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書生李平書

1922年，年近古稀的李平書計劃撰寫自傳，同時他的親朋故舊正打算給他籌辦一場體面的壽宴。就在他七十大壽前夕，李平書為了謝絕他們的賀禮，半開玩笑地說：“諸君誠欲破鈔，其助我印一書以作紀念可乎？”的確，商界大亨李平書連出一本書都很費勁，他的收入絕大部分用來創辦福利事業了，甚至在他生病期間，醫藥費都是由朋友主動資助的。

1853年，李平書出生在江蘇寶山的一個醫生世家，此后十年，太平軍和清廷反復爭奪江南，李平書的童年記憶除了讀書就是戰亂，還有貧窮，14歲時，父親病逝，李平書只身到上海花行、米豆行做學徒。同治七年，弟弟李蘭臺十四歲了，便頂替李平書去米行做學徒，李平書得以繼續讀書，同治八年（1869年）冬，不到十八歲的李平書應松江縣試，獲入縣學第十九名，中了秀才。此時的李平書志得意滿，以為“從此取朱紫如拾芥”，但命運給了他沉重的打擊，以后十幾年中，他“六下南闈，兩下北闈”，屢試不第，連個舉人也沒考上。等到三十三歲（光緒十二年），已經絕了科舉之心的李平書接到一張通知，讓他去南京參加全省會考，張榜時，李平書考得優貢，列在全省第五。第二年六月，在太和殿應考，正取第十，“以知縣錄用”。此時的李平書職務雖為候補縣令，功名還只是一個秀才。 之前的光緒九年（1883年），李平書經人推薦，進入字林西報工作，擔任時政版的編輯，并每天撰社論一篇。這年五月，英租界一家自來水廠竣工了，竣工當天，李平書前去采訪。所謂自來水，就是將水經過凈化、消毒后，加壓力，通過管道輸送給用戶，滿足生活和工業等方面的需要，但在當時的中國，仍然屬于紙上談兵。有這樣好的一個學習機會，他豈能輕易放棄。李平書得知同鄉姚安谷之弟正在此處工作，便找到他，索要了水廠的圖紙和資料。李平書動心了，他也想辦一座水廠，飲用水不潔的問題在當時的上海的確非常嚴重。

辦廠的投資額甚高，而李平書卻籌措不到這些資金，朋友都對辦水廠提不起興趣。在他們眼里，用水還要辦廠，簡直荒唐，不虧才怪。無人投資，水廠自然是辦不成了，但李平書并不氣餒，他堅持認為上海城里的居民需要潔凈的生活用水是沒有錯的，于是他在英租界水廠建成的當年，在二洋涇橋南租地建了一個供水站承銷法租界和城中用水。他把英租界自來水廠的水接過來，然后雇傭人力將自來水挑到居民家里去售賣。可是買水吃的人寥寥無幾，“每日銷水不足百挑。”李平書又請人四處游說，卻幾乎毫無效果。后來李平書自己去賣水，才弄清楚，原來居民對有氣味的自來水非常恐懼，認為既非雨水，也不是井水、河水，喝了會得怪病。李平書主動飲用，并建議業務人員在以后的售賣中，主動示范，銷量于是有了一些增加。第二年，李平書計劃將英租界自來水廠的管道直接鋪進上海縣城，這樣就免去擔水、賣水的環節，并在法租界和縣城的交界地方設立水表，用水表計數收費。李平書知道盡管他現在沒有能力辦水廠，就借雞生蛋，英商只管收錢，至于城里的水如何銷售，不能干涉。眼見形式看好，李平書向官方建議在南市建立一座水廠，但因當時風氣未開，守舊者紛紛反對，竟然無人贊同。李平書只得退而求其次，準備先鋪設自來水管道，自立水表。不久中法戰爭爆發，支持李平書的官員邵友濂被調往臺灣，就連鋪設管道的事情也泡湯了。李平書只得繼續雇人擔水售賣，以至于入不敷出。他最后和合伙人姚安谷商議，年底將生意結束。李平書14歲到上海做學徒，混跡商海近二十年，開始意識到市場需求事關經營成敗，同時，企業還需要一個安定的外部環境。很快，李平書被選為候補知縣，去廣東任職了。

