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一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節到來之際,曾經的一名老軍人,我不禁心潮澎湃。
美麗的南沙,是我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批又一批的海軍官兵,克服令人難以想像的艱難險阻,以赤膽忠心和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精神,堅守著祖國的南大門。
作者曾是軍隊報社的記者,曾有幸隨大型綜合補給船去南沙采訪,耳聞目睹了守礁官兵保家衛國的壯麗風采和大無畏犧牲的精神。他們的故事感動天地。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作者現在雖然離開了部隊,但當年半個多月的南沙采訪,始終刻骨銘心,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些“鏡頭”總是歷歷在目,似電影一幕幕浮現在腦海。值此建軍節之際,我以一個退伍軍人的身份,把那些記憶中的故事記載下來,紀念“八一”建軍節,獻給親愛的新老戰友。
關于水的故事
南沙守礁官兵所在的礁盤,就在汪洋大海之中。水,無窮無盡。然而,他們卻飽受了水的磨難:淡水貴如油。
淡水都是從陸地上運來的,數月一次。這些淡水,經過多次的膠皮管和運輸船的水艙,然后儲存到各個礁盤的水泥水箱和鐵皮箱里,運送過程已經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之后,這些水,在平均30多的溫度下儲存數月,水質更可想而知。
南沙的淡水,都是掐算著日子和數著人頭使用的:限量的水,只能勉強夠每人每天做飯、飲用和刷牙、洗臉用。即使這樣,到后期,補給水沒上來,還經常幾天或更多的時間靠消毒后的雨水接濟。
因為水太少,用起來一點也不能“瀟灑”。戰士們經常是用洗過臉的水洗腳或洗衣服或澆花;洗碗、刷鍋的水喂豬喂雞,幾乎沒有一點浪費。各礁盤有水泥的地方,如小操場、屋頂等,都是雨水“接收器”。下雨時,雨水順著設計好的坡度流到蓄水池里,經沉淀后,用來洗澡、洗衣服。飲用水不足時,消毒后用來彌補飲用水。
由此,就出現了許多有趣的“鏡頭”:
官兵們在有水泥地的地方,或集會或打球或散步或聊天時,一律不許赤腳,不許吸煙,不許吐痰,不許亂扔雜物。規定很嚴格,但官兵們更自覺。原來,大家都怕把水泥地弄臟而污染雨水。
下雨了,是官兵最高興的時候。他們不是往屋子里去,而是一個個赤條條地往雨里跑。礁盤邊上一般都有些木板棚子,他們就在里邊洗天然“沐浴”。如果雨下得大些、時間長時,大家就可以整個身心地“痛快”一回。要是雨下得時間短,那才傻呢!有時剛剛擦上香皂,雨停了,左等右等等不來,只好用海水洗掉香皂沫,然后用淡水擦干凈海水。因為淡水太少,擦是擦不干凈的,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刺癢難忍。露天淋浴,戰士們戲稱為“回歸大自然”。
……
住在永暑礁的那天晚上,我采訪了放棄大城市、大學講師優裕生活條件,主動要求來南沙的守礁部隊當時的政委趙鐵林。在老趙的宿舍,他又是倒茶水、拿飲料,又是切哈密瓜、洗雪花梨。后來才知道,這些飲料和瓜、梨,是剛剛運載上礁的,是妻兒、朋友們的心意。
我接過一杯茶水,其余的堅決拒絕了。這些在陸地上極普通的東西,在礁上可是何其珍貴啊!其實,那杯茶水我都不忍心喝。
晚上臨睡前,文書準備了半桶多的水,讓我洗漱用。我真的只用了一點點水“處理”了一切,感受了一次“擦洗”的滋味,體驗了一次水的珍貴。
關于信的故事
由于生活等物資補給數月一次,官兵們也只能數月一次的收到信和發出信。普普通通的“兩地書”,對南沙守礁官兵來說非但不普通,而且沖滿了悲壯、感人和神秘的色彩。
補給船來了,盡管維持生命的糧食、水等物資重要,但官兵們最希望見到的還是親人和朋友們的信。
來信是幾個月積攢起來的,有的達十幾封、幾十封。說實話,那是官兵們最幸福的時候。在南薰礁,我見一位士官手里拿著20多封信,內心的幸福洋溢滿面。他說大部分是未婚妻來的,信上都編有順序號碼。由于時間太久,第一封信和最后一封信相距的時間幾乎跨了一個季度。大家都是按郵戳的時間順序由前往后看,竟出現了這樣的情況:第一封信是妻子寫來的,說家里什么都好,孩子會叫爸爸了,讓他放心,小伙子樂開了花。哪想到最后一封信,竟是父親寫的信,說他妻子因突如其來的車禍去世。剛才還笑呵呵地小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抱頭嚎啕大哭。在場的人都懵了一般,我的淚水也奪眶而出。
一位老南沙告訴記者,生孩子他沒有在身邊照顧,愛人一時有些不理解。那次補給船來,愛人只給他來了一封信,里邊除了一張孩子的照片,只有兩句帶氣的話,內容比電報還少。當時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在這時,他發現有的沒有收到信的戰士,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就使勁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拿著信和照片往大家手里塞:“看看,我兒子”。這封比電報內容還少的信和照片,給那些沒收到信的戰士一絲安慰。
