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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自己的頭像

2009-12-31 00:00:00徐站夫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09年8期

1

直到八點四十被廖坤叫進辦公室,何云絲毫沒有感覺到這個早晨跟往常有什么兩樣。昨天睡得很晚,但他依然在六點半睜開雙眼。惠珍正在穿衣?;菡淇偸切言谒懊?。才六點半,你還可以再睡半小時呢,惠珍去廚房時說。字字溫柔,聲聲體貼。于是何云又躺了半個小時。但是他沒能入睡,他呆呆地看著架子上塑得已經有了些眉目的自己的頭像。那是你么,那是G市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辦公室綜合科第一副科長何云同志么,它若是你,它的眼睛里應該透出心的淡泊與寧靜,它的頸動脈應該讓人聽到周身血液的洶涌喧嘩,它的眼前會是千里清秋,浮云望斷,有南歸雁,成一行,迢迢去……他穿上拖鞋趿拉趿拉地去衛生間洗漱?;菡湔f:你醒了?他說:我醒了。隨后他莫名其妙地進了父母房間。父親仍在酣睡,臉上露出童稚般的微笑,昨晚新填的《西江月·聞云兒找廖主任請調不果有感》就在枕邊。母親慌忙朝他輕輕擺手,像在護理一個嬰兒。他拿起了那張鐵道背稿紙,但是沒有能夠卒讀。樓上紅旗在望,樓下鑼鼓相聞,后備梯隊巧安排,小康捷報頻飛……昨晚父親遙望星漢,高聲朗誦這闋西江月時的情景慘不忍憶。

何云想起了昨天下午找廖坤談調動的情景。主任我那件事……何云忐忑不安,一雙手沒處擱沒處撂。你哪件事呀——廖坤腦袋埋在文件堆里一動不動,不露馬腳地裝呆作傻,聲音隨藍色的煙霧螺旋式上升。就是調群藝館呀……何云小心翼翼地提醒。您看過的關于壓縮機構精簡機關干部的文件,總不會少于二十份了吧,廖主任,十天前我交給您的請調報告您快背下來了吧廖主任,何云想。廖坤彈著煙灰,兩道灼人的目光擦過老花鏡上框射過來,直直燒了他半分鐘:不行!我都三十二啦!何云發出了一種類似踩了夾子的小耗子那樣的尖叫。我——都五十八了!您再考慮考慮,何云懇求。關于要玩泥去的理由,他已經對廖坤解釋過多次,可是他越解釋廖坤越不相信,他把群藝館老秦的話端出來,也未能使廖坤改變看法。走吧都走!可知我們這樣的部門從外面是攻不破的,非得里邊亂起來,那才好讓人家收拾呢……那時何云基本上絕望了。他已找過廖坤多次,廖坤的答復一次比一次嚴厲。你此生注定是玩不成泥了,或者當一個廢物型的小官僚,或者鉆營著當一個野心家型的大官僚……何云心情不好,回家吃晚飯時不免借酒澆愁,對父親道出這一幕,卻不料又一次激起了父親那蔥蘢茂盛的詩情。

吃早飯時,大作新成的父親神態猶如一孕婦產后,依然沉浸在帶點疲倦、安閑的愉悅之中。吃罷飯,何云去打領帶的時候,父親跟過來慈祥地說:好馬不跳槽,你好好干吧,干好了錯不了……何云的眼睛里立刻涌滿了淚水。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這詩寫得真好。惠珍一臉的狐疑、不安。何云開門時含意模糊地朝她笑了笑。還在吃飯的小登科無動于衷地吃自己的飯。上班的路上,何云眼前都是惠珍臉上的狐疑和不安。

七點四十五,何云拎著暖瓶到水爐房打開水。迎面走來的廖坤冷冰冰地道:你還去打水呀?大喜臨頭的何云還冒著傻氣回答:我還去打水。

七點五十五,何云打水回來,文明辦綜合科第二副科長陳子山在搞衛生,而第三副科長畢旖旎還不見蹤影。何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隨手摸過一張報,邊看邊喝。就在這時,廖坤推門進來了:你過來一下。正打電話的陳子山對著話筒說:對,八點四十!廖坤轉身走了,何云跟在后面,吊兒郎當,根本沒料到好事即將臨頭。待聽了主任的第一句話,他立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大了,身子飄輕呼吸困難視線模糊:主任,您真大發慈悲了么,您真的放我順您的指縫逃掉了么?

——何云聽見廖坤說:你,不是想走嘛,這回走吧。

何云立刻發出了一種歡快的水鳥似的叫聲:喔!

廖坤立起眼睛,試圖剜他一下,但那目光已如強弩之末,散亂無力了。這兩天,他媽你小子找過張書記了吧?廖坤問。在他捶胸頓足地作了一通否認性的剖白解釋后,廖坤似乎相信了,轉動著暗淡無光的眼珠說,張殿舉書記昨晚給我打了電話,讓我放人。張殿舉怎么會給廖打這種電話呢?何云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知道這事也就是張一點頭的事,卻從來沒去求過張,他受不了張那種對屬下動輒吹胡子瞪眼的作派;如果這次調動非去走張的門子不可,那他寧可窒息在文明辦,也不會去看張那雙將書記二字瞪得清清楚楚的眼睛。

何云從廖坤辦公室出來,有一種又興奮又憂郁又飽又餓又想吐又要瀉的感覺,分明是想去綜合科的,卻徑直進了廁所,直到蹲在那里的時候,才發現這完全沒有必要。在大學的四年里,每次從考場出來都是這樣,自行車也無力騎上去,就那么推著它慢慢往前走,多數時候是回了宿舍,有時竟走進公園。

2

何云回到了綜合科。大家分外熱情,七嘴八舌,爭相跟他說話。畢旖旎仍然不在。陳子山默無一言。豬八戒割耳朵,這下你可心寬眼亮了吧,子山。何云想。

何云拉開一個抽屜,又拉開一個抽屜,里面有的是書籍,有的是底稿,埋著他生命中的八年,不堪回首。別人想來/唉唉你簡直/還來不了/咱可一點都沒聽說/淺水養不住大魚喲……人們七嘴八舌。你是條大魚么?何云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想。他總覺得自己像條蟲,大家也都像條蟲,密密麻麻,紛紛揚揚,擠在一棵大樹的閑枝上,忙忙碌碌,爭吵喧囂,把一片片綠葉變成一顆顆黑屎粒。

何云和陳子山是同學,和畢旖旎也是同學,三人同年畢業于省師范,他和陳子山分到五中,畢旖旎分到四中。三人中,何云最先進了機關。那時候還不是文明辦,他進的部門叫“思政研”(思想政治工作研究會)。在那個人生道路的岔口上,你頭腦清醒么?何云常想這個問題。報到那天,他就鬧了個笑話。進了市委機關大樓,他畢恭畢敬地問正在看報的一個胖子,“思政研”在哪兒?那胖子像只隨時都有爆炸危險的氣球,面目模糊卻出語惡毒:你沒長眼睛嗎?他滿面羞慚地退出來,發現“思政研”的牌子就掛在眼前一個辦公室的門上。他就那樣瞪著一雙雪亮的眼睛,盲目地走進了那間辦公室,闖入了一個看不準方向的迷陣,卷進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心理鏖戰。那場心理鏖戰是在一條看不見的戰線上進行的,有時溫情脈脈、彬彬有禮,有時劍拔弩張、你死我活,敵我雙方挖戰壕、布迷陣,并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經過長達數年的戰略相持之后,于三年前展開了涂抹著一層桃色的戰略總攻,結果李寬率領的一支兵大敗虧輸,李寬本人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精神失常了。

進機關后,何云的心情一直不好,終日落落寡歡。在機關里,很多人有姓無名,甚至無姓無名,只有官稱。有時他想,若干年后,書記市長局長處長科長之類職務名稱,會不會變成諸葛司徒司馬司空公孫一類的復姓?人們的職位、身份,不但明白無誤地寫在各自的臉上,也寫在另外一些人的臉上,絕對是等級森嚴,尊卑有序。有一次上樓梯,他沒及時閃開,猛抬頭,便看到了某位大人物投來惱怒的一瞥。以后他一進機關大院,走著走著,他就要回頭看看,像小時候盡吃豬尾巴了似的:后驚。他開始學做機關人。他生性喜謔,這使他花很長時間才克制住想說兩句俏皮話的欲望,天天不茍言笑。一看領導臉上不歡喜,他就心驚肉跳,捫心思過。父母鐘愛,妻子多情,可是老做噩夢,不是在登一座聳入白云的高山,就是乘坐的飛機在百慕大三角洲失事,墜入海溝。一天天他思緒紛繁卻又百無聊賴,老是覺得自己在慢慢變扁,或是在慢慢脫水、風干。就是在那時候,他對雕塑產生了興趣。市群藝館開辦的第一期雕塑講習班講的是人體素描,時間在他進機關的第二年;等老秦那次問魯迅最鮮明的形貌特征是什么時,已是他進機關的第三個年頭了。那時候小登科已經出生,機關名稱也變了四次:從“思政研”辦公室——五四三辦公室——城市三化辦公室——基本國策(計劃生育)宣傳教育辦公室,到如今的文明辦?;蛟胁块T撤銷,或從原來部門中分離出來,每變化一次,廖坤就為新部門常設化正規化而奔走呼號一次;每一次改變名稱,廖坤就率領著部眾,抬卷櫥搬桌子,不是從中間往兩邊搬,就是從陽面往陰面遷徙,恓恓惶惶呼男喚女滿身臭汗,如一群喪家犬。何云呢?何云像隨著人潮一口氣逛了四個商店,柜臺還沒靠近就被擠開了,眼花繚亂,忙忙碌碌,疲憊不堪,只攥了兩手泥,以及一件尚未完成的習作:《沉思者》。何云在睡夢中,有時和大家憑借各自的脊背辦公,有時忽生彩鳳之雙飛翼,徘徊在高高的樓頂上,留住一片白云,鋪開稿紙,寫起總結來,洋洋灑灑,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就是在那些苦悶的日子里,何云開始塑造自己的頭像。

