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黃建新的采訪約在部局領導審片的前一天下午,他難得有半日空閑。地點就在北京洗印廠后院的華龍數字,《建國大業》的后期正在這幢5層小樓里進行。一點半記者到達時,4樓空曠的大廳擺放隨意的幾張沙發上,3位工作人員正埋頭吃著午飯,仔細一看,果然其中一個是黃建新。桌上擺的是一頓典型的“洗印廠午餐”:院兒門口“大成家”快餐的面條、拌黃瓜、青菜還有鹵蛋。《建國大業》的后期已經做了兩個多月,這樣的“洗印廠午餐”黃建新大概沒少吃。
快速解決了午飯,黃建新讓同事拿來一杯茶包泡就的清茶,采訪開始。
處女作《黑炮事件》
從處女作《黑炮事件》開始,總是能敏銳地抓住都市命題的黃建新就成為“第五代”中一個“奇特”的存在,但他覺得自己沒那么特別:“不就是‘尋根’嗎?都說只有我不尋,誰說我不尋了?根都在今天的生活里,都在這里呢!我就是這種觀點,只是他們都覺得要到純正的中國文化、傳統文化里去尋而已?!?/p>
《綜藝》:最開始接觸電影是什么時候?
黃建新:我畢業于西北大學文學系,因為喜歡電影意外被老師推薦到了西安電影制片廠,工作就是在西影廠的文學室看劇本。有一天一個導演上文學室看見我,說你這么年輕坐在這兒干嘛?跟我們做場記去吧!借走就借走唄,上那邊一看,劇組比辦公室好玩??!不想回文學室把領導給惹急了,生給拉回去接著看了三個月劇本。但到底還是坐不住,領導終于放我去了導演室。
做了幾年,在攝制組發現,嘿!有決定權的人是導演,就決定當導演了,然后咣啷咣啷就拍了一大堆。在“咣啷咣啷”拍片之前,被西影廠送到北京電影學院83級導演進修班學習一年半。
《綜藝》:《黑炮事件》就是那個時候拍的吧?
黃建新:從北電回到西影廠,當時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跟別人聯合導演《東陵大盜》,當時這是西影廠一個很成功的商業電影,另一個是西影剛剛買了作家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同時張賢亮還給西影帶了另一個新小說《浪漫的黑炮》。后者給我的觸動更大,我給張賢亮寫了封信,說在小說里發現了讓我著迷的東西。呵呵,其實我寫這封信就是想問他《黑炮》要是做劇本我能不能隨便改。張賢亮很快回了信,大意是“小說只是個基礎,樓你自己蓋吧!”
很幸運地趕上了西影的“好時辰”。當時的氛圍是80年代什么人物都輩出的時候。那時候大家有個概念就是,冷不丁這人能行呢?讓他試試唄,反正花錢又不多。
拿著劇本去找廠長吳天明,我問他你管不管啊,吳天明大手一揮,“不管,自己弄去吧!”我又問那誰和我聯合?。恳驗橐郧半娪皬S的老規矩是一位導演的前三部電影都要聯合執導,然后才能獨立拍片??伤f不用,自己拍吧!
“胡改”完本子,帶著劇組就去大連拍了第一批鏡頭,拍了很多礦山的外景,很大的機器和一丁點小的人,要那樣的感覺,拍開會,一個桌子幾分鐘鏡頭都不動的,哈哈!樣片拿回廠里,藝委會都急了,“他媽的這叫什么電影,4分鐘動都不動,重拍!”吳天明給我打電話,問我說你自己有底嗎?我說有啊,他說那就按你自己的來吧,我們只是提提意見,你愛聽就聽,不聽就算了。最后,按自己的想法拍完剪完,《黑炮事件》誕生。
《綜藝》:后來片子大獲成功,有沒有給你帶來壓力?
黃建新:《黑炮事件》不僅拿了政府獎,也拿了金雞最佳男主角獎,還有香港電影節十大華語電影獎、上海新時期十年導演獎、陜西銅車馬獎等眾多獎項。當年這部影片在海外的震動也頗大,甚至好萊塢還專門為《黑炮事件》舉行了一個首映式。
《黑炮事件》一炮而紅沒給我多大壓力,我自己從小天性就是這樣,沒什么壓力。拍就拍,不拍就不拍,不就是電影嗎?我也沒什么特別的使命感,就是喜歡。
《黑炮事件》后拍了《錯位》和《輪回》兩部形式、手法新穎的電影,那時候對電影的形式包括色彩、畫面、構圖等有把玩的痕跡在。前三部其實是藝術電影。
《五魁》,最沒感覺
80年代末期,黃建新去了澳大利亞,兩年后回國他感覺到了社會的變化?!?0年代初期經濟生活發生了重大變化,像1990年底股市開市了,突然所有人對物質和金錢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對我們的傳統觀念有巨大的撞擊?!痹谶@種背景下,誕生了黃建新惟一一個有計劃的都市三部曲:《站直口羅,別趴下》、《背靠背,臉對臉》和《紅燈停,綠燈行》。在此期間,黃建新拍了自己惟一的一部非都市戲《五魁》。
《綜藝》:《五魁》在你的作品序列中非常另類。這部作品的創作初衷是什么?