后來,南沙官兵約定俗成了一項制度:公開信件。不管是誰的和什么內容的信,都要公開傳看和朗讀,一人幸福大家享受。這樣,就出現了很多動人的故事。一次補給船來,有位小伙子不好意思把信拿出來。后來在大家一再要求下,他才公開秘密。原來,隨信的一張明信片上,寫著一首情詩,情詩上印著100多個紅紅的吻!大家開始哈哈笑,接著一起哭,他們為姑娘感動,喊姑娘“萬歲”。
自然,補給船走了的時候,守礁官兵帶下去的,也是數月一封封積攢起來的思念。想家的日子,他們就默默地把情感傾訴在信上。尤其是那些熱戀中的小伙子,寫信作詩,一次就發信幾十封。有位專業軍士,笑著不告訴名字。他拿著一大摞足有30封信讓記者從陸地郵局代寄出去。其中,有18封是寫給一個叫“虹”的女孩的。不用猜,這是他的心上人。
這些蓋有南沙郵局——我國最南邊的郵局郵戳的信,數月一次地成捆成包地發往祖國各地。那份情,比火熱一百倍、一千倍。在后來的一次采訪中,我得知有的女孩單位傳達室的阿姨,每次都用紅線把信扎起來親自送去,女孩單位的姑娘們又羨慕又感動。就是這個原因,很多姑娘找了軍人。
關于寂寞的故事
十幾號人、幾十號人,在很小的礁盤上,一呆數月,甚至更長時間,生活上的艱難困苦不說,孤獨、寂寞可想而知。
白天,只有太陽、云彩和風來看看他們。站在高高的礁盤上,環顧四周,沒有山沒有房屋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人,只有圓圓的大海和無窮無盡的無休止的海浪。這個時候你就會感到,礁盤這么小,人這么柔弱、這么渺小,就會感到自己和所在的礁盤始終在圓圓的大海中心,似鍋底一般,四周高高地翹起,隨時有被吞沒的感覺。如果你仰面躺下,天就像一口圓圓的大帳篷,把什么的什么都扣在了里面,讓人感到自然界原來如此的簡單和可怕。
夜晚,如果天上有月亮、星星,大家可以靜靜地默默地賞月和數星星。官兵們管這叫“白天兵看兵,晚上數星星”。如果烏云滿天,假若再把用柴油機發電的微弱燈光關閉的話,深海里的黑夜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島上霧濃,濃得能擰出水來。衣服幾天曬不干。被子總是濕濕的,蓋在身上渾身不舒服。
初上礁時,大家還有一股新鮮勁兒。空閑時間,礁上的領導組織大家“侃大山”。官兵們來自全國各地,有農村和城鎮的,有學生、農民、工人、個體經理和剛走出軍校的實習生。大家講所有能夠記憶起來的故事、笑話、傳說,講家鄉的風土人情、特產和家庭中的趣事,介紹爸爸、媽媽、兄弟姐妹的生活、工作等情況,講自己的人生經歷、感悟和女朋友……
幾個月時間,該說的話不知說了多少遍,各自再挖空心思也講不出新鮮話題。這個時候,似乎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似乎說多了與這異常寂靜的環境不協調。
大家都沉默下來。
軍事訓練、政治學習和一日生活依舊,但相互之間的交流,使用語言的頻率明顯減少。安排工作、相互間打招呼,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夠了。
連話都沒的說的日子,是最難受的。一個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的心,備受寂寞的煎熬。
守礁的戰士們講,孤獨寂寞的滋味,就好像被人拋棄了一般。尤其是一天工作之后,趕上大海漲潮,把可以活動的地方全部淹沒,天又下大雨,大家只能悶在屋子里。那時,除了嘩嘩地濤聲和雨聲,仿佛空氣都凝固了似的。他們說這時,就會想起城市的車流、人群和山村的雞鳴狗叫。他們說,好想聽聽那刺耳的喇叭聲、人山人海的嘈雜聲。
關于關節炎的故事
南沙在赤道90度.距太陽比較近.有太陽的時候,光線強得令人睜不開眼,強烈的紫外線照在身上,似火烤一般。人站在陽光下幾個小時,皮膚就會受到傷害。一般情況下,在南沙呆3個月,回來后要脫三四層皮才能恢復過來。有位機關干部,去南沙代職3個月,回來后與非洲人不相上下。一個多月時間,臉上一層層地脫皮,好不容易才恢復到本來膚色。
守礁官兵個個都被曬成了黑漢子。時間長了,這種黑都成了色素沉著,很久很久下不去。我們這些初次上島的人,與守礁官兵站在一起,黑白分明,反差非常大。
外面的太陽曬得難受,屋子里特別是第一代用鐵皮圍起來的、用柱子支在海水里的高腳屋里,溫度達四五十度,跟火爐一般,更讓人難以忍受。
烈日下的南沙,真是讓人沒處躲沒處藏。這么個環境下,沒法子,衣服穿得少了,如肩、肘等部位就要暴露在南沙含鹽量極高的空氣中,就要暴露在看似柔軟實則鋒利的含鹽量極高的海風中。守礁部隊的官兵,都不同程度地患上了關節炎。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沒法躲避沒法預防。
守礁部隊的領導,大部分人的關節炎都很重了,有的抬不起腿舉不起臂,有的刷不了牙上不了床。陸戰隊出身,一身功夫的當時的部隊長柳連榮,看上去精精神神,知情的人說,他的關節炎已經很重了。說起來,老柳笑著說:這是南沙留給我們的紀念啊!