也就是在何云進機關第三年的時候,名聞遐邇的李寬調來了。在一個雨雪霏霏的下午,李寬微笑著坐到了廖坤的對面。廖坤每向李寬介紹一個室里的人,李寬就低聲對被介紹者說一遍自己的名字,同時與被介紹者握一下手。李寬的手涼而濕滑,何云握它時有一種觸蛇的感覺,便匆匆撒開,同時惶恐不安地避開李寬的視線,他看見李寬的面孔像一個糊上了一層牛皮紙的骷髏,陰森可怖。

那天下午開歡迎會,桌子上堆滿了瓜子糖塊花生。在那之前三天,基本國策宣教室一分為二,由廖坤領一半人馬成立了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辦公室(開始簡稱“社精辦”,很快又改為“文明辦”),李寬來任副主任,名列也是副主任的廖坤之后,同時兼任綜合科科長。室下另外還設有三個科,曰城鎮科,曰農村科,曰政策法規科。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領導這樣安排是何用意。機關里的老人都說,廖坤可該提個正處了,可該提個正處了!可事實上就是沒提,又不派個別人來任正職,真是天機難測啊。秦失其鹿,諸侯共逐之。機關里負責人是副職的部門,十有八九都不安寧,后來的事實說明文明辦也是這樣。其實,那場持續了幾年的內亂,在李寬來當這個副主任的那一天,就注定無可避免了。

同志們,李主任這不也來了么,廖坤在那天的歡迎會上樂顛顛地說,這就說明市委領導對咱們部門是高度重視的,以后咱們就要在一個鍋里掄馬勺了,大家好好鬧鬧,把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設搞上去!

會后廖坤立即伏案起草報告,用精神可以變物質的最一般原理去打動市委領導,請求把文明辦變為市委直管的常設機構,并撥款鋪設光纜、購置微機,實現全市精神文明建設系統信息化、聯網化,還陳述了自己團結帶領同志們搞好工作的設想和決心,慷慨激昂,字里行間跳動著他的勃勃雄心。那時候,廖坤就一點也沒聽到過李寬的赫赫聲名嗎?廖坤有和李寬一起開創新局面的把握嗎?

李寬的聲名簡單說來就是:他到哪里,哪里就雞飛狗跳墻;若把他派到任何一個小國,一年之內他會果斷地發動三次政變,并保證取得政權。

李寬原是機關某部門的一個科長,專長是當業余紀委書記,也就是說,他專門刺探搜集哪位市領導有什么以權謀私行為或別的劣跡,然后尋找一個非常合適的時機,做出分寸適當、恰到好處的暗示,并且隨時加以提醒,同時提出自己的私利要求,不答應就檢舉揭發,證據確鑿而又義正詞嚴。張殿舉的前任姚書記,就是被李寬搞下去的。李寬舉報姚在高考時指使人給兒子透題,結果查證屬實。他為什么要舉報?就因為姚的把柄被他攥住了,又沒答應給他提半格。張殿舉就記取了姚的教訓。張殿舉還沒提副書記時,就開辟了愛情的第二戰場,包養著小蜜。當了書記后有段時間,又像道君皇帝會李師師那樣,常常同一個歌星私會。李寬把這些都摸得一清二楚,就去敲詐。啊,天空多么晴朗……一個星期天,他在公園里見到張殿舉夫婦,就這么唱了起來,直唱得張殿舉臉色蒼白。原來他唱的是那位歌星暗示張殿舉可以一會的一句歌詞。當他唱第二遍時,張殿舉就問他你有什么要求。過了半個月,李寬就到文明辦來當副主任,終于提了半格。

在最初的那段將近半年的時間里,何云曾感到李寬是那樣可親可敬,甚至再看到他那張面孔,也沒再聯想到什么蒙上一層牛皮紙的骷髏,腦子里全是他媽剛毅啦清癯啦之類的形容詞。何云被廖坤安排到了綜合科。好!小何,李寬拍著他的肩膀說,咱們互相支持!他說:以后請李主任多多幫助!李寬立即正色道:叫我老李吧。那年的最后一場雷陣雨就是在那天下午下的,他撒腿就往家跑,那時他還住在棚戶區,跑到家里時街上的雨水還是灌滿了屋子。他操起洗臉盆剛往外潑了三盆,李寬就趕來了。你就住在這呀?李寬沉重地說,以前老廖沒給你想想法子嗎?他實事求是地說:沒有。李寬沉吟片刻說:這事包給我啦!他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老李李主任我……李寬親切地說:這孩子,別說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晚上他把李寬的話一說,父親氣急敗壞地說:你他媽真沒用,你咋沒把人家留下我們老哥倆來兩盅呢!群藝館辦的學習班又要開學,他去請假,廖坤不給,說你不能老是不務正業呀?;匚輹r他怏怏不樂。李寬說:我去給你說說。兩分半鐘,李寬回來了:去吧,行了。李寬又說:以后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跟我說吧。那時候,還在五中的陳子山一見到他,最后總要來一句:拉老弟一把吧。他跟廖坤說過,廖坤也同意要,但廖坤見了山神見土地,就是批不來。他跟李寬說了,不出一個月,文明辦就開了陳子山的歡迎會(陳子山也分在了綜合科)。

有誰不喜歡李寬這樣的領導呢?他有能力有魄力,又性格隨和,體恤下情,一直跟溫暖在一起,跟及時雨同時降落。何云發現,室里有半數以上的人像自己一樣迅速地對李寬產生了好感,同時似乎突然發現廖坤窩囊刻板、懦弱無能。最初的那段時間,廖坤跑基層、下現場、作報告、抓典型,呼吁治理臟亂差,宣講心靈美與儀表美之關系,并親自校對印刷文明單位典型材料。這時候,李寬訪貧問苦,排憂解難,封官許愿,培植親信,影響日盛,羽翼漸豐。一室之隔,常常出現這樣的情形:那邊廖坤形單影只,埋在文件堆里,看得如醉如癡;這邊男男女女圍著一盆米蘭,聽李寬講恨不人魂如花魂,講他如何仰慕前賢。李寬的老婆炒得一手好菜。那個星期天,何云被李寬的小兒子領進他家客廳時,桌子上涼的熱的都齊了,色香味俱佳,白酒啤酒都有。杯杯斟滿,干了再干。三杯過后盡開言。今天我我是酒不醉我、我也醉李李主任……陳子山兩眼通紅翻動著沉重的舌頭說,他媽他廖坤算個毬呀……李寬立眉喝道:子山不可亂講!陳子山頓時淚兩行、涕兩行,避席朗聲道:李主任,往后我姓陳的就聽你的!李寬立即作大驚失色、尷尬無地狀:子山!子山,你這是害我呢……眾人七嘴八舌地說:我們都聽你的……何云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他只恍恍惚惚聯想到某些描寫土匪幫會生活的小說或影視里有這類場面,但是他分明也跟著說了我們都聽你的。他納悶,調來后一直不聲不響的陳子山,今天是怎么了。

后來何云才知道,那時李寬已使陳子山堅定不移地相信,為著他往這調,李寬跑細了腿,而廖坤卻使足了壞。那天赴宴的,全是常在李寬辦公室觀賞米蘭的人;以后跟李寬轉的也總是他們,何云也曾是其中之一,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卻失去了那份資格。他瘋瘋癲癲去群藝館領了一百元獎金,卻被李寬那兩道陰冷的目光注進了另冊。

3

樓下。秋陽高照,天空飄著幾朵淡淡的云。何云把領帶扯扯松,不拘形態地伸了個懶腰,像個痙攣的“大”字。有香氣襲來?;ǔ乩铮t似火。他碰了碰鳳仙,鳳仙立即彈射出一束束花籽兒;他揪一片大麗花葉,驚飛一只蜜蜂。他進了自行車車棚,開自己那臺電動自行車鎖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奧妮奴美白粉蜜香味,便知道誰來了。在鋼筋鐵門透進的陽光里,畢旖旎嬌喘吁吁香汗淋漓,正全神貫注地為她那臺金獅牌電動自行車尋找理想的存放位置,她那臺輕巧靈便卻身單力薄的電動自行車,一定是飛著到達車棚的,好像還在疲憊地呻吟。

今天畢旖旎怎么這個時候才來上班?何云開著自行車鎖,滿腹狐疑?!鞍取保囨i開了,發生一聲輕響。喲,何科長!這就去報到呀?畢旖旎問。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報到?何云脫口問道。畢旖旎頓時語塞。如果她不知道張殿舉昨晚通知廖坤今天放人,她不會這樣問;如果她是剛剛才聽說的,她不會這樣尷尬難言。

何云推車往車棚外走的時候,畢旖旎跌跌撞撞走上前,拉住他車后衣架,臉紅脖子粗,絮絮叨叨、語無倫次地解釋起來:小王要復習……咱們哲學好……她非要借……我不知道掖鼓到哪兒了,昨晚翻箱倒柜找了一宿不信你……何云響徹云霄地說:信!信!他聽得出來,畢旖旎是在說今天早晨自己怎么來晚了。

何云跨上車,畢旖旎還在后面跟著。你是剛剛聽說我要走的吧?他為畢旖旎立了一根竿。畢旖旎遇救似的松了一口氣,馬上順著竿爬了上來:對對,早晨一來,廖主任就說畢科長我,告訴你一件事何云,今天要去群藝館報到了……畢旖旎舔了一下嘴唇,接著說,我當時可就替你說話了,我說讓我走吧,要不行就讓我走吧咱們,再也找不到何科長這樣的人才啦,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哇廖主任! 畢旖旎眼圈發紅、語氣哽咽地撒著彌天大謊,好容易跟你這個老科長分到一起,非走……不可么何科長?他說:非走不可哇畢科長。

畢旖旎一個月前才從四中調到文明辦,調來時她是四中的副校長,來了就被任命為綜合科第三副科長。以前見了何云,畢旖旎不是叫他小何,就是稱他老同學,當了副科長就稱他何科長了。你投我以瓊瑤,我報你以木桃,他也以畢科長三字回稱她。來而不往非禮也。兩個人就這么叫下來了,現在已經叫得極其自然熟練,又碰心,又順口。

去啊何科長,畢旖旎鎖好自行車跨出車棚一步,回過頭來說,你不知道我家嗎?沒事去唄!何云機械地說:去。畢旖旎一笑,優雅地走了。空氣被她那豐腴的身軀沖擠得東逃西竄,發出撕裂的聲響。一百三十多斤的體重,幾乎全部壓在筷子般尖細的鞋跟上。可是,你從它叩擊水泥地面時發出的輕快而從容的聲響里,能聽出她昨晚到底干了些什么嗎?能聽出剛才她撒謊時的緊張了嗎?