黃建新:1993年前后,合拍片開始在內地興起,很多香港、臺灣以及海外的投資人找到我,但他們不肯投都市題材,因為當時海外有市場的都是《紅高粱》這種類型的電影。正好賈平凹是我大學同學,說他剛寫了個講土匪的,就是《五魁》。我把小說扔給投資人,他們馬上說這個可以啊,那就拍吧!
我所有的電影都沒有分鏡頭劇本,到了現場喜歡亂變,但《五魁》不僅開拍前做了分鏡頭腳本,而且是嚴格按這個拍的?,F場完全沒感覺,就靠經驗拍完的。
我沒下過鄉,沒呆過農村,連麥苗都搞不清楚,我的生活一直在城市里,而且是西安這種具有農業色彩的城市。在我眼里的西安是最典型的中國城市,和受西方文明影響的上海不同,中國大部分城市都是受農業文明影響的城市,這里有真正中國城市人的心態,北京和西安就很像,我太熟悉這些了,而且對其中的變化感覺很敏銳,當然這個對我來說可能是短處又是長處。
“混血兒”的社會形態
整個上世紀90年代是黃建新創作的高峰期,幾乎保持著一年一部的穩定產量。但那段時間中國電影業陷入低谷,國有制片廠更是舉步維艱。從1991年的《站直口羅,別趴下》之后,黃建新再也沒用過國有電影廠的錢,拍片資金大部分來自香港、臺灣、日本或者東南亞,但這些影片即使在國內也都掙錢。包括黃建新拿西影資金拍的最后一部《站直口羅,別趴下》,115萬元的投資,廠里收回了280多萬元。
上世紀90年代后期,黃建新觀察社會似乎重新開始平衡,“就是現在所說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它其實是一個新的社會形態,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混血兒。”人們在這種新的平衡中從最初的矛盾、反對到追逐和逐漸順應,此時人們的心理沖突大于表面沖突。從《說出你的秘密》、《誰說我不在乎》到《求求你,表揚我》,黃建新試圖刻畫出當代這種不純粹的“混血兒”的社會形態。
《綜藝》:有評論稱你為“當代中國都市轉型期的另類觀察者”,你怎么看?
黃建新:當代社會最大的問題是信仰危機的出現,主流社會價值觀很難建立——這個我5年前就開始關注的問題到現在還沒有獲得解決的跡象,這也是我從2004年拍完《求求你,表揚我》到現在還沒有新作的原因之一。沒有創作沖動,很多人覺得奇怪說為什么幾年不拍?這有什么奇怪的,因為過去幾年的變化都是淺層的,骨子里的變化沒有發生,沒有記錄的愿望。我是那種有話想說能一說一溜兒,沒話想說或者現在還沒想好怎么說就擱那兒回頭再說的人。
《綜藝》:現在這種心態有無變化?
黃建新:現在有想拍的東西了,因為經濟危機的出現又把很多人拉到了生死的問題上,前幾年中國人太順了,“快樂”不斷膨脹,人們不斷透支這種“快樂”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提前透支了情感、驕傲、精神刺激。但現在要還“信用卡”了。
下一部電影是根據嚴歌苓的英文小說《赴宴者》改編的,非?,F實的題材,但還是很荒誕的氣質。
監制黃建新
作為導演的黃建新完全沒什么創作的緊迫感,他說嚴歌苓的小說他其實買了都三年了,劇本還有三分之一沒寫。分析原因,對拍電影一直抱著一種“快樂”心態的黃建新說“可能現在對玩別的感興趣了吧。”
這個“別的”就是做監制。過去四年里,黃建新雖然沒有拍片,但從未遠離片場。從《殺死比爾2》的中方制作顧問到監制《墨攻》、《投名狀》、《追風箏的人》和《木乃伊3》,黃建新已經從導演成功轉型為中國電影行業最成功的大監制之一。今年的上海電影節,有很多人問黃建新怎么能既當導演又做監制,這不是矛盾的嗎?黃建新回答說,“沒辦法,我是雙子座啊!而且也沒什么矛盾,陳可辛和斯皮爾伯格不都是成功的導演和監制嗎?”
《綜藝》:對監制工作的體驗如何?