當時的副部隊長劉自德,早應該住院治療,因為工作離不開,那次又抱病上礁。我握著他的手,不知道說什么好。為了南沙,他們真的是豁出去了。
在永暑礁,剛上礁的戰士來看當時的副政委趙鐵林。戰士們給他帶來了他妻子、朋友托帶的水果、茶葉、飲料等。其中還有一大包藥丸子。
看我不解的樣子,趙副政委說:“治關節炎的藥。身上哪個關節都有毛病?!?/p>
采訪得知,趙副政委原來是軍校教員,1993年主動申請來守南沙,在很多人看來不可思議。他卻說:過去總教育學員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感到不硬氣。后來到了南沙,覺得自己的追求值。作為中國人,能有幾個有為祖國守衛南大門的機會?原來的軍校請他回去作報告,事跡深深感動了大學生們,不久,就有20多名聽過他報告的大學生加入到守衛南沙的行列。
在南沙的日子里,在幾乎都有關節炎的官兵面前,卻找不到一點他們痛苦的感覺。相反,無論干部還是戰士,一個個士氣高昂,充滿了自豪感和幸福感。從他們身上,顯示了一種大無畏精神和頑強毅力。在這些南沙衛士面前,你就會感到,青春啦生命啦困難啦危險啦等,又算得了什么呢?隨船的醫生說,南沙的環境太特殊,真的是沒法預防關節炎。這些,大家都懂,可任何情況下,沒有一個人退卻,沒有一個人主動要求下島。相反,每次換防,很多官兵都寫血書堅決申請上島。
這,令我感動一輩子。
關于青菜的故事
到永暑礁的晚上,守礁部隊領導特意準備了4道菜為我接風,燉雞腿、紅燒肉、炒老南瓜塊和空心菜。綠綠的空心菜,是守礁官兵用無土栽培方法種植的,一個星期吃不上一次,每次也只能每人一棵。這是守礁官兵的最高享受。為此他們要求:共產黨員不許多吃一棵青菜。
平時,守礁官兵吃得最多的是罐頭,吃得大家別提多膩了。戰士們對我說,一聽到罐頭這兩字就想吐。這些,我早就知道。我把綠綠的空心菜調換到陪同吃飯的3位領導面前,沒動一筷子。他們看出我的心思,紛紛說:就分享一下我們的成果吧!我真的只是夾了一小片空心菜的葉子,輕輕放入嘴里。這在陸地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蔬菜葉子,此刻跟翡翠似的,吃得心情好沉重,吃得心里熱熱的。我出生在農村,從小就不喜歡吃老南瓜,原因是不喜歡那甜味和厚厚的老皮。所以,我吃了一塊南瓜,自然而然就把厚厚的瓜皮扔到桌子上。當吃完第二塊時,我無意識地看了大家一眼,發現他們把又厚又硬的南瓜皮都吃了!我的心震顫般動了一下,像做錯了什么事情一樣羞愧地低下了頭。第三塊南瓜皮,我也吃了,這畢竟是天然的啊!那個燉雞腿和紅燒肉,因為是罐頭做的,他們沒有一人動筷子。說實話,我吃了好幾塊,挺香的。
從南沙回北京后,我格外喜歡上了空心菜。因為一看到空心菜,我就會想起南沙,就會想起戰友,就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去年大年三十晚上,一直高高興興的我,接到一個拜年電話后再也笑不起來了。來電話的是南海部隊的一位戰友,祝福完后,他說,由于臺風太大,某島的補給上不來,蔬菜沒了,糧食不多了。我的心一下子被凝固了似的,話語的音調都變了。我含著淚問了很多,可又沒辦法幫他們。放下電話,我悶悶不樂地坐到桌前。桌子上有豐盛的食品,電視里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正在熱火朝天地歌著、舞著……
我此時此刻的心想的都是戰士們,是那些遠離家鄉、親人千里萬里,在南沙礁盤上,在海防孤島上,在高山觀通哨所的戰友們,他們不能和家人團圓一起過節,他們在為國家安全和人民幸福站崗放哨!
每每想到這些,我的心里就會升騰起一股自豪感,奔涌著對守礁官兵的思念之情。我思忖,正是有了那些不畏艱苦、甘于奉獻的軍人,祖國才有這樣的和平、人民才有這樣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