總是這么天真熱情,總是能迅速還原,恢復心理平衡,永遠滿面笑容,精力充沛,信心十足,向著遠大的目標挺進,一往無前,并且衣著樸素而又入時,青絲濃密,不爆炸,也不披散,活脫脫一副年輕有為的機關女干部形象。

四中的校長是張殿舉同志的愛人郝艷芬。郝艷芬給組織部的老耿打電話,吩咐老耿給畢安排一個工作。老耿的兒子小耿也是何云的大學同學,小耿說起這事來語氣里就帶著嘲笑,他說他父親接了那個電話一夜輾轉難眠,咬牙放屁,罵人摔東西,拂曉時還是拿定了主意:照辦。世人都說部長好,部長坐蠟知多少。那天夜里,老耿橫看豎看一份新到的招聘機關公務員的紅頭文件,沉思良久。文件上那力透紙背的黑字在他的默默注視中,先是像一隊隊的人在昂首奮臂游行示威,漸漸就變得蒼白無力模模糊糊。

4

何云回到了家里,站在用花盆架改做的雕塑架旁,修改自己的頭像。這頭像已經幾次修改,總是不能滿意,不是太像了,就是太不像,難入神似之境。他覺得是眼睛沒處理好,老秦則說頭發沒處理好。雕塑人像,老秦總是特別強調對頭發的處理。頭發可不是可有可無的同學們,老秦在講習班上說,你們看過關于魯迅的造型藝術品吧?什么是先生最鮮明的形貌特征呢?頭發!于是課堂上有不下一半的人搔了搔自己的頭發。他也搔了頭發。他說不清楚,別的作品多次獲獎,卻弄不好自己的頭像。他的頭像系從《沉思者》脫胎而來。那次獲獎的作品就是《沉思者》。唉唉唉,那個沉思著的家伙呀,他的眼神里透出自己心臟的律動了嗎?他曾為此而陷入長久的困頓之中——沒有光亮,周圍一片黑暗,稀疏的星光下,一切都影影綽綽,撲朔迷離,靈感只是偶爾才會出現,它們像一點點藍幽幽的磷火,神秘莫測,懾人心魂,又閃爍不定,稍縱即逝。

當何云還在那個混沌的藝術天地里深一腳淺一腳跋涉求索的時候,文明辦卻好像有什么東西分化了、明朗了、公開了。一天上午九時許,何云一腳邁進廖坤辦公室,就見廖坤的頭發立起來了,如貧瘠的土地上的谷苗,稀疏而挺拔;而廖坤的五官,則被驚愕、羞惱扭歪得變了形,正哆哆嗦嗦地點一支香煙。李寬也在屋里,舒舒服服地半躺在草綠色沙發里,像個快要滑出搖籃的嬰兒。廖坤猛地扔了火柴道:豈有此理!李寬面帶微笑從容悠閑地說:不要著急,不要上火,我這也是從工作出發嘛……何云立即意識到自己在那個時刻闖進那個辦公室是錯誤的,慌忙扭身逃了出來。廖李之間那次爭論的具體內容,如“燭影斧聲”一樣,至今還是一個疑案,但從隨后發生的一些事情中卻可以看出些許端倪。

第二天李寬召集全室人員會議,宣布張(副)書記口頭指示:廖坤同志專做文明辦人員思想工作,文明辦全部工作由李寬同志負總責;第三天廖坤又召集全體人員會議,宣布許書記口頭指示:廖坤同志仍然負責文明辦全面工作,李寬同志要積極協助廖坤同志做好工作。李寬宣布張(副)書記指示時,大部分人彈冠相慶;廖坤宣布許書記指示時,少數人熱淚盈眶。何云呢?何云六神無主,舉止失措,既彈冠相慶又熱淚盈眶。當然,我們對青年同志的要求,一下子不能過高,李寬在他熱淚盈眶之后半小時找他談話說,但我們最起碼應該做到愛憎鮮明吧?學習雷鋒好榜樣有一句歌詞咋唱的來?噢,愛憎分明不忘本嗯嗯嗯集體主義思想放光芒……我們的古人也不都是不偏不倚的呀是不是?你看文天祥——文天祥知道吧?文天祥在敵人面前革命立場就非常堅定,我就非常仰慕他那種精神,這也就叫心靈美嘛……何云忽然悲從中來,為文天祥一哭,又一次熱淚盈眶。好啦,知錯就改,還是我們的好同志嘛,李寬拍著他的肩膀安撫道,你房子的事我記著呢,你還有什么要求?噢沒有,沒有你出去吧,告訴胖子到我這來一趟。他看到胖子一聽主任有請就受寵若驚的樣子,忽然想到這個整天罵罵咧咧、渾渾噩噩的家伙當年罵他的那句話,簡直是句禪機深奧的讖語:你沒長眼睛嗎?

何云去參加教育系統在五中召開的現場會。一位年過半百的女教師介紹經驗時不斷被掌聲打斷。她,他太熟悉了,既是他過去的同事,又是他的鄰居。他把她的講稿要來,以《一位心靈美的女教師》為題,改編成一篇通訊。廖坤看了眼睛亮起來:快送打字室,發工作通訊頭條——寫得非常好!等等!李寬要過去匆匆瀏覽一遍笑道:我看非常之不好!廖坤問:怎么不好?李寬說,好與不好,這要讓群眾評判——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嘛。在第二天的全室人員會議上,受過米蘭花香熏陶的男女們對那篇通訊一律嗤之以鼻。怎么樣?李寬笑嘻嘻地問廖坤,還發不發工作通訊?廖坤揉著肚子,干吞下兩粒斯達舒。嘩——那篇有七頁打印稿的通訊像只小白鴿似的痛苦地呻吟著,從李寬手中飛到他的懷里,猶自觳觫不已。

在下一次的全室人員會議上,則發生了與此截然相反的事情:上次是廖坤說東李寬說西,現在是廖坤說西李寬說東。最新一期工作通訊上,有一篇表揚郊區某鄉一位心靈美的好媳婦的文章,說她夫喪五年矢志不嫁,把全部的愛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婆婆,雖有大伯子小叔子,卻也留住婆婆跟自己一起生活,為了慰藉老人的亡子之痛,還領養了一個七歲男孩……廖坤說:我看不妥。李寬說:我看很好。廖坤問:你為什么說很好?李寬問:你說為什么不妥?廖坤說:我說不妥是因為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要注意反對封建道德。李寬說:我說很好是因為在她身上體現著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不用說,群眾又做了一次真正的英雄。最后廖坤老僧入定一般,閉目無言。幾天后那位身上體現著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好媳婦投環自盡,李寬由此引發在市報上寫了一篇評論,題為《警惕封建主義的幽靈》,洋洋三千言,一個論點,五個論據,竟然完全是廖坤的思想精華。

四四十六正確,還是二八十六正確?時至今日,何云也理不清李寬不依不饒地向廖坤挑起了多少次這類爭論。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亂,是亂了敵人,鍛煉了群眾。廖坤身后,居然也有了幾個追隨者。公雞一窩,母雞一窩,壁壘森嚴。兩窩雞相見,都像憋著蛋,臉兒通紅,昂首而過。午后一點鐘,何云三步并作兩步跑進廁所。也在那里辦事的廖坤問:吃了?他回答:吃了。他問廖坤:你吃了嗎?廖坤回答:我也吃了。幾分鐘后李寬把他叫去問:剛才廖主任在廁所對你說了什么?他說:沒說什么呀。李寬沉下臉來道:真沒說啥嗎?他再一次說沒說什么。李寬嘿嘿嘿冷笑道:你自己說出來,比我替你說出來主動。他頓時出了一身虛汗,連自己也拿不準到底說沒說啥了。我替你說了吧,李寬說,他問你吃了,你說吃了,你又問他吃了嗎,他也說吃了——別當我不知道!他立刻目瞪口呆:這算啥呢?算不算啥并不重要,李寬說,關鍵是看一個人能不能如實向組織反映情況——最近你聽有人背后說我啥了嗎?李寬聲音小下來,細若蚊蠅,眼珠兒直直地盯著他,急切而不安。他如實向組織反映:沒有。好,李寬又得意又失望地說,以后聽到了,就來告訴我!

于是,何云淪為一個間諜。他一想到這兩個字,就倉皇四顧。何云,你小子混得不賴呀!他惡毒地嘲笑起自己來,剛三十郎當歲,就撈上個特務干干啦。

就是從那以后,何云的雕塑水平有了明顯的提高。何云不再為寫工作通訊稿子而苦苦思索。那時假,室里評價一個人怎樣,已經不看他工作上如何了,首先看是誰的人。兩窩雞,都貓在各自的窩里,說笑之聲相聞,日日不相往來。特務橫行,即便是本窩的,再也聽不到誰說句真心話。何云整天沉浸在修改《沉思者》的痛苦和歡樂之中,把它送往群藝館參加評獎后,就天天盼著老秦來電話。

你在政治上還有什么要求?一天李寬溜進何云辦公室,悄悄地問。上學時我就入黨了呀,何云說。跟你說話可真困難,李寬嘆了口氣說,就直說吧——組織上考慮,想讓你干綜合科的頭頭。頓時他就蒙了,激動得滿地打轉轉,找不到哪邊是北。今天是星期幾?李寬突然問。他說星期三。星期四,也就是明天,李寬輕描淡寫地說,咱們文明辦要開個大會,強調團結的問題。他說,啊,團結的問題。何云你說,咱們單位不團結么?他支支吾吾。李寬已經不可救藥地沖動起來了,一雙空洞洞的眼睛迷茫地盯著雪白的墻壁,足足盯了有兩分鐘,極力地回憶著什么,但回過頭來對他說的卻是:明天會上該怎么說,要注意啊!說罷笨拙而有節奏地走了,像個機器人。

原來,在這之前,李寬跟廖坤又有過一場激烈的爭吵。廖坤說今后咱們文明辦要講團結,李寬說我看咱們文明辦團結得挺好。廖坤說:講團結,要從咱們兩個人做起。李寬說:我是團結的模范。廖坤說:你這不是談工作的態度。李寬說:我們都是幼稚可笑的,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還是讓群眾說話吧!

