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魚

一

三個多月后，平南縣公務員公開招考結果終于張榜公布，被錄取的8個人全部是當初總成績第一名的獲得者，外界因此好評如潮。后來省報的記者還專門前來采訪此事，回去在頭版顯著位置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叫“誰當公務員，成績說了算”，下面配了一個副標題“平南縣公務員招考唯才是舉”。外界怎么評論是他們的事情，這8個從千軍萬馬中擠過獨木橋的當事人卻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在漫長的焦急、期望與擔憂的煎熬之中他們早已不堪重負，一朝宣布解放，自然要舉杯痛飲。慶賀也罷，放松也罷，發泄也罷，總之需要酒精的刺激。年齡相似，經歷相仿，現在又艱難地跨越了同一道關口，大家在一起自然很容易找到感覺。喝到最后，魯曉明推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鏡，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的底細哥兒幾個都知道，半點關系也沒有。招考期間一分錢的魚也沒來。不是我不想來，我是、我是，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對了，背著豬頭也找不到廟門，送、送給誰呀?那兩天我他媽的心差不多涼透了。考第一的全部錄取，簡直和高考一樣，真、真是沒想到。操!看來我的運氣不錯。來來來，為了我的，不不，我們的好運喝一個!

李浩一直搞不明白將送禮稱為“來魚”這個典故的由來，這兩個字是不是這么寫他也搞不清楚，只能理解成為勞動人民智慧的新的結晶。這個說法去年開始流行，如今在麻將桌上贏了錢的也興奮地拍著桌子這樣叫來魚來魚!敦促大家掏錢。魯曉明的酒量平平，今天心情又好，早就過了量。他結結巴巴地剛說到一半，大家已經差不多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桌上一片寂靜，各自思索著各自的心事。李浩苦笑著看了王宇一眼，心說這小子直到今天恐怕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呢，不是跟著我們，他哪能白撿這樣的便宜!王宇當然知道這些潛臺詞，嘴里卻不得不隨聲附和:對對，我們為了運氣干杯!

散席時倒了一大半。李浩雖然喝了不少，腦子卻非常清醒。臨近年底，天上飄著近年來少見的大雪，凜冽的寒風吹來，他不禁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目的終于達到了，可他心里卻一點也找不到高興、輕松以及其他類似的感覺，就像一場酣暢淋漓的人肉大戰之后那樣沒有滿足，只有空虛。如果從頭再來，自己還會那樣費盡心機嗎?

二

招聘工作由地委組織部統一組織實施、各區市縣組織部和人事局具體負責。地區師專的生源以省內為主，本地區的學生占了相當大的數量，他們畢業以后的主要去向自然也出不了本地區。雖然學校是絕大多數人的必然歸宿，但還是有很多人通過曲線救國的辦法改行干了行政，到各個部局委辦去當刀筆吏就是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因此李浩沒費多大勁就利用同學找同學的辦法在人事局認識了一個校友。酒桌上校友告訴李浩，這次公務員公開招考是在全國紛紛通過公開考試的形式招收公務員的大背景下進行的，制度比往年嚴格許多，再硬的關系如果考試不過杠也是白搭。平南縣共招8名，縣委辦、政府辦、技術監督局等8個部委局辦各1名。應聘者要定向報考，考試分為筆試和口試兩個階段，筆試結束后選前五名參加口試，也就是面試，面試有即興問答和演講兩個部分，然后取總成績的前三名進行綜合考查，最后確定具體人選。

