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這是一個難以解讀的國度,任何輕率的結論都是危險的。
在印度,一切社會分工都是神圣不可改變的。你若要他去幫助別人,他就會告訴你《薄伽梵歌》說“盡你所盡之責,不要去管其他人的責任”。正是這種只盡己責的態度,造就了印度人低效率的辦事風格。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有詩為證:“真理激起反面的風暴,藉以散播它的種子”。
通過電影想象印度
地域性的歧視哪兒都有。從拿到印度簽證之后,該不該去打一針防疫疫苗,就成為了一個話題。
關于印度的衛生狀況,早已聽說。但去印度近在眼前時,卻有一些非常具體的傳聞,讓你信也難,不信也難。在關于印度的水源十分可疑的諸多傳說中,有一個最讓人心驚膽戰的是刷牙都得用礦泉水。“因為,牙齦有可能被感染。”不打針吧,謠言可怕。打針吧,聽說要頭暈好幾天。我在權衡了幾天后,想起奧運會期間,3個美國人聽信謠言,戴著口罩出現在熱烈歡迎他們的北京人面前。事后,3個人自覺此舉有傷北京人民的感情,遂道歉了結。我不想犯單純無知的美國人的錯誤,決定不打預防針。
事實證明我是正確的。就像我剛看過的一部與弗里德曼的著名理論書同名的電影《世界是平的》里面的男主人公一樣。當他耳朵里裝滿各種關于印度的可怕謠言,懷著一種壯士一去兮不回還的心情,踏上這個陌生土地。一切都讓他感到無所適從,從吃到不潔的冰品拉肚子、左手用廁紙、右手抓飯、滿大街找不到公共廁所,各種可怕的信息——出現。但是,并沒有產生謠傳中最可怕的后果。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當來到這塊土地上的人,最后如同電影中的男主人公一樣,終于穿上了印度服裝時,你就會像他那樣,什么都可以吃,可以喝,百毒不侵了,像一個真正的印度人。就像我到印度一星期之后。終于穿上了與印度姑娘一樣的莎麗時,那些關于防疫的知識,就被拋到腦后。我的朋友西川告訴我,他在印度曾經住過3個月。在最后的一些日子里,他裹著土布,纏頭赤足,像一個真正的印度人一樣,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游蕩、旅行。沒有人懷疑他不是印度人。當然,也沒有病毒細菌認出他的血統,進而侵襲他。
但是初到印度時,受傳言影響,出了機場門,我們就不敢喝任何水。好不容易到了飯店,在繁瑣的入住手續完成之后,口渴已變成一個急待解決的問題。我們入住的印度當代文化交流中心,是一個非常漂亮的飯店。接待我們的Sharmistha女士領著我穿過白色走廊,兩邊是銀色的現代酒店房間。我們走到一間窄窄的小門時,Sharmistha女士推開門,帶我走了進去。腳跨進這道門,一時間,我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里面是一個建筑工地。昏暗的燈光、刺鼻的味道、黑咕隆咚的腳下,還有撲面而來的塵埃,讓我懷疑Sharmistha女士半夜三更到底要把我帶到哪里去?我戰戰兢兢地跟在她后面,不知拐了多少彎,上下了多少層樓梯,感覺與我的同行們漸行漸遠。終于我們又推開另一道門,進入了一個白色空間。Sharmistha女士打開了一間房門,讓我進去。看到我驚恐猶在的表情,她安慰地告訴我,她就住我隔壁,有事可以叫她。
又渴又餓的我,進入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叫客服中心送礦泉水和三明治過來。在得到確認后,我才坐下來打開行李。時間分分地過去,又渴又餓的我,再次打電話到客服中心確認。電話里再次回答:廚房里正在做呢,五分鐘內水和三明治就會送來。無數個五分鐘過去了,又渴又餓的我,累得只剩下兩個選擇:要么喝衛生間的水,然后上床睡覺,要么像等待戈多一樣地等待下去。就在我準備選擇前者時,門鈴響了。進來一位侍者,只見他雪白筆挺的衣服,一只手背在后面,另一只手托著一個托盤,上面是雪白的漿得很硬的餐巾墊底,放著一小瓶礦泉水和一小片三明治,這情景讓我想起不久前看過的電影《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里面那個苦練基本功的小個子侍者,就是這種姿態。再一看,那三明治就是三片薄面包里夾著兩片涂上奶酪的雞肉。我頓時哭笑不得:實在想不出來為什么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才能做好這么簡單的東西。