李寬走后,廖坤又把何云叫進他的辦公室,說了這些他們爭吵的話。我就不相信大家都愿意永遠這樣爛下去,廖坤說。他看見廖坤臉上色調灰暗,皺紋縱橫。小何,廖坤愁苦地看著他,聲音哀婉,無論如何,你是室里的老人,我希望你在明天的會上起點好的作用……他聽得心潮澎湃,他知道廖坤是對的,他什么也沒多想,就說了聲是。他一心潮澎湃就騎不了自行車,下班后只好推著它緩緩往家走。他突然感到肩上搭了一只手,回頭一看是李寬。小何,李寬極其和藹地問,廖坤跟你說了啥話?他脫口求告道:李主任,你們別鬧了!李寬警惕地退后一步又問:廖坤到底跟你說了什么?他那眼淚頓時不值錢地流他媽一臉,哭著說:李主任,團結吧,團結起來好……李寬愣了一下,上車關門就走,又探出頭來殺雞抹脖兒般叫道:小何云,明天你必須給我站穩立場!

何云頓時心里冰涼,熱淚冷卻了,兩腮像糊上了一層蠟。走過迪廳網吧一條街,他擦干了所有的淚水;走過洗浴休閑宮靚妹洗頭城那條街,他躲過了三位小姐的溫柔呼喚。電影院豬肝色大門突然洞開像葛洲壩提閘放水,泄出一道道人流,把他淹沒了——原來那是一部什么大片剛剛放完。小車喇叭聲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他進退維谷左右難行。一位小臉雪白脖子焦黃的時髦女郎,騎金獅牌電動自行車沖過來時,扶了他肩膀一下回眸罵道:德性!巨大的廣告牌上那位滿嘴泡沫的姑娘微笑著說:要想牙齒凈,請用康齒靈!他的上牙床下牙床頓時一陣酸麻,吐了一口唾沫。回來回來就叫你呢!一位佩戴紅袖箍的老太太叫住他說,罰款五元!交了罰款后他匯入人流,立刻覺得胸部像被十道金箍箍住,喘不上來氣。他們都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們都是誰?他不認識。他已在這條街上混跡多年,看到的還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他一走到街上就覺得自己藐小如蟻,就覺得把自己丟了?;菡湔f:云,我是你的。他說:不,你是你自己的??墒悄愀艺f你是你自己的么?不是啦,你是他李寬的,他想。那次李寬追問了他在廁所里跟廖坤說了什么之后,他就躲躲閃閃不敢跟廖坤說話;李寬說誰說我什么了你就告訴我,他就當起了克格勃;李寬說你給我站穩立場,他就踟躕街頭……你不是一個人,你是另一個人的耳朵,他還要你做他的嘴巴!何云惡毒地對自己說。市政府門外坐著一片一下一下舉拳頭的人,他們不是郊區失去土地的農民,就是下崗職工。你不是失去土地,也沒有失去工作崗位,你失去了靈魂,他想。外國有個家伙收集死魂靈,李寬卻在買賣活人的靈魂。李寬許愿讓你干綜合科的頭頭,你就把靈魂典當給他么?他左右徘徊,心亂如麻。科長好當,靈魂難賣。公交車站牌下擠滿了人。他想:如果來的車是六路而不是一路,我就改變立場,結果六路一路都來了?;氐郊宜陔娨暀C旁時又想:如果電視說明天本市是晴天而不是陰天,我就還是改變立場,結果電視說明天本市晴間多云。

直到第二天走進森嚴壁壘、劍拔弩張的會場,何云還是一籌莫展。何云坐在緊靠墻角的那個柔軟的沙發椅上,如坐針氈,心神不寧。李寬宣布會場紀律,關掉手機,何云立即關掉了手機。同志們……團結……似鐵……似鋼……李主任……我……大家……廖坤這樣說著開場白的時候,何云看見廖坤那顆巨大的喉結在痛苦地上下滑動,他還看見李寬正用目光向自己的人馬傳遞著進入戰時狀態的信號……就在那時,隔壁傳來一陣急躁的電話鈴聲,胖子出去了,又回來了。你、何云!胖子邊說邊用胳膊畫了一條曲線,類似修改文章時把這一段勾到另一段去的曲線。他跑過去拿起了話筒。會就要開了,還磨蹭啥呢?話筒里邊劈頭就來了這么一句。啊,是老秦!啥會就要開了?他問。原來,群藝館要為優秀雕塑作品頒獎,《沉思者》獲獎了,二等!你怎么不帶手機?老秦問。他說開會不讓開手機。老秦說,《沉思者》的獲獎和今天的頒獎會,昨天都通知了文明辦,電話是李寬接的。他心中突然燒起一股無名火。昨天你接了群藝館的電話了嗎?他闖進會場,直奔李寬。接了,李寬說。那咋沒告訴我?他強壓著怒火問。會后再說!李寬說。我請假!他不容置否地說,我得了獎,我要去開頒獎會!不行!李寬說,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工作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好!他再也控制不住了,現在我就表明我的立場——文明辦再不鏟除山頭,就成青紅幫了!就爛掉了!!

一屋子人都愣住了。何云沖出了會議室。他不假思索,不計后果,雄糾糾、氣昂昂,瘋狂地想替自己做一回主,他感到無比的暢快,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不停地打著嗝兒,欣喜若狂地跑下樓梯,結果忘了騎電動自行車。他連跑帶顛傻啦巴嘰,身輕如燕,腳下生風,對所有的人微笑。即從東街穿西街,便下一路上六路。天上白云朵朵為我飄,路邊鮮花點點為我笑。車輛呀人流呀自然而然閃向兩邊,一條通衢大路一路綠燈。他亢奮不已。在群藝館那個發獎的大廳里,他暈頭漲腦愣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一會擠在女人堆里,一會站在副市長身邊,一會坐在來賓席上。主持發獎儀式的老秦說:何云你過來!他應聲而起,竭力保持著準藝術家的風度說:好的好的。老秦附耳悄言道,你要鎮靜!他聲若嗩吶般叫道,我很鎮靜!可是當宣布獲獎者名單念到他的名字時,他還是熱淚奔突嘴角顫抖一陣昏厥。中午,群賢畢至聚仙樓,他覺得自己還跟他們在一起。

從聚仙樓出來還不到三點,何云知道此番回去必然兇多吉少,干脆就在大街上轉,往返流連。他焦渴地希望有人談藝術尤其是談雕塑,好趁機透露我得獎啦。他打開手機,一連撥了十個電話,專邀昔日的同學包括陳子山,晚上到聚仙樓仙聚,發泄同時也讓他們分享自己的歡樂。聚仙樓人聲鼎沸,香氣氤氳。他無恥地將獲獎證書半露兜外,邁著瀟灑脫俗的方步滿世界招搖。他盼著邂逅熟人,最好是位麗質佳人,對他嫣然一笑,然后奮袂高呼:肅靜!現在讓我榮幸地把我市的雕塑新秀何云介紹給諸位!可是他等了三個小時一個人也沒光臨,事后他才知道,他請的多數人都認為,玩泥巴的勾當,他在出托兒所時就該忘掉了。

第二天上班時,何云清醒多了,一想到自己在聚仙樓的那頓丑惡表演,他就手心沁汗、心悸不止,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那些猥瑣卑微的念頭折磨得神魂顛倒。遠遠地,他看見李寬的辦公室開著門。他知道自己罪在不赦,就硬著頭皮,低了頭,踮著腳,鬼鬼祟祟往過闖,但還是失敗了——他被李寬喊進屋里,聽見李寬從牙縫里擠出兩個被強大的氣流摧得直顫的字:叛徒!

5

中午了。父親進屋時,何云才發現自己白白待了半個上午,頭像依舊。父親的形容意氣,一如既往。父親,敢是為兒的已調群藝館的事兒,您老人家還不知道么?您就沒想到一夜之間什么事情都會發生么?他肚里嘀咕,卻沒敢說。

腳前腳后,親人們都回來了。母親回來了——下廚房;小登科回來了——打開電腦忙上網;惠珍回來了——眼淚汪汪、踉踉蹌蹌,把愁眉苦臉一股腦兒埋在母親的肩頭上,哀哀地訴說著什么。母親雙手垂落下去,眼睛發起直來?;菡浣械?媽!媽!母親像打了個盹突然醒來似的,茫然四顧著喊:云兒你過來!但第一個過去的是父親。何云沒敢步父親的后塵,他料定是東窗事發了。

廚房里,奇跡出現了,不知父親耍的什么魔術,不足一分鐘,把兩張苦瓜臉變成了兩朵向陽花,于是油煙機又唱起來,不銹鋼鏟又舞起來。父親狡獪地掃何云一眼,徑直地朝酒瓶子走去。又喝呀?母親跑過去色厲內荏地問。喝!父親斷然地抓起酒瓶,今天得喝!母親裝模作樣地深思熟慮一會兒說:喝就喝點吧。

在飯桌上,父親對何云說:你也喝!惠珍說:他還喝呀?何云說:我不喝。父親刺溜一聲喝亮了盅底說:不喝不喝吧。母親立即說:云兒喝酒的時候還在后頭呢。何云心懷鬼胎埋頭勤奮地吃飯,想不出怎樣說破好,就先不說破。他知道,一旦說破,這個中午,這個家就會大亂一場。不能讓它來得太快,讓大家感到太突然。爸爸媽媽惠珍,你們為什么不理解我?什么時候才能理解我?

