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稽詩歌及詩觀

王孝稽，1975年出生，曾用筆名王小幾等。在《詩刊》、《詩選刊》、《星星詩刊》、《江南》、《詩歌月刊》等刊物發(fā)表過作品，并入選《2005中國最佳詩歌》、《2006中國最佳詩歌》、《2007-2008中國詩歌選》、《70后詩歌檔案》等選本。出版有詩集《南方敘事》。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夏日的盛大

人群在大樹下，尋找被遮蔽的影子

躡手躡腳，似乎會驚擾什么，或者

丟去偷歡的機會。頭頂?shù)南x兒們

張開口器，拼命呼喊——

“太陽來了，太陽來了”，卻堅守一片

樹葉

人類啊，恨不得把所有的毒辣

移交給它們，讓自己躲藏月光下

偷偷綻放

愛上

“你就借著我的身體照亮吧，即使

在黑燈瞎火中，生活還得繼續(xù)——”

愛停電的夜晚，愛黑暗的湖

愛糾纏不斷的夢

我的女人，用一生時間去愛

她說，愛多了，身體會下細(xì)雨

如果，窗外波光盈盈，愛就能在草叢中

看到最大的玩家——蛐蛐，用身體

的時差——

角逐力量。微動的身體說:

“如果漏水，這里有巨大的容器”

休假

回到草民身份

在田間掄鋤，摘果子，以草地為床

低處有水井，待到明月升起，在井旁

撈月

——以月為食。身體下的魚蝦，水草

與話語一同剔除。

最后，剩下一口氣，給身體減去生命

西單的夜

我攜著愛人從南方

帶到我的祖國首都

我常常在深夜醒來

身邊的天安門廣場、故宮、頤和園、

八達(dá)嶺

一一閃過。窗外的雨水，在嘈雜聲中靜靜地滴落

唯獨西單的地下室，二鍋頭，大閘蟹

讓我溫暖倍加——

我愛上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穿過灌木叢

我想過，若我的身體高過它們

也不能說明我是一棵喬木

可實際，我砍過的灌木叢在南方瘋長

氤氳的空氣里，再也難以找到

那塊堅硬的疤痕

柳莊

灰白的別墅，藤條緊張地纏繞著

他，仿佛飄浮的柳絮

晝夜飄散，隨風(fēng)丟失了暴躁的脾氣

雙層的門窗，雙層的阻隔

把時光擱在速度之外

那是個恐懼的夜，在藤條之間

聽見了車輪碾過混凝土

干澀的聲音，越來越靠近

越來越像坦克，鏈條一節(jié)一節(jié)壓過

心頭

時光大師

——致湯養(yǎng)宗

這是一條迷宮般的海岸線※

在那里，他一手挾著煙，一手插進(jìn)褲兜

一直端詳著，發(fā)生在他身上的

和還未發(fā)生的一切

在那里，他看到了潮濕的海和陌生

的海

他的身子，浸于1959年閩東某半

島上

他的一根時光遺留的大炮，接連發(fā)射

南方北方的地理問話

泛紅的腮幫子，擺出了一個海邊胡

崽子的模樣

惺忪的雙眼似乎要穿過混沌

鑿入一條隧道，問天式的隧道

注:※“一條迷宮般的海岸線”，系湯養(yǎng)宗詩句

天堂門口

有人竭盡全力地喊

緊一陣，松一陣，在喊聲周圍，我深陷其中

只有祖父去世那年，我聽過如此喊聲

悲寂與悚然，難以突圍。天堂里強壯的身體

像暗溝里蠕動的蟲子，爬過蘆葦沿

聲音悠遠(yuǎn)，空曠。所有的生靈，砌成一團，靜候著

湖面些微的波紋，從身體中爬出

天堂門口，漂泊不定的魂靈

懷念那顆永未停止的心臟

呵，我的天堂門口

那里是否剛飛過一群白色的鳥

鳥群下是否有我熟悉的親人

活下來

生兒育女、生活。最終

葬在一顆瘤上。還沒說到底

傷口藏匿何處。大汗淋漓地痛著，日復(fù)一日

不吭一聲，田野都變黃。

沿著家鄉(xiāng)的路，塵土飛揚的路，呼吸沉重而急促

繼而轉(zhuǎn)入東安站，它的四周人頭攢動

父親握住的，只是一把空氣

乘上秋后最擁擠的一列地鐵

無數(shù)疲憊的臉，顯得有些急躁

從一號線到四號線，從火車站到東安站

每個保持急促心跳的站點，仍在急速

誰將在下一站出站或轉(zhuǎn)站

我?guī)е赣H，趕快從地下脈搏里擠出

向左前方步行百米，進(jìn)入上海腫瘤醫(yī)院

——為什么異類分子，如此猖狂

布滿葉脈般的羅網(wǎng)，只是一個瞬間

提前修筑人間的墳?zāi)?/p>

時光確信

當(dāng)雙手接過如此白皙的病歷報告單

時光確信，他是主宰。

體內(nèi)另外一種紫紅的生命，正在蓬勃生長

B-小淋巴細(xì)胞性淋巴瘤——

灰色的小楷字，拗口的詞組，

下面是如此復(fù)雜的細(xì)胞結(jié)構(gòu)圖。

在初秋的一個黃昏

衣襟沾滿了泥土的父親，接過生命

一個信號，端詳了半晌

時光確信，他已漸進(jìn)年老

醫(yī)院一張白紙的重量，賽過了

他平生搬動的巨石

時光確信，父親房前屋后的石山，經(jīng)年潮濕陰暗

碩大的汗滴，順延臉頰、胸部滑落

像生蛋掉在石頭上，濺起了蛋花

——時光確信，將有一場暴雨來臨

淺灘、污溝將難以容納

我的帝王

還會蓋一座宮殿。

在那里，他摸到了時光

一次又一次聽紙張呼喊:進(jìn)來，做你的帝王

臣民如塵埃游走在每一個空隙里

打開南邊的窗，暖暖貧寒的骨頭

祖國如此孤單，天邊余暉

很是羞澀，很是柔弱

時光經(jīng)書，獎杯、證書，還有私人印章

在發(fā)呆的柜子里，井然有序

這不是他的全部世界，在天堂門口，他學(xué)會

與紙張較量，余力、汗?jié)n、悲惘

殘留在那里，他用身體回答

孤獨者的世界

防空洞

進(jìn)來吧

就像一滴水找到水源

這個世界開始接納，我的原細(xì)胞的受精、分裂

睡眠、踢腿、哈欠，形成身體，帝王憂郁的氣質(zhì)

孤單如一個防空洞

——孤獨到遼闊的田野上，稻草人的舞蹈里

——孤獨到天涯海角，長時間的奔跑里

——孤獨到龐大的母語系，難以尋找的陰陽上去入

聲里

——孤獨到結(jié)痂之后，傷口的疤痕里

——孤獨到父親重病后，底層勞作的呻吟里

——孤獨到我悶得慌的胸口里，一列列緩緩駛過的

火車

翻過我的家譜，尋找那些被嚇跑的魂，離開體溫

離開人，離開里屋。在一些角落里飄浮不定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

就像我的沉默，詩歌對我而言，只是一種向內(nèi)的聲音，一種對生命的虔誠聲音。肉體與心靈的感受是不同的，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只有在詞語與詞語之間，才能找到自愈的帖子。一位真正的詩人，現(xiàn)實中的任何物體，在他的眼里都是異乎尋常的揪心。生活見證詩人。卑微的，向下的，瑣碎的，詩人用她來捍衛(wèi)詩歌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