我后來才知道,在印度,一切社會分工都是神圣不可改變的。你若要他去幫助別人,他就會告訴你《薄伽梵歌》說“盡你所盡之責,不要去管其他人的責任”。正是這種只盡己責的態度,造就了印度人低效率的辦事風格。而且,活雷鋒這樣熱情助人的行為,在印度是不守職責的另一個解釋。
誤讀與“官方印度”
去印度之前,我剛好看了《貧民富翁》這部時髦的電影。這部由英國導演丹尼·博爾導演,印度演員演繹的電影是奉獻給好萊塢的一道甜點。經過丹氏風格、節奏、剪輯方式包裝過的這道甜點,其原裝材料則是來自印度最大的夢工場——寶萊塢。核心主料與我們小時候看過的載歌載舞的印度愛情片是一致的。從《流浪者之歌》到《大篷車》等等,到現在的《貧民富翁》,印度人對愛情的理想幾乎沒有改變。導演緊緊地抓住了這一點:一段童稚時期的“印度式”愛情,盡管時代、背景、電影的拍攝方式已經改變,但是代表印度人信仰、價值觀和文化感的愛情觀卻沒有變。盡管這種對愛情的認知態度依然是童稚的,因而也是童話的。
在印度開會期間,有一位印度學者說了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他說:“中國歷史與印度歷史,有一個很大的區別。中國知識分子必須要面對一個革命的話語;而印度知識份子則要面對一個殖民主義話語遺留下來的問題。”他接著談到要警惕西方對印度的敘述中有幾種非常有害的誤讀:一,敘述一個奇異的、有著異國情調色彩的印度;二,非常現代的、光艷的印度;三,一個由貧民窟形成的貧困的印度。
《貧民富翁》正是集這三種誤讀于一體,制造出了今年電影業的最大泡沫。這部電影獲得巨大成功不是沒有理由的:雖然是用英語拍攝,但卻筆觸細膩到各個層面。既有深刻的殘酷現實的刻畫,又有筆調輕松的異域喜劇成分;既有對社會種姓制度和貧困落后的大力時代,也有對愛情,包括兄弟之愛和友誼的溫情描寫。難怪影片獲獎后,連“貧民窟游”這樣的商業項目也變成了熱門。當臭水溝和棚戶區也被這個時代消費了,濕婆神還能舞蹈出什么樣的光環呢?在孟買最大的貧民窟旁開展的“貧民窟游”項目,可稱為消費時代的最大奇觀了。在現實生活中,肯定沒有《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中窮小子過關斬將贏得千萬元大獎的故事。真實的選秀獲獎者定是那些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家庭背景屬中產階級的人。在印度,語言、尤其是英語,幾乎是衡量一個人社會身份和地位的標志。印度社會的下層人幾乎不講英語,更有大量的文盲。受過教育的印度下層人是以本民族語言為媒介的,而印度,有23種未被統一的語言和文字,他們都不被其它族群理解和使用。事實上,印度給我的感覺,就像有兩個印度,一個是生活在金字塔尖的窮盡奢華的上流社會,一個是貧民窟和臭水溝旁螻蟻般活著的低層社會。一個是說英語的印度,一個是說印地語或別的什么少數民族語言的印度。當然,對于我來說,還有另一個印度,那是我去簽證時,在印度領事館拿回來的一本《今日印度》,我從那兒了解了另一個印度——“官方印度”。就像中國的《人民日報》海外版一樣,那上面在不得不提到貧民窟時,使用了一個溫和的字眼“棚戶區”。此外,我從那上面知道了,印度官方在五十年前就廢除了種姓制度,但是,我在現實中看到的卻是:印度人無法用種族來代替種姓。“印度”這個詞無法真正讓他們獲得認同感,種姓基礎、語言和宗教才能表達他們的訴求。就連甘地圣雄也深陷此艱難之中,他反對“不可接觸”制度,卻不反對種姓制度。我想,這是因為種姓制度已經成為了印度社會的基本制度。印度人認為生命的秘密是順其自然和不執著,政治家、貴族、僧侶、上層精英共同維護著這樣一個貶低他人的機制,因為,社會需要它。