夾菜的時候,何云的筷子和父親的筷子遭遇了,他看見父親臉上正洋溢著一種永恒的寬和的微笑,就像如來佛目視著孫猴子在他手上撒尿題詞。父親,您笑什么?父親那肥碩的頭顱那氣度不凡的體魄,無論如何不遜色于影視里紅光滿面大腹便便的大亨,跟市長站在一起,會有人把他錯當成市長,坐在辦公桌前,常有人把他當做部長。但父親可以留跡于世上的有什么?只有一個不肖之子和那三本自行結集成冊的詩詞集?!睹飨娫~》的各種版本大量印行后,本市有數以千百計的人都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詩人,而父親是其中的佼佼者,尤以高產驚人。每到一個節日,父親便以《毛主席詩詞》為藍本,對好行數字數,不假思索,揮筆即來,有時一夜竟得十數首(闋),分別注上西江月菩薩蠻滿江紅七律等,簽上名字分寄各地報刊編輯部,廣種薄收,竟也屢屢見諸報端刊尾,何廣德三字一時婦孺皆知。父親,您老人家詩心寂寞否?他看見,父親酒喝得美滋滋的了,已經進入狀態。云兒!父親在呼喚,同時用筷子作了個下按的動作。他知道父親這是示意讓他去打開VCD。大約在一年前,父親相信了報上的話,認定音樂佐酒不醉人。他起身去按一下鍵,立刻聽到有個女人在沙啞憂傷地唱:噢,他比你先到……父親說不,不讓她先到,要那個米米梭!父親聽樂曲,從來都是聽傳統樂曲。步步高樂曲響起來了,父親一口一盅喝得快起來。云兒,你,你還記得咱家那本家譜么?父親問。他說記得。他記得那是一個陳煙葉子顏色、散發著一股古怪氣味的線裝本兒,在末二頁上用蠅頭小楷記載著,父親的祖父的祖父,曾是一位舉人,古稀之年補了一任縣令。那冊家譜躲過了十年浩劫,卻沒逃過鼠輩之口。記得就好哇,父親醉眼蒙眬地說,咱們何家,我是不行的嘍,就看你啦……

何云移開了目光。他不敢不忍也不能再看父親。他已淚水潸然。說什么我不行嘍,又說什么就看你啦,你看我什么父親,你為什么不行嘍父親?

父親原本是一個技術人員,那些年也遭了厄運,下車間當了工人。有權就有一切、無權就喪失一切,這話使他大徹大悟。在焊槍切割鐵板時閃爍的弧光中,他暗暗拿定了主意,決心改弦更張,銳意走向官場,向權力求愛。他開始寫那些西江月菩薩蠻七律滿江紅水調歌頭,還揣摸形勢寫了一些政治文章。

那一年,父親到廠當起了宣傳干事。市委宣傳部調他,市工會也調他,廠里堅決地挽留了一周又堅決地服從命令聽指揮。他鎮定自若地作出選擇,到宣傳部當起了大干事。后來從理論科調到宣傳科,他仍然是大干事。借酒澆愁的時候,他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命運像個淘小子,總是跟你藏貓貓。命運之神也曾像云縫中的太陽一樣,匆匆地向他露出過笑臉,可是他卻沒有看見。還在專業人員紛紛歸隊的時候,他不改初衷,身體漸胖終不悔,還抱著能升一格的希望。

那是哪一年?從春天開始的吧,父親開始到領導家串門,他深信自己找到了一條晉升的胡志明小道,因為他偶然發現,一到傍晚,領導們的住宅區經常有一對對伉儷突然消失在某一個門口,而不久他們中誰誰的名字就上了任命干部的紅頭文件。借問捷徑何處有,遍地英雄下夕煙。于是他在機關里選中了那么幾位領導同志(自然包括老耿),以他們的姓氏筆畫為序,開始逐家登門造訪,正常情況下基本上做到每家每周造訪一次。去了,問有事么,他說沒事,沒事他又似乎有事,欲言又止,左顧右盼,忐忑不安,最后下定決心打算表明心跡,結果還是說了些游離主題的廢話。開始人家還打聲招呼,慢慢地就不再理他。后來再去,他領上了母親。那個細雨蒙蒙的晚上他們將要出門,他神采燦然躊躇滿志,母親卻兩股戰戰愁腸百結,可是他還是殘忍地逼著可憐的母親跟上他走了。先后他們共出去了多少次?母親都順過架來了,可他還是他。父親用那些時間來研究蒼蠅,世界上也該有第一代試管蠅嬰了。那是哪一年?中午,大雪壓斷了電線,父親回來了,長吁短嘆,悶坐無語?;菡湔f爸爸你過來吃飯吧,他毫無反應。一家人不知那兒惹了他,卻原來是他又看到了一份任命干部的紅頭文件。

此后幾年,機關里誰被提拔重用了,父親一聽說,都要大病一場。父親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希望日漸渺茫,每逢節日便浮想聯翩欣然命筆的豪情不見了,代之以不定時的遣懷抒憤之作,酸溜溜地慨嘆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感傷歲月匆匆如白駒過隙,描繪時光怎樣暗淡了美人眸子的光澤,寒霜怎樣染白了美人的黑發,秋風怎樣吹皺了美人的皮膚……那位遲暮的美人就是父親自己。直到何云任職那天晚上,他即興寫的七律,才露出一抹亮色:紅旗飄飄凱歌揚,老夫今日喜若狂,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長……他把兒子的提職解釋為自己串門串來的,以后又大串其門,似有生命不息串門不止之勢,直到春天何云跟他說了小耿的話。小耿的話是這樣說的:回去告訴你老爸吧何云,讓他別再往領導家跑了,我爸說:你讓何云轉告他爸,年齡不行了,再對付兩年,看看能不能多漲一級工資,然后內部退休算了……何云知道這些話對父親來說不啻是死亡通知,便先打比方后暗示,又開導又安慰,父親還是成了個植物人,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父親像個植物人的樣子,使何云萌生了去群藝館的最初念頭。

那天,老秦到家指導何云頭像的塑造,何云對老秦說,想去群藝館。一派胡言!父親怒不可遏。也有道理吧,老秦說。屁那道理! 父親竟對客人說了粗話。老秦笑笑走了。母親說:聽你爹的沒錯。何云說:也許我玩泥兒更對撇子些。父親說:你就玩到了聯合國,那算什么前途?父親對何云獲了獎的《沉思者》不屑一顧。何云知道,一看見自己玩泥巴,父親那種神情,就像賈政在看小寶玉摸胭脂膏子。何云說:我現在這算什么前途。父親說:干部——副科級干部!何云說:機關大樓里,小科級干部多得得用鞭子趕,該刷掉百分之五十!父親說,再多也刷不著你。何云說:人一生就只有當官么?我可不能像你這輩子似的。父親頓時面色蒼白,揚起老大的巴掌罵道:我這輩子怎么了?我給你他媽一家伙!

那天,何云倉皇地逃出房間,而《三十歲宣言》這五個字,就像一串橘黃色的路燈,驀然閃爍在他那幽暗的思路上。何云一想起父親大半生那種雖九死而未悔的上下求索,就悲從中來,就文思泉涌。當天晚上,他就將《三十歲宣言》貼到了機關網站上。父子倆那場到那時為止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就那樣結束了,而他想去群藝館一事,卻也延宕下來。

何云看著父親。父親紅光滿面,臉上油光光地,像刷上了層橄欖油,所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眼睛瞇縫著,向他極盡嘉勉撫慰之意地微笑,為他夾炒青椒片,夾糖拌西紅柿片,嘴里還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像老母雞招呼雞崽們吃蟲子。他知道:酒又管事了。他不由得鼻子酸不拉嘰,兩眼發潮。想為父親斟一杯酒,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不能再摧殘他老人家啦,他想。可是惠珍卻滿了一杯。父親瀟灑地端起來,一飲而盡,隨即向椅背上一靠,喉嚨里發出一種古怪的啊聲,像早晨公園里歌唱演員在練嗓子。他慌忙起身,拉開衣柜抽屜翻心得安,卻聽見父親古聲古調地朗誦起詩來:“樓上紅旗在望,樓下鑼鼓相聞,后備梯隊巧安排,小康捷報頻飛。早已大學畢業,又兼經驗積累,青出于藍勝于藍……”這不是昨晚填成的那闋西江月么?胖子早就對他說,他作為綜合科第一副科長,又是本科畢業,進入后備干部隊伍的可能性應在70%到95%之間,他不能說清楚父親的詩怎么同胖子的話如出一轍。不能再讓父親受這份罪了!他說:爸爸,我都辦了關系啦!父親狡黠而得意地笑起來,舌頭像擱淺的鯽魚的尾巴那樣吃力地翻動著說:你們廖,主任后悔,悔了他讓,你明天上,上午去上,上班呢。

何云一愣,下午就去找廖坤。原來上午父親去找了廖坤,感謝廖主任留人美意。廖坤說他沒說別的,只是順便讓父親轉告他,明天上午去機關開會。

6

晚飯后,小登科守著電視看動畫片,父親早早坐在電腦前斗起了地主。何云無所事事,浪跡街頭。胡同里有個黑影問:閑逛呢?他說:閑逛呢。紅紅綠綠的霓紅燈明明滅滅,店店鋪鋪的門口人們出出進進,大車小車如流如潮,男人女人如流如水。何云倒背手,邁四方步,看燈明燈滅、車停車走、人聚人散。

忽然何云看見,前面,隔三五個人,有個人,中等個頭,穿米色風雨衣,騎輛電動自行車,緩緩而行,酷似陳子山。他心頭一喜,脫口就喊:子山!子山!沒有應聲。他跑起來追,邊跑邊喊。他突然焦渴地想跟子山作一次長談,剖心露膽,哪怕是罵娘,就算你罵我個體無完膚,我罵你個狗血噴頭!