李平書到廣東之后，先在總督衙門辦事，因為處事得當，受到上司賞識，在光緒二十年，被委任署理陸豐縣知縣。四十二歲的李平書成了一方父母，開始了他理想中的社會改造，他一上任，就嚴禁行賄，而且言行不二。他看到這里的鄉民由于長期缺乏教育，沒有文化，非常愚昧且蠻橫無禮，械斗、吸毒、邪教橫行，經過一番考察之后，李平書“立志興教育以化民”。他首先在全縣鬧事最厲害的水翰、上浦等五鄉開設義學五所，還親自到各鄉上課。 可是教育難以立桿見影，陸豐縣歷來斗案層出不窮，各任知縣向來任其自生自滅，有時斗死多條人命，只要不報案，便假裝不知。李平書上任之后，對械斗高度重視，在政府、官軍的介入下，械斗受到了有力的遏制。同時，李平書對裝神弄鬼、招搖撞騙、勾結土匪的奸邪之徒進行了揭穿和打擊。陸豐的社會風氣，有了一定的改善。很快，李平書調離陸豐縣，到潮、惠任職。他擔任清佃總辦兩年中，親自帶領水師學生到各縣丈量沙田，清查田戶，終日在田中勞作，擔任鄉試謄錄官時，晝夜查察，防止舞弊。新上任的巡撫馬玉山遍訪州縣后，稱贊李平書為難得一見的好官。 光緒二十四年，法國侵略者把廣東、廣西、云南劃為自己的勢力范圍后，又要強占廣州灣，作為“租界地”。法國人蠻橫無理，當地百姓誓死守土，遂溪縣成為一觸即發的火藥桶。李平書臨危受命成為新任遂溪縣令。李平書上任后，先與法國軍官會晤，雙方約定今后法軍與鄉民發生沖突，可以面商解決辦法。這樣局勢得到了稍稍緩解。不久法國人提出要將遂溪全縣割讓，鄉民激憤不已，紛紛捐錢購買槍械，決定抵御侵略。李平書順應民意，積極舉辦團練，他的想法是“嚴守界限，彼不來，不可生釁；彼若來犯，當竭力抵御”。法軍得知各鄉正在辦團練，并不放在眼里，加上奸民獻媚，很快發生偷襲黃略村一事，但由于黃略村團練奮起抵御，臨近各團聞警前來增援，并且將法軍包圍，法國人只得突圍而出，溜回兵艦。之后，盡管團練多次擊敗了法軍的侵略，但滿清朝廷懾于法國人淫威將李平書革職。光緒二十六年，李鴻章到香港，廣東許多官員前去迎接，道臺周柄勛向李鴻章抱怨：“法人租界廣州灣，商議界務時，職道在法兵輪上受辱，完全是遂溪知縣李平書大膽妄為所致。”李鴻章卻大聲說：“天下州縣皆如李令，洋人敢要我中國土地耶？”

李平書丟官之后，回到上海，走上了新的圖強之路，他受聘為江南制造局提調，成為一個官營企業的高層管理者。江南制造局在李平書到任時，已經創辦近四十年，是當時設備較齊全，規模很大的近代軍火企業。由于實行衙門式管理，效率低下，貪污盛行，毫無生氣。李平書到任后，注意協調人事關系，且處事公允，工作漸有起色。當時的上海道臺袁樹勛很是欣賞他，讓他擔任提調的同時，接管上海內地自來水廠的工作。光緒三十年，李平書正式接管水廠，先用地方公款償還欠債，然后將水廠作價成本銀一百二十萬兩，向各商家和團體開會征集股金。在李平書的整頓下，水廠開始贏利。第二年，由于李平書在制造局和水廠的出色業績，他被選舉為總工程局領袖總董。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李平書受兩廣總督岑春煊邀請前往廣州，幫助創辦廣東自來水廠，并籌集股銀六十萬兩。從廣州回滬后，李平書又大力改進內地自來水廠的管理，擴充設備，增加管道的鋪設，讓更多的居民用上了自來水。宣統元年舊歷三月二十八日，上海祥森火柴公司發生火災，消防車及時趕到，自來水從天而降，很快將火撲滅，未釀成大災。事故發生后，城內外居民對自來水更加依賴。該年，李平書被城廂內外救火聯合會選為會長。由于李平書的努力，到1923年，上海內地自來水廠資本已經累計到二百五兩，月收入超過四十萬兩，盡管此時李平書不再任事，但他的功勞是不可忽略的。 李平書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在拆除上海縣城城墻、辛亥上海光復，他居功至偉；上海第一家國人經營的電燈廠的創辦、上海國人自辦電車公司等事情上，他都起到了開創性的作用。同時，他熱心慈善事業，創辦多家醫院和學校，并且自己就是一位醫術高明的醫生。二次革命失敗后，李平書因為反袁被迫逃亡日本，他因精通“金石書畫”之學，便開設了平泉書屋書畫古董鋪，居然因此收獲了不少名貴字畫。李平書是一介書生，做過官，當過經理人，一生沒有一家屬于自己的企業，但他的事功和節操永遠都會讓人感佩。稻盛和夫說，美國是一個欲望驅動型的社會，企業家精神是屬于美國的，東方企業家需要的是士大夫精神。我們中國企業家們的士大夫精神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