黃建新:我最早做監制的經歷要追溯到1994年,當時我還在西影廠,臺灣一個叫《飛天》的劇組找我擔任內地監制。加入那個劇組,最大的風險并不在監制的職責范圍之內,拍著拍著劇組沒錢了,我倒把自己的錢借給他們了,連欠條都沒打,哈哈!
《綜藝》:當時他們為什么會找你當監制?
黃建新:大概是我這個人賬算得特別清楚。早在西影,大家頭一天坐在一起算賬,第二天我就能拿出一張表格說我已經算完了。其后,在拍《背靠背,臉對臉》的時候我就同時做了執行監制,但沒有掛名。那個時候覺得導演是搞創作的,掛個監制的名兒多傻?。《夷莻€時候國內監制的概念和現在根本不是一回事。
《綜藝》:后來你擔任了中影第四制片公司的總經理,其間擔任了《和你在一起》、《大腕》等多部票房大賣影片的監制,這個時候的監制概念是不是和之前的有些不同?
黃建新:我是1998年從西影調到了合拍公司當藝術總監。一年后,成為獨立行政審批部門的合拍公司將制片部門與中影集團合并成立了第四制片公司。從2000年到第四公司上任到辭職,我的“當官”生涯只有兩年多,其間監制了《和你在一起》、《大腕》等。那個監制還是掛名的成分大,主要是做一些前期策劃,討論電影結構,是我們自己定義的監制,不是海外那種影片CEO的性質。
《綜藝》:為什么從第四公司辭職?
黃建新:當職業人可能更快樂一點,我感覺最放松的地方也是片場而不是辦公室。但在第四公司短暫的兩年坐辦公室的日子里,我有機會參與了一部非常重要的影片——《殺死比爾2》。
2002年,《殺死比爾》劇組到中國拍攝時,本來是奔著上影廠去的,但因故未能達成合作。當時我就問韓三平,要不要把《殺死比爾》這活兒拉過來?昆汀這哥們兒有點意思。韓三平拍板說,拉來!
《綜藝》:和《殺死比爾》劇組的談判詳情是怎樣的?
黃建新:一方面,我有拍攝制作過多部影片的經驗,另一方面,經?!捌痹诟鞔箅娪肮?,我很喜歡和那些大制片人交流國際制片的一些規則,這些背景促使我和昆汀團隊坐在一起的時候能以一個職業人的手法去談,所以非常順利。
在談之前,我做了大量的準備。談判的主要內容是契約,包括財務監管、銀行共管賬號、怎么納稅、制作計劃、人才配置等等專業性極強的問題。在見昆汀團隊之前,我找了兩個朋友幫助研究國際稅法,還跑了很多涉外的財務機構、會計事務所、涉外的工程、貿易部門等等,看了大量的書,稅法的、財務管理的,項目管理的,至少基本概念要弄清楚。
談判時,《殺死比爾》的執行制片貝內特·沃爾士(Bennett Walsh)很驚奇。隨后我與沃爾士成了朋友,當他攜《追風箏的人》來到中國時,我們再次成了合作伙伴。
《綜藝》:2004年,《墨攻》的內地、香港、日本、韓國四個投資方在香港開會,一致定下由你擔任項目的第一監制。該片的監制經歷如何?
黃建新:國際上,大監制的含義就像投資方選出來的CEO,由他來管理和完成這個項目。監制是個復合型人才,要懂創作,懂制作,懂法律還要懂財務。投資900萬美元的《墨攻》,做到了不超支、不超期、財務透明、報表規范詳細,讓四個投資方都很滿意。
《綜藝》:之后,你又先后擔任了《投名狀》、《追風箏的人》和《木乃伊3》的中方監制。經過這些,你覺得監制最重要的素質是什么?
黃建新:能力是一方面,一個好的監制還有信用的問題。多年前臺灣公司投資《五魁》的時候,最后我們將剩余的9萬元退回給了投資方,他們都愣了,說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情,說這點錢做點賬就沒了???我說那不行,沒花完就是沒花完。
我說不準,但后來的事情可能多少就跟以前的這些小事有關,你信不信?大家都來找你,我也找不著原因,繞來繞去發現其實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竟是這種信任的源頭?!?/p>
我很幸運,因為在電影這個行業里導演和監制都是不錯的職務,對我而言都是很快樂而且很有成就感的工作。第一次,《投名狀》在香港拿金像獎最佳影片獎是給我們三個監制的,獎杯上刻著黃建新,這是我第一次得了一個制作人獎,很有成就感。
《綜藝》:最后談談今年2月你和陳可辛一起組建的“我們制作”吧,公司的目標是?
黃建新:“我們制作”有一部分理想主義的情懷,我們就是想為中國電影做一些不一樣的好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