可是那人沒有停車,沒有回聲。何云清清楚楚地看見,三五個人前,那就是陳子山。那件米色風雨衣不會是別人的,那是他調來文明辦那年買的。一百三十九塊二,他對何云說,你不買一件么?何云沒有買,惠珍曾給何云買過一件,何云也讓給了別人,何云不愿意穿風雨衣。那時子山還跟何云親密無間,他還為他的工作調動感激著何云。即便是他罵廖坤算個毬呀時,他也對別人說,何云為他的調動出過力。陳子山那次在李寬家大罵廖坤,何云感到吃驚。陳子山調來后,長時間處于一種冬眠狀態,以他越緊張越平靜的心性,默默地熟悉著本職業務,觀察揣摩著周圍的人際關系,以致在他以非凡的速度和質量成熟著、老練著的時候,人們竟覺得他若有若無。那次大罵廖坤后,從李寬家出來的路上,何云對他說:你那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他不以為然。這是輕的!他攥緊拳頭在空氣中揮舞了兩下,粗聲粗氣地說,誰妨礙了我,我就對誰不客氣!接著他又罵起來了,酒桌上罵的內容以外,還涉及到了廖坤的個人生活。當時,何云只當他說的全是酒話,聯想到后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何云才悟出他的話里有他的人生哲學。誰妨礙了我,我就對誰不客氣,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的眼里,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與自己為敵。子山,現在你明白誰是你的障礙了么?你的障礙就是你自己,你不能容忍別人做得比你好,這是不可以的,何云想。

陳子山依然在他前面緩緩而行。何云不知道這個晚上街上為什么有這么多人,何云從未見過街上有這么多行人。陳子山總是和他保持著那么一段距離。一想到距離兩個字,何云又陷入了深深的回想。陳子山和何云之間那段距離是怎樣拉開的?李寬罵何云叛徒的時候,那距離還不存在。李寬罵何云叛徒那天晚上,也就是何云去群藝館領了獎的第二天晚上,陳子山趕到何云家,以同學的名義指出何云做得不對。你是誰的人,難道自己還不知道嗎?陳子山問。何云說我誰的人也不是,我是我自己。陳子山推心置腹地說,像咱們這號人,沒有當局長的爹,也沒有個當市長的老丈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奮斗,不揀個可靠的人靠著還行?他還說,他已得到非??煽康男畔?,廖坤要立即卷鋪蓋卷滾蛋,文明辦的天下是李寬的。無論他說得對不對,何云感到他還是為自己好。

誰知很快陳子山就開始對何云不客氣了。事情來得那么突然,以致何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星期五下午,理論學習。念了一篇領導講話后,大家便開始神聊海侃。廖坤夾著本走了。廖坤對此采取不鼓勵不參與不制止的三不主義,意在促進全室人員和諧融洽。大家能坐在一起閑聊,這是很難得的。陳子山一言未發,坐了一會兒出了屋,屁大工夫回來了,手里提著何云寫的一篇新聞稿,像揪著一只垂死的瘟雞的翅膀。這是誰干的?他把那只垂死的瘟雞抖得嘎嘎叫,怎么“即”、“既”都不分了,讓下面怎么看咱們文明辦?還給共產黨拉兩個糞蛋吧?李寬笑道:不會是何云寫的吧。何云頓時滿臉發燒,欲言未言之際,陳子山又拎著那只瘟雞找廖坤去了。何云跟過去說是我寫的,他作恍然大悟狀:哎呀真不知道,罪過罪過!這你能說什么?何云什么也沒說,乖乖地聽廖坤恨鐵不成鋼地講了一通歧路亡羊的故事。以后何云寫完一個材料送李寬初審,回屋屁股還沒挨椅墊,陳子山必定要推門出去,用不了十分鐘,李寬必定要拎著材料來說:改!當看到自己殫精竭慮改成的一份材料變成紙條子,粘了李寬陳子山他們幾個人一臉的時候,何云上前撕了一張大王,又撕了一張2。陳山子說:撕條子時候看錯了。何云又撕了兩張K。李寬惱羞成怒地說:小何云我告訴你,你這樣目無領導,沒你的好果子吃!別覺著你身后有根棍支著,你在背后都搞了我些啥,別當我不知道!何云去找身后支著自己的那根棍告狀,廖坤說:要顧全大局。回家對父親訴苦,父親說:千年的溝汊流成河,千年的媳婦熬成婆。從那以后何云跟陳子山就沒什么話好談了,面對他那咄咄逼人的氣焰,何云只能以無言相對抗。

發獎后群藝館組織獲獎者作泰山曲阜五日游。何云局促不安地問李寬:行嗎我去?李寬勃然大怒:你問我干什么?你想干什么還用問我么?何云又去問廖坤,廖坤說我看就免了吧,咱們經費緊張呀。這就是一個叛徒的可恥下場。

何云的大腦開始降溫,再也沒有跟誰說起過《沉思者》;強迫自己忘掉兵馬俑的整肅威武,忘掉晉祠圣母殿四十五尊宮女像的顧盼流連、衣紋輕快,專心致志地翻閱那些汗牛充棟的簡報、總結、領導講話,潛心摸索公文寫作的規律。許久許久沒摸過泥巴了,偶爾怯怯地偷看一眼仍在蹙眉沉思的頭像,一種始亂之終棄之的慚愧之情油然而生,亂箭穿心,肝腸寸斷,眼淚汪汪,一看形銷,再看神殞,不思量、自難忘。每天,何云邁著抽襠的野狗那樣的麻稈腿,傴僂如猴、支離破碎地在上班的路上踽踽獨行的時候,便感到悲苦無告。在夢里,何云鉆無底洞,走獨木橋,過愁鷹澗,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里跋涉,有時變成一只哀鴻,疲憊無力地扇動著沉重的翅膀,看小小的市委辦公樓,有一只蒼蠅碰壁,幾聲凄厲,幾聲抽泣。竟想:當初還不如像甫志高那樣挨一顆子彈來得痛快。

可是何云總也想不清楚陳子山何以那樣不客氣,后來李廖之間再一次爆發公開爭吵,何云才明白是他媽怎么一回事。天氣熱起來后,李寬要去北戴河呼吸海濱空氣,安排陳子山代行綜合科科長的職務,但未與廖坤商量。當李寬帶上幾本武俠傳奇小說興沖沖準備上路的時候,廖坤正肚子疼得齜牙咧嘴,忍耐力終于突破了極限,同他吵了起來。原來,市委已下令部門領導不得再兼任下屬科室領導職務,李寬已把曾暗許給何云的綜合科科長職務轉許給了陳子山,而廖坤則堅持由何云來當,兩人一直僵持不下。那次李寬讓陳子山代行科長職務,就是要使自己的主張成為既成事實。何云推算了一下,李寬轉許科長職務之初,那時間,剛好在陳子山最后一次說過心里話不久。還有什么不好解釋的呢? 何云慨嘆的只是,古已有一美女令父子成仇,而今一個科長職務竟又讓兩個同學反目!

何云回想著這些往事追趕陳子山,忘不掉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李寬療養回來后,他的日子更不好過了。每個星期五晚上,群藝館講習班有課,李寬就把星期五下午的理論學習改在晚上,他連屁都沒敢放。鄉下的親戚要來城里看病,他想去幫忙,向李寬請假時,碰了一鼻子灰。他鋌而走險,去了醫院,學習耽誤了十分鐘,他檢討了兩個小時。他說:我是組織紀律性差。陳子山說:不是差,是目無組織紀律。他說:我是目無組織紀律。李寬拍案喝道:僅僅是目無組織紀律嗎?是目無領導!他說:我是目無領導。陳子山喝問:你為什么會目無組織紀律、目無領導呢?李寬說:對,必須挖一挖思想根源。廖坤說:是學習不夠吧。他說對,我是學習不夠。李寬目視陳子山,陳子山說:不對!太輕描淡寫了,你再想一想,我看你呀,還是得往忽視科學理論學習這方面挖一挖。李寬立即接口道:你不在乎科學理論學習,目無黨的組織紀律,目無黨支部的領導,不用科學的理論改造世界觀,你想想,這是什么性質的行為?心有靈犀一點通,他頓開茅塞,惶恐萬狀,大汗淋漓,發出了一種垂死的尖叫:是自由化?此話一出,連他自己都有一種陌生感,覺得這好像是好多年前的話語了。陳子山笑而無語,李寬卻站起來猛地揮了一下胳膊道:就是這么個問題,這是要寫進你的檔案的!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檔案里,有無關于搞自由化的結論。

下一個星期五晚上,大家到齊了,廖坤開始念一篇領導講話,不見李寬其人。半個小時后,李寬醉醺醺地來了,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表,大驚失色地說:哎呀過了過了!子山你怎么不找我?陳子山說:我尋思你工作上肯定有事唄。有事也不行!李寬抱拳向大家求告道:幫幫我吧,我太需要大家批評幫助啦,大家就狠狠地批評我一頓吧! 那樣子,就像個在人圈里練完拳腳開始賣藥的江湖藝人。李寬走到廖坤面前說:老廖你先開炮!李寬又走到何云跟前說:小何云,你就對準我開炮吧,你最有發言權啦!你——李寬又搶到陳子山面前——子山你先來,一根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人幫,別人不幫你得幫助……面對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的人們,李寬撕開襯衣,抓撓著自己那瘦骨嶙峋的雞胸脯,痛哭流涕地說:你們都不幫助我,你們都看我的笑場,高天滾滾寒流急,萬花紛謝一時稀喲……

那天晚上,目睹李寬的言行,何云加深了這樣一個印象——李寬的精神已經不大正常了。那個晚上學習之后,李寬精神上很沉悶,沒再到處指手畫腳,發號施令,每天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看《資治通鑒》。李寬還自己寫了一個條幅掛在墻上,上面寫的就是高天滾滾寒流急、萬花紛謝一時稀,掛了幾天又不見了。當時何云無法確切地知道李寬情緒反常的全部背景,只是聽說,許書記找了張殿舉副書記,跟張談了廖李的矛盾問題,隨后張找李寬談了一次話。張李二人的談話是在酒桌上進行的,目睹者說張的臉色不大好看,談來談去李寬就喝多了,喝多了的李寬就有了那天晚上在學習室的那番表演。有人說這回廖得走,有人說這回李得走,莫衷一是,總之李寬那時精神上有了負擔,有了問題。

但在精神完全失常之前,李寬卻說了一句非常清醒、簡潔、客觀、不加任何感情色彩的話。一天早晨,李寬徑直走進廖坤辦公室,對頭發還沒有完全順溜的廖坤說:我把你告了。說罷扔給廖坤一支白過濾嘴香煙,轉身就走。

