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不能照亮光本身,光只有在光外的事物之上才得以顯形。但顯形的也不只是光,而是事物的明麗、夢像或陰影。光是父性的,這就是光的基本義,人們更多使用的卻是光的引申義。歷史,不過是人類趨光、避光、追光,直至被光洞穿的歷程。
比如神照之光——《約翰福音》指出,“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卻不接受光。有一個人,是從神那里差來的,名叫約翰。這人來,為要作見證,就是為光作見證,叫眾人因他可以信。他不是那光,乃是要為光作見證。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再比如理性之光——在黑格爾那里,理性和認識是統一的:“認識不是光線的折射作用。認識就是光線本身,光線自身才使我們接觸到真理。”所謂理性,是指人可以把萬物的聯系阻斷,通過彼此之間的因果關系,由此及彼地加以認識。
我們僅僅從“真光”、“光線”的詞性分野上,就不難明白擇詞者的精神價值光譜。這就讓我們發現,作為修辭喻象,陽光、火光、燈光是深植于生活的,它們把黑暗打開,宛如事物內翻,讓人們得以洞悉黑暗中真理的諸種造像。但作為本體,太陽、火焰、燈,在被剝離了燒灼的危害性后,同時還具有隱喻色彩。習慣于“直搗本質”的權威主義。早已經把自己與光源本體合二為五了,他們用強光阻止了人們對真理的探尋,宣布追隨自己就是靠向真理。因為“皇”和“王”古義為輝煌、光明之意;《詩·小雅·漸漸之石箋》“皇,王也”。“皇”乃是像太陽一樣光輝燦爛的意思。在強光的語法之下,詩仙李白《流夜郎題葵葉》的“分照”就不難理解了:“慚君能衛足,嘆我遠離根。白日如分照,還我守故園。”意思是說,太陽/皇帝如果能分一點余光來照耀我,我就能還鄉,安度余年了。只有那個躺在酒桶呈的第歐根尼不吃這一套,他對那個燃燒在身邊的人造太陽冷冷地說:“走開!不要擋我的陽光!”有些權威主必連人造太陽也算不上,充其量是“沼氣蓬勃”。
第歐根尼是吃透了光的哲人。但詩仙業已如此,常人更難免俗。生活的詩意需要光的營造,唯有黑暗的底座可以承載光的絢麗;人們唯有在暗中,才能目睹光/體態的妙曼與多姿。當“城市之光”成為工業文明的象征之后,如今的城市之夜窆全是光喧囂、光鼎沸的時代:黑夜已經全方位潰敗,強光主義的宣泄足以讓群星遁去。微弱的光輪,本來恰好構成夢田的邊線,如今的城市之夢,卻有烤肉的味道。那些被霓虹燈賦予燕尾服禮儀的男人,在“波濤胸涌”的裙裾中顧盼自雄。但欲望的燈光爆發革命,使得她們的裝束大劑量透光,接近墨毒的新衣。
如今人們贊美光,其實是在贊美光中的事情:人們傾向光,真實是在一種幻覺中顧影自憐,或待價而沽。如果緊俏的地產已經讓“姑蘇漁火對愁眠”無處安身的話,那么,“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回憶性場景,正在淪為集束射燈的掃射點。你在逆光中的暮然回首,就只能是見光死!讓光,回到光本身。讓黑夜回到夢的邊際。讓晃動的燕尾服管理好自己的帳篷。 幾筆 幾筆讓強光君臨下的事物回到亮面、中間面,暗面的參差裊娜當中。讓賦予在光線中的象征和隱喻,回到一抹光照當中,并為一柱燈火,挪出位置。而這樣的祈愿,已經接近烏托邦。人們的生活不但承載著強光的象征和隱喻,還接納著隱喻下的隱喻。詩人芒克的名作《陽光中的向日葵》,無疑是企匿剔除意識形態花園里涂抹在葵花上的油漆——
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陽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嗎
你看它,它沒有低下頭
而是把頭轉向身后
就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
我還想說的是,據說美國南方有野生的不向陽的葵花,建議人們有機會到美國南方去,去尋找那不向陽的葵花。
今夜,我在蕭公權先生的《問學諫往錄》里讀到一個故事:1912年的春天,著名哲學家、詩人喬治桑塔耶那(1863-1952)正在哈佛大學授課,一只知更鳥飛來站在教室的窗欞上。他注視這鳥,回頭對他的學生說:“I have a date with soring(我與春天有個約會)!”于是宣布下課,跟著向學校辭職,退隱善述。那時他還不滿五十,竟然已經從心所欲,悠然而上,并不需要都向桑塔耶那學習,退出江上,并不需要都向桑塔耶那學習,退出江湖,而是借助春光,明白自己的歸鄉之路。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