同學在旁邊聽了頭皮發麻，而李浩卻還不以為然，因為他的成績一直不錯，高考時如果不是那場要命的低燒他肯定能進重點大學，最不濟也能弄個本科。結果出來后他很不服氣，本來有心再復習一年的，但這樣一來他妹妹就要面臨失學的危險——他一家供應兩個中學生的緊張程度不用說大家也知道，周圍鄰居更是不理解，因為其中竟然還有一個女兒。師專生每月有專門的助學金，負擔比其余學校輕不少，而假如他再復讀，妹妹的學費隨時都有斷檔的可能。而且萬一明年還這樣或者考不上怎么辦?爸爸大口大口地吸著質量低劣的旱煙這樣問道，黢黑的臉上的道道皺紋對他形成了無比強大的心理壓力。李浩為了妹妹的前途，只好去了師專。他的基礎本來就不錯，在學校為了爭取獎學金又很用功，因此每學期都是獲得一等獎學金的三好生。假如真的完全憑能力和成績選擇，我肯定能行，即使不行也沒有什么好埋怨的。李浩心里這樣想。

二兩小酒一下肚李浩豪氣頓生。畢業幾年以后工作生活十分放松，很久沒有迎接真正像樣的考驗了，他的精神頭因此似乎又恢復到了帶著咸菜疙瘩翻越三四十里的山路求學時的水平。他覺得有滿肚子的話，可是公共汽車上一個熟人也沒有，只好憋在心里，一到家就跟小芹大發感慨。沒想到小芹一撇嘴立即給他兜頭澆下一瓢冷水:哪次考試哪個選拔提升不是說憑能力按水平?什么時候說過可以憑關系什么時候實際上又不是憑關系?你研究的歷史過時了我的老先生!李浩聽了這話很有些醍醐灌頂的感覺，愣在那里半天沒話。

三

要說李浩聽了校友的一席話就對招聘充滿了幻想，那的確有些小瞧。這兩年的經歷下來，他早就不是那個挺著脖子天真地和老師探討辯證唯物主義中的具體問題、弄得老師一見他站起來就說我不和你辯論，我辯不過你。為了推銷茶葉和調動，什么樣的領導他沒有見過?但是這種考試形式之嚴密的確是以往所沒有的，看來是有點不一樣。管他呢，反正得先過筆試這一關!他推辭了一般的酒場和牌場，一有時間就埋頭復習。畢竟多年沒有正兒八經地翻課本了，不復習不知道，一復習嚇一跳，原來有很多東西早已悄悄地還給了老師和學校，好長時間以后他才真正進入狀態。

考慮到自己沒有什么說得上話的后臺，李浩不想湊熱鬧，挑了個冷門——老干部局，誰都知道那是清水衙門，除了帶個局字聽起來感覺不錯外，根本沒什么實惠。但后來他到人事局找校友一問，竟然也有16個人報名，而且其中還有好幾個本科生，他的心情不禁沉重了許多。和本科生相比，他能有什么優勢呢?招聘說明中本來就有這樣一條:同等條件，學歷優先。但李浩知道這還只是明面上的，高學歷還有許多潛在優勢，比如面試時就很有可能額外贏得考官的印象分，因此實際上高學歷的優勢肯定會和現實生活的職務和職稱一樣被重復計算。李浩畢業后不久，學校曾經分過一次房子。盡管都是些破舊的平房，但由于僧多粥少也不得不先按職稱工齡等條件打分，然后根據分數的高低決定先后順序。其中也有這樣一條，分數相同時職稱高的優先，80年代以來這種做法幾乎已經成為分房中的一個通用公式。結果還真出現了這樣的情況，那個職稱較低的老師打牌時就守著李浩發牢騷，說這就像打牌一樣，本來你的大牌已經出過一次派上用場了(指分數中已經包含了職稱的因素)，你冷不防又從下面將它撿起來再用一次，世上哪有這樣混賬的游戲規則啊?李浩當時根本沒有希望，分數也好條款也好，對他來說都是抽象的沒有什么具體涵義的字符，聽了這樣形象的比喻，雖然覺得很有道理，也只是一笑了之，現在終于有了切膚之痛。但仔細一想，現實生活這樣的重復計算海了去了，國民生產總值計算過程中還有許多重復計算呢。社會總是由級別高的人掌握著，你除了認命以外還能如何?