廖坤根本沒把他的話當回事。那時廖坤的家庭已瀕臨解體的邊緣,廖坤正被后妻搞得焦頭爛額,每天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廖坤的前妻撒手西去后,一位三十九歲的女人自己找上門去,表示愿意與他在一張床上做夢,把自己那還不算枯萎退色的青春獻給他。但婚后五年她就開始向他討還青春:四人幫都把我的青春耽誤一回了,不能再讓你這個老干榆木疙瘩耽誤一回,離吧,早離比晚離好。這種青春討還戰,由于廖坤升高了的職位,寬敞的住房,不斷增加的工資,也由于廖坤暗地里延醫用藥,曾一度出現妥協局面,轉化為一系列的懲罰:廖坤交出了全部積蓄,燒毀了前妻的最后一張照片,等等。但家庭矛盾頻仍,愈演愈烈,到李寬丟給他那支白過濾嘴香煙時,女方又提出了還我青春的口號,態度之強硬,不亞于一個主權國家要收回一塊自己的領土。離與不離,廖坤意尚徘徊。李寬說我把你告了時,廖坤正把藍墨水瓶從紅墨水瓶邊挪開。那天半個上午,他都在像兒童做游戲一樣癡迷地擺弄那兩個墨水瓶,他先把它們緊擺在一起,思索一番又分開,分開又擺攏,擺攏又分開。

李寬的話是真實的。一周后,廖坤第一次去法庭應訴,剛垂頭喪氣地回到辦公室,市紀委書記就把他傳了去。李寬滿機關嚷嚷:廖坤雙規了,廖坤雙規了!廖坤被傳去當天,張殿舉副書記匆匆忙忙來宣布:查證落實廖坤問題期間,由李寬同志負責文明辦全部工作,由陳子山同志代行綜合科科長職務。

廖坤的事是這么回事:省紀委批轉回來一封檢舉信,反映廖坤貪污受賄,虐待妻子,生活糜爛,長期包養一名洗發女。后來,據見過檢舉信原件的人說,信后面署名李寬。那兩個字寫得遒勁豪放,有點像當代某名人的字跡。還沒等李寬他們到基層轉完一遍,組織上就查清檢舉純屬誣告。下這個結論時紀委書記曾思考再三,總覺得李寬的舉報不像是一個有正常思維能力的人所為。在舉報信里,李寬說他對廖坤和那個洗發妹的關系進行過調查核實,敢以黨性擔保。事實上,是李寬本人同那名洗發妹長期保持著關系。在李寬的安排誘使下,那名洗發妹見到了一次廖坤,并記住了他的形貌特征。在辦案人員的安排下,那名洗發女成功地指認出了廖坤。但是她的眼力再好,也無法知道廖坤的全部工作日程和作息安排,在查證她一連提供的三個幽會日廖坤都沒有作案時間后,她就只能請李寬走到了前臺。問題全部查清了。但是問題是:你能相信這種既冒險又毫無成算的策劃,是一個平素精明透頂的人干的么?然而事實的確如此。

宣布處分(開除黨籍,撤銷職務、開除公職)的時候,李寬就基本上瘋了。他用歌聲向文明辦告別。在辦公室里滯留的最后十五分鐘里,他先高唱《牡丹之歌》。他對這首歌曲的處理,明顯與蔣大為不同,遇到曲里拐彎的地方就隨意取直,并把“百花叢中最鮮艷”一句重復三遍。由于胸腔狹窄,聲帶痙攣,他的歌聲如一只雄性化的母雞在憤怒地打鳴。第二遍唱完“冰封大地的時候”一句時,旋律滑向了《國際歌》:他痛苦地亂抓撓著胸脯,唱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行將就義的英雄而仰面狂笑著出屋的時候,唱“這是最后的斗爭”。

據說,討論對李寬的處分時,張殿舉輕輕松松,面帶微笑,一言未發,只是平靜地按了幾個手機上的號碼,輕聲說了一句話,很快就有人把李寬弄進了醫院。他被確診為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癥。他大叫大嚷,要揭發廖坤的新問題,還要檢舉張殿舉副書記的重大問題。于是,面對醫生,他也未住口的那些滔滔不絕的揭發檢舉,全都成了瘋話。他越是聲嘶力竭地試圖表明自己的話千真萬確,就越是病態可掬。在醫院里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后,他的話大大地減少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話:讓我當部長吧。面對醫生、老伴、子女、同事、領導等等許多關心他和看熱鬧的人,他虔誠、懇切地說:讓我當部長吧!他大半生的豐富經歷和復雜思想就概括、抽象、提純為這樣一句話。一個人完了,就這樣完了。

何云突然沒有了幸災樂禍的興致。他發現廖坤也沒有因為李寬的發瘋而輕松。陳子山則三緘其口。辦公室里,人們像又一次得到幾片桑葉的蠶似的刷刷刷地議論起來的時候,陳子山什么也沒說。同為李寬的余黨,有一個同樣受過米蘭花香熏陶的家伙向廖坤獻計道:趁這個機會,主任你還不快把姓陳的整咕出去?廖坤沒有這樣做。但是從那以后,陳子山總是顯得與大家格格不入,整天沉默得像尊石雕,根本不買廖坤的賬,甚至對廖坤終于與愛人離婚也沒說句話。

就在那天上午去法庭應訴之前,形容驟見蒼老的廖坤,平靜地對何云說:你是綜合科副科長了。這是命運對一個叛徒的回報嗎?這是跟隨廖坤多年修成的正果嗎?禍耶?福耶?他張口結舌,什么也沒說出來。明天去要張表填一填,廖坤說,按照規定,提了職可以解決一戶價格有補貼的大平米住房。

自從G組字第173號文送往打字室,何云就被改名了,他不再叫何云了,他叫何科長。不少人吵吵嚷嚷,要他安排安排。陳子山面無表情。上雁鳴春/不,不能便宜了他/你說上哪/聚仙樓……于是他被人們挾持到了聚仙樓。挾持他的人,有上次他請的那十個人中的八個,還有三名自告奮勇者。機關里每印發一次提干的紅頭文件,周圍大大小小的酒店就會紅火一陣。那些前去擺酒慶賀的人們,一撥一撥的,像等待排卵的黃魚。聚仙樓一二三樓都添置了一些圖案華美的屏障,把大家隔開。何云像一個犯人似的被人們押上三樓,捺在臨窗的一個桌旁,有人還嘻嘻哈哈地警告道:別動!動就斃了你!他牙齒得得,抱著肩膀,感到冷得要命。那大盤小盤丘陵一樣的菜都是什么菜?那瓷瓶玻璃瓶的酒都是什么酒?事后他都不記得了。那輪番的敬酒,各具千秋的美好祝詞,以及一筷子一筷子夾過來的菜,使他覺得他們像在填鴨。他耳鼓里全是何科長年輕有為/何科長官運亨通/何科長鬧大了可別忘了小弟……結果他只記住了三個字:何科長;還有一種越熱鬧它越來得起勁的情緒:孤獨。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他朝樓梯口張望,向窗外張望。有人問:你看什么呢?他咽下一杯苦酒,沒有回答。遍數座上仙,不見陳子山。他恍惚看見,陳子山正在這黑夜中的一個什么地方,對他無聲地冷笑。他頓時感到頭皮發麻,有種寒意傳遍全身。鍍了一層夜色的窗玻璃映出了他的身影,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像一團霧氣,他的腦海里立刻彌漫開一團霧氣般模模糊糊的惶惑:那是你嗎,何云?

酒過三巡,何云微有醉意的時候,樓梯口上出現一個人影,他起身叫道:子山!可是來的是胖子。胖子拎來兩瓶張裕干紅,咕嘟咕嘟倒滿。何科長,胖子的眼睛瞇成一條縫說,你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你說,我要得獎,你就獲了獎,你說,我要當科長,你就當上了科長。胖子說著擎杯敬他,他喝了。接著胖子就臭氣熏天地附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解釋起來:某月某日見面,他沒跟他說話,是因為太忙了,某月某日他沒幫他去印材料,是因為他當時心情不好,總之宰相肚里能行船,大人別把小人怪……然后胖子開始謾罵李寬。他不敢想有關李寬的事,一想大腦就死機。一個人在活到大半生的時候瘋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這樣問著自己,腦海全是亂碼,意識開始混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濤走云飛,花開花謝,你能把握這搖曳多姿的季節……”這是誰在唱?他分辨不清這是播放的,還是胖子唱的。他實在支撐不住,伏在桌上,朦朦朧朧,一縷靈魂逸出軀殼,如一片浮云,在空中縹縹緲緲。他聽見了李寬求告要當部長的聲音,聽見了父親吟誦詩作的聲音,聽見了子山那冷笑的聲音……他還聽見范進說:哥們,干得漂亮!父親的祖父說:青出于藍勝于藍!他氣結于胸,痛哭失聲,直拍桌子。無人知道他這是怎么了。

陳子山還在前頭緩緩行走。陳子山的臉色,隨著路旁燈光的變化,一會兒發白,一會兒發紅,一會發黃,一會發綠。人們在這燈光閃爍、五光十色的夜晚,難以保持原色。何云對陳子山那種騎車行走的姿式太熟悉了。陳子山已經不像二十幾歲時那樣生龍活虎,多少顯露出了類似中年人那樣的滯重遲緩。他知道陳子山的心頭絕不會輕松。廖坤大人大量,捐棄了前嫌,東奔西走,又給陳子山張羅上了副科長。陳子山也主動同廖坤調整了關系,兩人曾有一次雙手緊握聲音喑啞的懇談。實事求是地說,文明辦事變以來,陳子山工作相當出色。他沒想到,陳子山肯定也沒想到,綜合科又調來了個畢旖旎,而且來了就是副科長。真有意思:同學三人都到了一個科室,都是副科級,他列陳子山前,畢列陳子山后。這些天,他發現陳子山又心事重了。他分析,在陳子山眼里,自己提職早,跟主任關系好;畢旖旎一來就當上副科長,勢頭不可小覷;而陳子山自己,還拖著李寬的影子。三人相比,陳子山又一次處于劣勢。子山,你是這樣想的吧?

