學術研究，什么是創新，在那幾年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學術創新’的追求。”

在美國，賈建民第一次認識到什么是博士論文研究。美國博士論文評價非常苛刻，博士論文不是任何一個人隨便寫點什么東西，評論一下別人的工作就可以，必須對人類知識進步有所貢獻，才能稱之為博士論文。新想法新研究是論文的命脈。

在美國八年，賈建民學會了兩件事情:怎樣做學問，怎樣指導學生。在香港中文大學商學院任教的幾年，讓他進一步獲得了融合中西管理文化的經歷。

無規矩不成方圓

2001年，賈建民任職西南交大經管學院院長。西南交大經管院經歷了兩個階段，管理學教育從無到有，從有到強。賈建民在出國以前親身經歷了西南交大管理學從無到有。回來以后，他要推動西南交大管理學從有到強的過程。

“我當時很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使命，只有抓質量，把學院做強，沒有別的選擇。當時國內的管理教育質量有許多問題，我的任務就是提高質量。”

從哪里入手抓質量?博士生教育。

規范化、方法論、學術創新，是賈建民遠渡重洋取回的“真經”。在賈建民看來，國內博士生教育亟需“規范化”治理。

一個有趣的現象為我們解讀博士教育的“非規范化”。我國博士生和導師的關系更類似于師徒關系，一個“師傅”帶幾個或幾十個“徒弟”，屆屆如此，同一“師傅”帶出來的儼然是同一“宗派”。學生讀博士期間，博士論文不過關，作為“師傅”的導師都會盡力為學生爭取過關。

“學術是無國界的，更不應該以導師劃宗派，我希望學生通過博士學習，在學術研究上更有提高，而不是建立宗派關系。”

一個“師傅”帶多個“徒弟”的壞處不僅是形成“宗派”，還有可能學不到東西。特別是當時有些“博導”自身還缺乏學術研究的水平，指導學生難免無力。

由于我國博士生招生制度限制，部分學生在報考時選擇方向和進入學校后所做研究的方向不同。另外，學生的研究方向有可能不是他導師擅長的領域。

賈建民將西南交大改制為，一個主要導師和由學生確定了研究方向后所選擇的兩個相關副導師組成的指導委員會，共同對學生學術研究負責。事實上，這樣的博士培養方式在國外由來已久。

規范化也表現在博士論文程序上。開題報告以前學生要讀足夠的外文文章，必須達到學校規定的文章數量，對國內外某一領域有足夠的了解，并且有新的、系統的想法后才可以開題。一些不合格的開題報告在答辯中被否定，因為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開題報告就被“殺掉”的情況出現。所以，一度引起學生的反感，不過很快學生也都接受了。

論文工作基本完成后要進行中期答辯檢查，通過修改后進行校內匿名預審，最后到外審階段，西南交大經管院送出去的稿子，基本上都沒有問題。

談到這里，賈建民自豪地為我們說起一件事，“我開會的時候，遇到武漢大學一位非常資深的教授，他對我說，凡是收到我們學校寄給他的論文，質量都很不錯。其他學校的教授也都有類似的評價”。

開題報告、中期檢查、預審、外審、答辯的規范流程的建立，在當時其中不乏反對聲。反對者認為，我們學校這樣做，其他學校不這樣做，學生不報考我們學校，都跑到別的學校去了。許多老師建議，是否應該折中一下，給學生“放水”。在這樣的曲折前進中，中途出現過幾次“回潮”。

“即使有反對聲，也要執行下去。”賈建民決心很大。為什么?因為這是管理研究生教育發展的生命根基和必然方向。

有時也會采取一些辦法讓大家更容易接受。例如，從外面請學者介紹經驗，定期開思想統一會。最終大家發現，部分師生所反對的過于嚴厲的規則，其實是國外優秀商學院研究生教育公認的流程。在國內，西南交大管理研究生教育走在前面。

賈建民為什么一定要堅持博士教育的規范化呢?他認為，“中國博士教育的發展方向，一定是向著世界管理研究生教育水平的主流目標發展。我接受過這樣的教育，未來一定是這樣的。并且，現在西南交大所要求的學術規范化程度，離國際化的要求還有相當的距離”。

