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因為喜歡普羅旺斯而喜歡塞尚,還是因為塞尚才喜歡普羅旺斯。常常覺得塞尚厚重的顏料里,彌漫著薰衣草的醇香。
那種紫色就像激情即將褪祛時,萬般思緒,漾在心里。塞尚的畫,恍若裸露的夢境,閉上眼就可以嗅到亙古不變的曠野味道。
在塞尚的最后10年中,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只畫一座名叫圣維克多的山,也是普羅旺斯地區最高的山。每一個季節、每一個時辰的圣山,被畫家不厭其煩地渲染著,他自己仿佛融化為山體的巨大褶皺,或聳起,或彎曲,在寧靜中蘊藏天翻地覆。
隨意中夾雜著一點禪意,塞尚心中的山,稚拙得好似中國哲學精神里的大巧若拙,無所謂悲喜,只消抖落一身煩塵,慣看秋月春風。但他的畫直到死后20年才被大眾賞識。
中國禪學有三重境界:參悟之初,“葉落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有所悟時,“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徹悟之后,“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一如人生的三個階段:刻意人生、隨意人生、禪意人生。
2009年7月11日,很平常的一天,卻走了兩位令人尊敬的學者。一位是98歲的季羨林先生,一位是93歲的任繼愈先生,兩位先生的境界,后人恐怕只有意會了。
季羨林先生我只讀過他的一些書,尤其95歲時寫的《病榻雜記》,很隨性。為了廓清自己,老人辭“國學大師”、辭學界(術)泰斗、辭“國寶”,并稱:“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清朗的稟性可見一斑。
跟任繼愈先生我有過一次長談,還是十幾年前在他的家里。那一年,老人80歲,已沒有驚濤,沒有驚嘆,論及悲劇英雄,老人一語駭俗,其意義遠遠超出論古的范疇。
“三國賢相首推諸葛亮。史記記載,諸葛亮治蜀,管的事太瑣碎。作為一國宰相,親細務多,顧大局少,必有害于宏觀管理;工作時間過長,休息時間少,必有害于身體健康。司馬懿看準了諸葛亮的弱點,專和他打時間消耗戰,待他勞瘁以死。而漢初的左相陳平,個人歷史比起諸葛亮,顯得不怎么高貴,但陳平更像個大國宰相,宏大而不瑣細,相比之下,諸葛亮的管理方法低了一個層次。陳平的時代人才輩出,給后代留下了幾百年活動的余地。而諸葛亮逝世不久,蜀國后繼無人,旋即滅亡。諸葛亮其人可敬,其志可嘉,其情可憫,其遭遇可悲。”此言對于現代領導力,也是警示。
任先生生活簡樸,硬板床邊掛著一根繩子,怕睡覺時衣服掉到地上。他的書齋幾易更名,無不昭示著命運的變遷:抗戰期間,有了第一個書齋,自號為“潛齋”,有“潛齋筆記”多卷,可惜“文革”中毀于火。50年代,通訊地址為北大中關園宿舍,書齋取其諧音稱為“中關虛舍”,因一半時間虛度了。后來政清人和,本可以多做些事,但眼疾纏身,遵醫囑,為保持目力,夜間不看書、不寫字,書齋命之為“眼科病房”。
對兩位老先生的離世,為了表達敬意,媒體上還是鋪天蓋地的用“大師”、“泰斗”、“一代宗師”之類的字眼緬懷他們。這些刻意的定論,似乎與兩位老先生的精神相去甚遠。
想起有人曾請教日本茶師千利休,何謂茶道精神?他說:先把水燒開,再加進茶葉,然后用適當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夏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清涼,冬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溫暖。沒有別的秘密。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簡單的動作、一種單純的品味。
能留給世人些許的清涼和溫暖,或是兩位老先生最樸素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