忽然人流亂了,塵土飛揚,一輛卡車迎面開來,車燈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心里詛咒著那輛破卡車??ㄜ嚳偹氵^去了,他呆住了,使勁地揉著眼睛,視線所及之處,不用說陳子山,連一個騎自行車的也沒有……子山,你在哪里?

7

歡送會還要等一會才開,何云進了主任辦公室。廖坤同志的頭發又一次立起來了,活像個刺猬。廖坤總是這樣:頭發一立起來,腰準彎下去;腰一彎下去,就說明他胃不好;一胃不好,就說明他心正窩囊著。何云知道,廖坤有二怕——一怕機構撤并,二怕座側乏員。廖坤客氣起來了,要給何云倒水,何云忙說不渴,站起來,扶他坐下。

沉默了一會之后,廖坤像匹老沙皮狗似的軟塌塌地伏在辦公桌上,下頦抵著文件,和善而疲憊地看著何云。何云頓時覺得鼻子酸拉巴嘰。想想幾年啦?廖坤沉重地抬了一下眼皮說,那時你還是個老師,我去了你們學?!沁€是在八年前,何云大學畢業分到五中教學兩年,參加了市“思政研”組織的一次演講,被廖坤看中了,親自到五中商調他的工作。就是那次廖坤的五中之行,導致了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大轉折——半個月后,他被調到市“思政研”。

你要走,是不是怪我提拔了陳子山?廖坤問。

不是,何云說。

你是不是認為我不應該調畢旖旎進來?廖坤又問。

也不是,何云說。想說調不調畢旖旎你說的也不算,但終于沒說出來。

你能說,你想走,跟陳提、畢進沒關系?廖坤嘴角漾一抹狡獪。

真的沒關系,何云說。

那我就想不透了,好好的,你為什么非要走呢?廖坤問。

在這個機關里,我怕還是塑不好自己的頭像!話到嘴邊,何云又咽了回去。

何云走到電腦前,打開了電腦,調出了他的《三十歲宣言》說,你看這還是我三十那年寫的呢。廖坤輕聲“啊”了一下,就看起來了。何云斷定,自己的這個帖子,主任還沒有看過,但現在他是真的看進去了。廖坤的目光,在一些段落上逡巡不前。不用看何云也知道,那是哪些句子?!芭笥?,你到三十歲了吧?你正在干著一份什么樣的工作?它適合你嗎?你適合它嗎?你有必要作一番苛刻的審視,作出理智的選擇。如果不幸,答案是否定的話,你就應該走開,一切都還來得及?!敝魅危闶遣皇强吹搅诉@一段?何云想。

如果都像你這樣想,咱們文明辦趁早解散算了!廖坤離開了電腦。

主任,如果你當初不到機關來,一直當你的醫生,現在會是一種什么情況呢?何云想問這么一句,還是沒有開口。廖坤進機關之前,是一名外科醫生。

廖坤忽然笑起來道:昨晚畢旖旎到我家去了,要求安排她接替你,當第一副科長,說她在學校任教時受過精神文明表彰;剛才,我上廁所,陳子山追到廁所,讓我考慮他當第一副科長。何云聽后什么也沒說。廖坤凄然道:真不愿意放你走,咱這文明辦,工作又要不好干了,好在我是快退下來的人了。

我走了,事情會簡單不少的,何云說。

惠珍怎么樣,她支持你去嗎?廖坤回到自己座位上問。

跟她還沒說好呢,何云說?;菡洳煌馑{群藝館。老秦已經說過,群藝館辦著一個工藝美術服務部,打算安排他去做服務部經理,收入肯定大大的。惠珍問,經理什么級?他說:什么級也沒什么級。惠珍說:不去。他說:去了能搞我的愛好。她說:少給我說你那愛好。他說:去了我會給你賺很多的錢。她說:你當上大老板別人也不稀罕。他還是試圖勸她同意,但她再也不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干活,一遍一遍地擦地板,一件一件地整理并不雜亂的衣物。這些天來,他一直覺得對不起她,又為不被她理解而焦急。

走吧,廖坤沒再說惠珍的事,跟我有啥跟頭,你還是走吧,玩你的泥去吧。

何云想說,我就是混到了您這樣一個角色,當上主任,又如何呢?更何況,說不定還沒等混上副處級,就會像李寬那樣瘋了,但他終于沒有說出口來。

8

何云從主任辦公室出來,看看歡送會還沒有馬上就開的意思,就先進了綜合科。綜合科空無一人。畢旖旎桌上玻璃板下新添了張照片,照片上的題字是:歡送畢旖旎同志調市委機關工作留影。畢旖旎挨著郝艷芬坐在中間,神情中的那種喜不自勝,欲蓋彌彰。那個《三十歲宣言》,畢旖旎看到過嗎?看到了,她會認同嗎?何云坐在自己坐過的椅子上想。

何云被叫進會議室的時候,畢旖旎正在指揮人們往桌子上散布吃食。糖瓜籽!她叫道,就有人從兜子里往桌上抓糖和瓜籽。蘋果!梨子!她又叫道,又有人往桌上堆放蘋果梨子。何云和大家打著招呼。畢旖旎今天穿了一件金箔色的旗袍,緊繃繃地,身體的曲線像夕陽映照的峰巒一樣熠熠生輝。哎呀,大藝術家呀!她像突然發現他似的驚叫道,大駕光臨咋也不先告個信兒,也好出去迎接你光臨!他面帶三分笑,皮笑肉沒笑。等你鬧扯大了,可別忘了廖主任我們這些小兵啊,她說。他笑視廖坤,剛進來的廖坤緩緩坐下,神色漠然。

主任!畢旖旎邁起小布蘭妮走臺的步子來到廖坤跟前,我教你的舞練得怎樣了?今天要是給我賣秫秸稈,我可一百個不答應哦!

跳舞?何云想起了十天前,機關會議室里響起了令人心靈震顫的《生命的旋律》,他被幾位同事綁架般拉下舞場跳起來。畢旖旎單手捂臉吃吃吃笑著看?!渡男伞仿犉饋?,就像數不清的人,用大大小小的錘子,雜亂無章地猛砸一堆破銅爛鐵,強烈地震撼著他的靈魂。他大幅度地扭胯,柔曼地展臂,身體不斷地前傾后搖,不時從容地掠一掠披散的長發。跳著跳著,他竟走神兒了。同學三人,湊到了一個科室,又都是副科長,雖然自己是第一副科長,可這第一副科長怎么當?這是他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陳子山提職后,別人問他列陳子山前還是后,他立即高聲說前。他問自己,你為什么急于表白?名列陳子山前又能說明什么?在你的心靈隱秘處,不也擔心他對你構成威脅么!他已經感受到,陳子山、畢旖旎和他之間,一場更為熱鬧的心理鏖戰,已經拉開了序幕。你要在里邊扮演哪一個角色?他機械地跳著“抽筋舞”想。你才智平平,在這個文明辦,能干成什么事?《生命的旋律》已奏到最美妙的樂段。何云一直覺得此曲只應天上有,一直覺得那是造物主發出來喚醒眾生的聲音。他的每個骨節都在歡呼著作出響應。他隱隱約約感到,在這旋律中找到了自己,而已經塑了很長時間的那個自己的頭像,太不像了!不要那般愁眉苦臉、矯揉造作,要塑一個永遠高唱生命的旋律的自己,要把此時自己的瞬間神態定格成永遠。而如果還留在文明辦,那個頭像恐怕是永遠也塑不好了。就是在那一天,何云回到家里,寫出了請調報告,決意逃離。

何云想著這些的時候,畢旖旎正在教廖坤跳舞。她嘴里發出一種節奏又快又雜亂的聲響,雙臂伸向半空,雙手痙攣地亂抓撓著什么,然后不停地側臀拍掌甩發,香汗淋漓,氣喘吁吁。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何云惡毒地想。就這樣! 畢旖旎不時停下來,重復一下某一個動作,給廖坤作示范。

歡送會開始了。廖坤神色黯然地歷數起他的生平事跡來。他覺得自己仿佛已經死了,在聽人念一篇悼詞。他高興這樣把以前的自我埋葬掉。

每一個人都發了言。何云也發了言。廖坤說,會就到這。掌聲響起來。何云也跟著鼓起了掌。往樓下走的時候,他的心底突然像炊煙似的裊裊升起一縷悵然若失的感覺。有一天你來了,又有一天你走了,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在機關大門口左邊那個門柱邊,何云對送出來的人們說:回吧。

畢旖旎揉著眼睛說:送君千里總有一別何云,等著你的好消息!

何云看見,陳子山也出來了,遠遠站在一邊,臉上沒有表情。子山,回吧,他說。那我回了,陳子山說著走了,步履凝重。

前邊,廖坤還在背著手緩緩往外走。何云緊走幾步說:廖主任,你也回吧。廖坤好像沒聽見,依然往前走。何云在后邊跟著,好像是他在送廖坤。

何云走上通往群藝館的青春路。青春路永遠人流如潮。他一匯入人流,立刻覺得像踏上了一條傳送帶,你不走也得走。他一走到人流中,就覺得自己藐小,如一只螞蟻,如一?;覊m,就覺得自己把自己丟了。他在塑頭像時,竭力體會自己的存在,但總不能滿意。老秦笑嘻嘻地說:你還是沒有能夠準確把握住你自己。他困惑萬分地說:把握好自己,我是誰?小登科狠狠咬一口香蕉,不假思索地搶先說,你是我爸爸!父母大人,原諒我!惠珍賢妻,原諒我!

前面出現圍墻一堵,墻內有茂林修竹,門口G市群眾文化藝術館牌子赫然入目。何云立刻覺得腦袋嗡一下子迷幻起來,眼前似有朝陽冉冉升起,有云霧輕舒曼卷,一條鳥語花香的幽徑通向遙遠的一座金碧輝煌的藝術殿堂,琳瑯滿目的雕塑藝術珍品大放異彩,令人目不暇接;羅丹大師斂衽就座,笑吟吟發出一聲響徹寰宇的問訊:是東方那個一心向雕塑藝術女神求愛的傻小子來了么……

(選自左岸http://www.edu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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