除了分數占據絕對優勢以外，沒有別的辦法。看清了這一點，李浩只有拼命用功，將參考材料和相關的專業課背了個底朝天。

考試在縣一中進行，監考人員是地區其余區縣組織部、人事局的干部，嚴格程度的確不亞于高考，有個考生中途被發現夾帶答案，當場就被逐出場外。考試結束考卷糊起姓名由地區師專的老師批閱，一周后成績揭曉，李浩在16名報考者中間考了個第一，第二名是橡膠廠的宣傳干事小吳，第三名是縣一中的語文老師，姓賈。

消息是校友在成績正式公布前一天打電話告訴李浩的。學校只有一部老式電話，校友的聲音因此就像從另一個星球飄過來的一樣，沒著沒落的，李浩好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芹知道以后十分興奮，但李浩自己反倒清醒了許多。他知道，這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要命的還在后面呢。

面試由人事局組織，誰都知道它的彈性很大。不說別的，就說世界體操錦標賽吧，條條框框那么嚴格到位，不也經常出現裁判不公的情況嗎?而每當這時，運動員除了認栽以外一點脾氣沒有，李浩可不想這樣。即使校友不提醒，他也知道一定要把工作做在前頭。

四

李浩有個真正的老鄉在地委組織部工作，姓彭。一打聽，現在已經當了干部科長。他和李浩是一個村的，李浩的大哥還跟他一起放過牛，只是考出來得很早。回去跟家里一說，他爸說那得先找老彭，只要他答應了就好辦，于是帶著一塊臘肉兩瓶好酒找到了老彭家。山里人實誠，他爸爸答應得很痛快，說鄉里鄉親的，這樣的忙能幫還不幫?帶著李浩就到了兒子家里。彭科長雖然在組織部門干了這么多年，但看到是這樣的關系找上門來沒法推辭，話也說得很透:這個事是組織部管的，我說說話的確管點用。但是你要知道大家肯定都找人了。都找了就等于都沒有找，所有關系全部推倒重來，因此你一定要過面試這一關。如果過不了，別說是我，就是組織部長恐怕也沒法幫你!

李浩要的就是這句話。他心說我何嘗不知道這樣隨便找找沒多大意思，本來也沒有要你打保票。但關鍵在于別人都有條子和電話就你沒有，那還不得首先拿你開刀祭旗?只要他們還能給我競爭的機會，目的也就達到了。當下客套一番立即告辭。

面試一共有三女二男五個評委。前面幾個問題李浩的感覺不錯，后面的大頭是即興演講，長度5分鐘，題目是青年人如何面對人生挫折，其主要目的是要考查語言表達能力、快速反應能力和心理素質，有10分鐘的準備時間。文科出身的李浩一下子就聯想到了眼前的招聘，如果沒有被錄取，那不就是一個重大挫折嗎?決定以此作為突破口。大學期間為了給以后的講課打好基礎，李浩曾經專門學習過演講，第一次他非常緊張，事后老師對他說剛開始都這樣，沒關系。我教你一個辦法，你演講時不要把下面的聽眾當人，就想你是在一個空曠的倉庫里，面前有一大堆爛白菜就行了。雖然當了好幾年的老師，但這次演講畢竟不同于往常的講課，因此李浩多少還是有些緊張。他暗暗做了幾次深呼吸，再想想老師告訴他的那個絕招，果然平靜了許多。他從假如招聘不第開始，重點講述了自己小學到高中期間的四次因為家庭困難而導致的短暫輟學以及高考的不如意。輟學期間李浩一邊放牛打豬草一邊自己讀書，放學以后再抽空到同學家中跟他們學一下，結果成績一點也沒有下降。從初中開始，每年開學時李浩全家肯定都要掉一次淚，主要原因就是拿不出足夠的學雜費和糧食，父母為難，李浩傷心。當時他們自己背米到學校打飯，下飯的是幾年如一日的咸菜。因為糧食不夠，正在長身體，肚子根本沒有飽的時候，李浩經常每頓都是少得不能再少的二兩飯(一兩大師傅不賣)。現在李浩的身高在全家倒數第二，只比他媽媽高一點，還趕不上兩個妹妹，別人都奇怪這樣的遺傳和變異，只有李浩自己清楚原因在于發育旺盛時期的營養不良。由于都是親身經歷，李浩講得十分生動，很快評委們就不再左顧右盼，結束時三個女的有兩個在抹眼淚，李浩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濕潤，成績當然差不了。