“現在國內還沒有一個學校能達到國際主流商學院的研究生學術創新程度。”賈建民隨之補充。

不過，國內研究生教育也并非被“全部否定”。“在MBA教育上，國內商學院還有自己的優勢，但是在博士研究生培養方面，我們真的還有很大差距，當然我們也有一些優秀的老師培養的學生在國外學術期刊發表文章，也在慢慢地與國際接軌，不過現在還沒有進入主流。”

用學術規則推動學生創新性研究的同時，也帶動了教師學術水平的提高。“很多博士生導師，也跟學生一起做研究，由此推動了他們自身的學術進步。”

教師在規范化過程中水平的提高也顯而易見，“幾年前，在論文討論會上，教師提問的水平和深度都非常一般，有時教師問完以后，學生還會報怨教師不懂。現在，教師可以迅速找到問題關鍵，問題提得非常專業。他們知道應該怎樣引導學生朝著哪個方向思考問題。”

近兩年，賈建民雖然逐漸松手博士生教育，但是機制已經建立起來，學院的教師已經習慣于在這樣的機制下思考、工作。

規范化完成后，學生的論文質量為什么可能還是不達標?賈建民認為是研究方法論和學術創新不到位。

創新的基礎是對國外信息的足夠了解，否則只是自認為的創新性研究。賈建民以自己的切身體會舉例，“剛到國外的時候，完全不知道外面在干什么，更別說創新了。靜下心，老老實實讀了一兩年文獻后，才有資格講話。”國外的管理研究方法論很先進，國內沒有這些方法論的訓練，想創新也無法可想。

使用規范性的方法論，研究的思路會更嚴謹，結論也會更有說服力，使用國際學術界的通用方法論，也會更容易得到認可。所以，西南交大一直強調方法論的教育。

要說嚴格也算不得，賈建民要求學生在論文中有兩三個創新點即可，有寫五六個的反倒失去了焦點。

規范化、方法論與學術創新，現在仍是許多管理學院所缺乏的。

反思

賈建民給自己制定了考核標準，“西南交大經濟管理學院在國內并不屬于頂級學院，所以，我看一個指標，交大的博士生畢業后，能不能在國內重點大學找到教師職業”。在此機制下培養出的畢業生得到社會的認可。以上海為例，上海交大、上海財大、東華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高校都有西南交大經濟管理學院的畢業生。

賈建民擔任國家自然基金委管理科學部評委，在近幾年的評審中，每年他都能看到幾位近期西南交大畢業生成功申請到項目。“我看到我們學校的學生，剛工作不久就拿到了自然基金項目，為他們感到高興，在全國這么多高校中，我們的學生還是有競爭力的。”

每年博士畢業生中，大部分走學術路線，也有一部分，是身處領導崗位后，來西南交大進修。

領導讀書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做學術研究，西南交大從學術角度建設管理學，對這些人是否有用?有用。

在學校養成的嚴謹學風會影響黨風、政風。他們有一種榮譽感，“我是西南交大出來的，這個博士學位我是經過正式和嚴格訓練，過五關斬六將論文答辯出來的，貨真價實的自己讀下來的”。

有的學生在西南交大讀博士期間，深受賈建民高標準嚴要求的“荼毒”。畢業后，對賈說，那個時候我心里一直是耿耿于懷的，不過，現在想想，您都是為我們好。

2007年，論文抄襲及相關誹謗事件發生后，賈建民也對自己進行了反思。“有些事情我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一些，讓大家都受到更少的傷害。”采訪時，記者問到，以后是否會對學生的要求放松一點?“如果讓我放松要求的話，我自己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除非我不當院長，不負責這個工作。”

賈建民的反思不僅僅這些，八年院長，校內校外都認準他是執著的改革家。 “現在回想這些年的努力，管理學研究，有它自己的發展規律，美國管理學發展到現在，也是經過上百年積淀下的。在中國目前這個歷史階段，就不能做太超前的東西。但是我們決不能一成不變，中國政治經濟體制都在改革，教育不能不改革，教育改革中，博士生教育質量是一定要提高上去的，因為博士生要進行知識創新，代表中國教育的最高層次。”

“我對自己這些年院長生涯的評價，就是我做了一件讓我一輩子欣慰的事情，頂住壓力將規范化、方法論、學術創新機制建立起來。現在可能還不能對我的工作做出完整準確的評價，等若干年后，看看這些學生們做出的成績，再評述我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