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0至24日,由中華發展基金管理會主辦、耕莘文教基金會承辦的“兩岸青年學生文學營”在臺北陽明山舉辦。五天四夜的文學營邀請了兩岸優秀文藝青年進行一連串的文學研習、交流、對談。
雖然直至今年兩岸才開啟大三通,但兩岸的青年文學從來不缺交流,至少我十年前就參加過類似的兩岸青年文學營了。只是現在回想起來。印象一片模糊,那比較像是青春的嬉游,而文學只是妝點的花黃。也就是大多的青年文學交流都是形式大于內容,說得重一點就是無效的交流。
由于自己的切身經驗,因此當初有機會規劃這個以青年學子為主的文學交流活動的時候,就鎖定兩個面向:一、征求兩岸最頂尖的文藝青年(創作經驗豐富,且有具體成績);二、帶著自己的作品來交流。
因此“兩岸青年學生文學營”匯集了兩岸臺面上最優秀的文藝青年,如臺灣的羅毓嘉、陳相青、湯舒雯、黃崇凱、朱宥勛、神小風等十六人,他們都是經由熟悉文壇動態的副刊、雜志編輯推薦而來的。大陸方面則是經由“在南方詩歌傳播機構”以及多位文學教授推薦,然后挑選出分別來自北京、清華、復旦等六所大學,或者曾獲獎肯定,或者文學歷練豐富(其中多位是該校的文學社社長)的文學菁英十人。
青春無忌,再加上對創作的熱情,因此五天四夜交流下來,成果超乎預期。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兩岸文藝青年的創作差異。
語言的使用
臺灣學員以大陸詩人于堅為例,提出在詩的創作上,大陸偏口語寫作,如徐美超《今晚我們一起擦月亮》(哦,王彤彤,你哭泣的樣子,正適合這首詩的韻腳,和半島的孤獨),臺灣比較在意修辭。這一點獲得在場大多數臺灣學員的認同,包括帶領詩歌沙龍座談的青年學者楊佳嫻也認為于堅的出現帶給臺灣詩壇很大的震撼。因為臺灣現代詩的傳統是楊牧、痖弦,相較之下的確比較偏古典錘煉,所以第一次讀到于堅的詩時,覺得這詩好怪,甚至認為不是好詩。
針對這一點,多位大陸學員提出不同意見。叢治辰說,以于堅為代表的口語寫作一直以來和大陸的學院派有所爭論,所以學院派的詩肯定不口語,但也有可能在臺灣讀者眼中依然很口語。
賈子昂以“正妹”一詞為例,提出他的觀察。他說這或許跟“口語”這個詞有關?;旧蟽砂兜目谡Z是不同的。大陸口語(主要指北方)的力度比較強,所以形容一個女孩子很漂亮只要用“哇操,這妞真漂亮”就很有力道,于堅用這種口語寫作,先天會有一種沖擊感。相對之下,臺灣的口語比較綿軟,所以在使用上就會比較斟酌,而斟酌語句的過程,其實也就是錘煉的過程。
徐鉞提出完全相反的意見,他認為大陸詩作里的口語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口語。他說口語和書面語之間,實際上是“語言”和“言語”的關系。我們現在所用“言語”和文本里的“語言”是不一樣的。語言學上有個公式:語言等于言語減去言語行為。那么,詩歌其實是和言語行為無關的;當一種語言變得完全等于言語的時候,它不可能構成詩。用“口語”去寫詩,實際上它依然不是用口語寫詩。因為它是有意識地減去了“言語行為”之后,用一種文本形式的口語寫作,它還是語言。所以在這方面,它只是提供了一種詩歌寫作的可能性。而永遠不可能真正通過口語的形式呈現詩歌。
觀注的題材
“為什么不是父親母親,就是爺爺奶奶?”大陸學員非常困惑為什么臺灣學員的作品常寫親情?
