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愛爾克怕歸來的弟弟看不見海岸,就舉著一盞燈,時間久了,她變成了燈塔。等待可以把等待情郎的女人化為神女峰,自然也可以把愛爾克燒造為燈塔。不同之處在于,神女峰是詩意時間的地老天荒,燈塔則是絕望空間的自燃!它們昭示的向度涇渭分明:神女只為情郎而堅持,燈塔則是向著廣闊的海洋敞開……
1941年,巴金重回故鄉成都,18年的鄉一愁觸即發。但在成都住了50天后,他失望了。他發現那里和他18年前出走的情況幾乎差不多。他思緒萬千,最終再次離開家鄉。在對愛爾克的燈光的想象、思考中,巴金完成了散文名篇《愛爾克的燈光》。他寫了幾種燈光:舊居的燈光,愛爾克的燈光,心靈的燈光。愛爾克的燈光作為本文的題目,具有豐富復雜的象征意蘊。在他的筆下,愛爾克的燈光是游子魂牽夢繞的思念,更是在家的姐姐無可奈何的悲劇命運。在燈光下,關于家的所有過往,瞬間涌上心頭。咀嚼著回憶的痛,品味著離別的苦,巴金再次離開了他的那個“狹小的家”。
燈光里的思念
愛爾克的燈光源于歐洲的一個古老傳說。在一個叫哈立希的小島上,坐落著一間小屋,每天晚上,面朝大海的窗前都會亮起一盞燈。這盞燈,是姐姐愛爾克為遠航的弟弟點亮的。弟弟是愛爾克唯一的親人,但年輕的心,終究耐不住孤島的寂寞。有一天,弟弟告訴姐姐,他決定出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從此,窗前多了一雙祈盼的眼睛,也多了一盞燈,共同凝視著,那片弟弟曾經孤帆遠行的海,以及可能歸來的海。
然而,茫茫大海,一點孤燈影下,只有姐姐愛爾克的等待——等來的是月升日落、潮漲潮滅,等不來的是弟弟渺渺的歸期。
在古代中國傳說中,又何嘗沒有愛爾克式的思念呢?
時光回溯至劉宋初年,在一場王室政變中,兒子不幸被俘,母親聞訊,掩面而泣,隨即燃起了七盞油燈。瞬間,屋子的每一寸土,每一片瓦,每一個角落,都落下了光的印記。那七束光在母親的思念與祈盼中,變得格外有力,突然化作七把利劍,穿過屋頂,直逼夜空。
終于有一天,兒子回來了,看著正在燈前祈禱的母親,他嗄住了。才一年未見,母親竟已滿頭白發。在燈光的映照下,那絲絲銀光更是格外的刺眼。再看著母親苦心經營的那七盞燈,兒子若有所悟:這七盞燈,分明就是這一年中指引自己回家的天空中的那七段利劍一樣的光。
燈光下的孤獨
窗前的那盞燈是為弟弟點亮的,更是為愛爾克自己點亮的。畢竟,燈光下,一直都只有愛爾克一個人。
夜幕下,漫無邊際的大海正歇斯底里地洶涌,不時地撕扯著孤島岸邊的礁石。不遠處,愛爾克正在窗前挑動著燈芯。在燈光的照射下,愛爾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已經足夠將愛爾克本身吞噬。
一個女人,在一個荒島上,怎能經得住漫漫長夜的煎熬呢?當寂寞、孤獨伴著黑夜不期而至時,一盞燈,一個影子,便成了愛爾克最好的慰藉。畢竟,她可以在燈光下對著那片海深情款款,可以閑適地撥弄著那兩股緊緊纏繞在一起的燈芯,她的夜晚是充實的,她的過剩的精力得到了釋放、消耗,她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借著光、影來排遣寂寞的人,又怎會只是愛爾克一個?
“舉杯邀明月”的李白,在月光下且歌且舞,“對影成三人”的瞬間,譜寫了一曲形影相吊的風流;“月落烏啼”那一刻,“楓橋夜泊”的漁火,無疑是異鄉游子“愁眠”前的女神;“桃李春風”下的酒宴,不過是離別后的心酸,十年“江湖夜雨”的蕭索,卻唯有孤燈相伴。
然而,形影相吊不過是一種短暫的、無奈的、自我安慰般的精神鴉片。長夜孤燈終究太過單調。當寂寞重整旗鼓,再次以烏云蓋頂之勢向愛爾克襲來,窗前的燈光依然那么固執地溫柔、漂浮,根本不愿意穿透那厚重的云層。愛爾克感到了恐懼。她想拉著弟弟的手,她想看著弟弟將烏云驅散。
燈光外的困惑
弟弟的渺茫行蹤令愛爾克苦惱。究竟是什么牽絆著弟弟回家的腳步?愛爾克不止一次地發問。
然而沒有人能告訴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關于弟弟的種種猜測已在愛爾克的心頭堆滿:“他不會出事了吧?”“難道他在海上迷路了?燈光實在太暗了,弟弟根本看不到,應該再多點幾盞燈。”“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弟弟是不是已經不愿意再回到這個孤島了?不是這樣的!再過幾天,弟弟就會帶上很多趣聞、珍寶回來看我的。下次我要跟他一起出海。”面對孤獨與疑惑的交替侵襲,愛爾克坐不住了。她推開門,跑到自家的船上,準備揚帆出海,去尋找弟弟。她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氣,奮力地劃著船。突然,一個海浪打過來,船翻了,愛爾克又回到了岸邊。
愛爾克癱坐在地上,她哭了。
那一晚,她坐在岸邊,任憑海水的蹂躪,一夜不眠。
燈光前的執著
和往常一樣,夕陽西下之前,愛爾克已經立在窗前,熟練地檢查著那盞引航的油燈。
她不知道弟弟身在何處。她唯一確定的是弟弟知道她在這里。
一晚上的思索,讓愛爾克放棄了出海的念頭。
愛爾克覺得,哈立希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弟弟一定會回來的。她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守護這個姐弟倆都熟知的故鄉。
天黑了,愛爾克的那盞燈再次點亮了。今晚的燈光,猶如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著,那是一種執著,那更是一種信念。啊,遙遠的“愛爾克的燈光”游近了,“這一定是我的心靈的燈,它永遠給我指示我應該走的路。”
可是,直到可憐的姐姐愛爾克失望地進了墳墓,她也沒能等到那個出遠門的兄弟回來。巴金以一種近乎天真的真誠與純潔,其實也只有這樣的赤子情懷,才可能在這個故事里注入如此之多的纏綿和堅韌之力,才會為我們這個“不信”的世界,樹立起一盞永不熄滅的燈。巴金也曾經有一個在黑暗中殷殷期待著的姐姐,一個在狹隘的圈子中憔悴地捱著日子的姐姐。巴金離開的時候曾經親口答應過那個姐姐有一天會回來看她,跟她談一談外面的事。可是巴金回來了,死亡卻已經帶走了姐姐的一切,姐姐如所有的舊式女子一樣在寂寞中走了,她也終于沒有看到自己心愛弟弟的歸來。善良的姐姐,生前沒有得到過丈夫真正的愛,死后她的丈夫“不曾做過一件紀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著,寂寞地死去,死帶走了她的一切。”這讓那在夢中也會偶爾看見愛爾克燈光的巴金,讓那常常睜著眼睛做著飛向那燈光的夢的弟弟,怎么不為之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