雖然甘地曾為了消除“不可接觸制度”,親自去做“不可接觸者”才做的打掃廁所之事,但最后也只能是除了呼吁愛心之外,什么也改變不了。因為,傳統的勢力比天大,已經存在三千多年的種姓制度,原意是用于區分人口的質量司題。但卻成為最失敗的制度。它喚起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自私,也損害了人的尊嚴。被社會秩序所界定的下層印度人,活著,像草薺,或像無形的物一樣,這使得他們的臉上呈現出物一樣的表情。那是一種蒙昧、恍惚和執迷的表情。他們靠宗教來平衡自己的內心,同時也利用自己低人一等的心理,用自我安慰和別的方法來平衡自己。畢竟,印度窮人占據印度絕大多數人口,比例可能超過80%。他們集中在農村和城市的貧民窟。特權勢力階層有著與全世界豪華接軌的奢華生活,而窮人與賤民的生活卻接近人的底線。
“另一個印度”與GDP生存
文化的差異性及公共建設的落差,還有交通設施的滯后,在我們從德里去往阿格拉的路上,又一次呈現在眼前。印度的農村基本處于一個自給自足,人畜和睦相處,動物糞便用以施肥,麥稈用來鋪蓋房屋的自循環系統。當我們的車被堵塞在一個又一個鄉村小鎮時,巨大的魔幻現實主義場景就出現在眼前:如山一樣的垃圾,螻蟻般在馬路兩邊穿梭的窮人、汽車、摩托車、人力車、人貨兩裝的貨車;牛拉人的車、人拉人的車、可以一次擠進二十多個人的簡易三輪摩托車,人畜并進在鄉間路上綻放一片混亂。從車上看下去,我一直擔心它們隨時可畿傾翻。并沒有任何交警或別的交通管理形式,對這一片混亂和危險加以制約。一群一群在你車窗前翻跟斗和扭曲著肢體的小孩(只為討要幾個盧比)、跟在你身后不離不棄的要錢的兒童。混合著塵埃、喧囂、人畜糞便氣味、發酵的食品味,一切都在考較你的神經。
從上午10點到夜里9點,原來計劃的5個小時的車程一再被延長。當夜幕降臨,我已對目的地的存在不抱任何指望。在近于幻覺的暈車狀態中,我好像坐在一艘在大海中失去方向的海輪,朦朦朧朧中,窗外的田野象征亙古已久的絕望,最終讓你的躁動不安,也淹沒在巨大的絕望感中……
從印度回來后,曾在一次聚會上,我把在阿格拉的路上看到的一些貧困現象(真實的、且被我縮減了的現象)告訴成都的朋友,他們馬上露出一副懷疑的表情。好像我也有一種富國心態,也用一種獵奇心理在看印度。在座的另一位朋友,不相信印度會比中國更窮更貧困。事實上,當我停留或步行在印度遮天蔽日的灰塵的街道和破破爛爛的高速公路上,看到那些無邊無際的垃圾、臭水溝、用編織口袋隨意搭在路邊的窩棚,當我完全找不到公共廁所或別的什么公共設施時,我也曾問我的朋友:“印度的GDP哪兒去了?印度的政府又在哪兒啊?我怎么看不到它們的影子?”
奇怪的是印度人的極端自信與中國人的極度自貶相映成趣。下面是我朋友告訴我的一個笑話:一位從來沒有來過中國的孟買商人,當聽朋友從上海回來談到上海的發展之后,說:“嗯,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再過十年,上海就會趕上孟買了。其實,這兩個故事都說明人始終處于誤讀的狀態中,即便身處其中,你也未見得能了解自己的國家,更遑論他人的國家。
在許多西方人和更多的中國人眼里,印度是一個讓他們神往的地方。印度,代表的是美輪美奐的神廟和天下無雙的泰姬陵,以及超凡脫俗的宗教境界,那是在充滿物欲貪念的世界里,讓人心馳神往的另一個世界。所以,人們不愿意看到還有“另一個印度”:一個既有世界最大IT中心;又有世界第二大貧民窟的印度。印度學者所說關于印度的敘述中有害的誤讀,并不只有三種,而是無數種,正是無數的誤讀構成了我們印象中的印度(我想我看到的印度,也是這些誤讀中的種)。正是這些誤讀的力量,構成了印度的魅力。
印度,這是一個難以解讀的國度,任何輕率的結論都是危險的。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有詩為證:“真理激起反面的風暴,藉以散播它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