“那你們都寫些什么?”臺灣學員反問。
目前就讀北大博士班、曾任北大文學社社長、主持編輯多種民刊,兼擅創作與評論的叢治辰說,按理講,親情應該是年紀稍長之后的體悟,所以他們很少這么快就寫到親情的東西。大陸常寫的題材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個人情感抒發或成長創傷,第二類則是宏大歷史敘述。
此外,叢治辰指出在書寫題材上兩岸還有一個很大的差異,那就是大陸作家擅長寫農村,能夠寫城市的不多,所以大陸有一陣子非常熱烈地討論該如何寫都市文學;相較之下,他認為臺灣的小說基本上已經都是城市的東西了。寫作的技巧
目前就讀清華大學研究所,歷任北大、清華文學社社長的徐鉞指出,在臺灣學員的作品里,“空間”很明顯是一個重要的元素。所有的關系、情感、事件、回憶,甚至時間都在一個狹小,或者不大的空間里流動。相反的,在大陸作品中,“時間”更為重要,時間是把空間展開來的一個東西。用具體的比喻來說,大陸作品的時間質地像念珠、項鏈,是可以數得出來的,而臺灣作品則像絲綢,把回憶和情感都融合起來。他特別以臺灣學員盛浩偉的作品《父親》為例。
徐鉞所舉的例子,以及觀察到的重點,在題材上正好和上述切合:臺灣作品側重親情、大陸作品偏愛宏大敘事。至于他廉艷的臺灣學員在時間技巧上的運用,在某個層面上其實就是臺灣小說家陳映真批評新世代只關注自我的肚臍式寫作。
何以評價一正一反昵?臺灣近年來因為發表空間受限,作品篇幅越縮越短,所以小說的外在敘事被技術性地轉化成個人的內心流動(空間越來越小,時間密度越來越大),以便能在短篇幅內承載更多內容。因此在陳映真眼里,就成了臺灣新世代只關注自己,但在大陸學員眼里,則成了可以學習的創作手法。
詩創作的印象
臺灣學員歸納大陸學員的詩創作,得到三個印象:
一、大陸作品是自我生活的反射,詩如其人,現實感很重;臺灣作品則幾乎完全建立在一個想象的空間,現實被扭曲得非常疏離。
二、單就詩的意象而言,雖然兩岸環境不同,但大陸學員使用的意象群和臺灣重復性頗高,只是使用和調度的方式略有差別。
三、大陸作品里普遍有與經典對話的特色,如徐鉞《夜晚,第二十五個荷馬》。
現任復旦詩社副社長的徐美超說,臺灣詩人他只認識余光中、鄭愁予,至于夏宇和夏夏則是來臺之前,前輩詩人特別介紹才知道的。之前對于臺灣詩壇的印象是碎片式的,例如有很多的寫作班、詩歌獎,以及實驗傾向濃厚的詩,包括網絡詩和圖象詩。
對于臺灣學員的歸納,他提出回應。就他自己的觀察,大陸詩歌有三個傳統:一是西化,如徐鉞;二是中國古代歷史傳統,以唐詩為例,就是講究意韻,議論少?;氐綀鼍?,如茱萸;三是向敘事轉型,和臺灣多數學員作品里的抒情傳統明顯不同。
兩岸文學的差異,當然無法從兩岸二十來位青年創作者在短短五天的交流中就得到什么驚人的成果(再怎么優秀也不可能)。但最重要的是他們各自提供了自己的作品,讓大家在仔細閱讀之后,立刻發表各自的心得。而這些心得正好給了人就在現場的彼岸創作者,一個當場回應或者駁正的機會。因為即使是誤讀,也必然有其文化背景上的成因。
除了彼此作品的交流,在臺灣學員的引介下,大陸學員終于有機會認識余光中、鄭愁予以外其他優秀的臺灣中生代作家,甚至是更年輕的駱以軍、袁哲生,以及甘耀明等人。其中,特別偏愛臺灣小說的北大博士生叢治辰、陳思,幾乎逛遍了臺北的二手書局,花光了所有的旅費。買了近百本的臺灣文學作品。大伙笑他們振興了臺灣的出版業,他們笑了笑說。那個誰誰誰,再借我們個幾千塊吧,我們還有好多書沒買呢。一借到錢,他們又立刻走進溫羅汀的書店迷宮,繼續尋寶。叢洽辰并發愿,回去之后一定要努力啃完這些書,寫出一篇臺灣文學的研究報告。
這種直接面對彼此作品,沒有一點虛矯掩飾的意見交流,以及帶著那么一點魯莽、瞻前不顧后的求知熱情,正是我心目中兩岸青年,最好、也最應該的文學交流。
(原文刊載于《聯合文學》雜志10月號,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