果然李浩又是第一。一中的賈老師第二，橡膠廠的宣傳干事第四。綜合起來李浩第一、賈老師第二、小吳第三。

李浩幾乎沒有跳起來，但他很快就夾起了自己的尾巴。他知道眼下是非常時期，誰也不能得罪，什么風頭也不能出，只有韜光養晦。辦公室的同事或真或假、或忌妒或自傷地向他祝賀，李浩異常謙遜也異常冷靜，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我的水平大家還不知道嗎，最后肯定沒戲，我只是想試試而已。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些年來大家對我關照不少，最后如果真考上了我一定要好好請大家一頓!

小芹心里也非常高興。這段時間李浩準備考試，他們夫妻間的功課基本凍結。晚上她早早到街上洗好澡換身內衣，然后做了幾樣李浩愛吃的菜，還特地到小賣部給他買了一瓶啤酒。李浩夸張地吸吸鼻子說今天什么節日啊，美國總統訪華?小芹平時最反對李浩喝酒，在外面她鞭長莫及，只好狠抓內部管理，規定如果沒有客人就不準在家里喝酒，啤酒也不例外。當下用筷子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快喝吧你，少廢話!不是看你這段時間太累，沒門!李浩曖昧地沖她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屁股說，少拿啤酒糊弄我，我還要這個!小芹紅著臉啪的一聲打開了他的手。

久旱之后的甘霖自然非常暢快，他們幾乎同時進入了最佳狀態，手和舌頭向對方發出溫柔的侵犯和占領。小芹的身體柔軟得如同一汪春水，李浩就像小時侯游泳那樣在其中盡情發揮，直到最后訇然倒下。小芹嬌喘微微，手依然在李浩身上游動，嘴里吐出一些溫柔的但又沒有什么意義的詞和句子，進入了一種特殊的、迷醉得要喃喃自語的狀態之中。倒下之后的李浩身體十分松弛，但是身體的緊張卻幾乎在同時全部轉交給了腦子。他根本聽不清楚小芹在說什么，因為他知道招聘進入了讀秒階段。

五

按說李浩是可以靜候佳音的，但他知道這不是高考，就這么等下去天上下雨肯定不會掉下餡餅來，必須要行動。

李浩又找到了彭科長。筆試面試總成績全部第一，科長多少有些意外。李浩趕緊說面試那還不是你成全我的，別人不知道我心里還能沒數?科長十分受用，嘴上說哪里哪里還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鄉下人鄰居之間有些特殊稱呼，諸如表叔二大爺的，一代一代地也就這么叫了下去。為了拉近關系，李浩還按照家里的叫法稱他表哥，說表哥你看下一步該怎么辦?科長思索片刻，說這件事終究還要縣人事局和組織部往上報，這樣吧，抽個工夫和他們一起坐一坐，我介紹你們認識，具體的事情你找他們辦!走的時候，李浩留下了兩斤上好的茶葉，里面包了2000塊錢的紅包。

坐一坐的基本涵義是吃頓飯，延伸涵義是再到小卡里去玩一玩。語言的彈性很大，就看你自己如何理解了，李浩跑了一年多的生意，什么路數心里都有數，當然不會領會錯。周末晚上他和彭科長、人事局許局長、組織部趙部長聚到了一起。按照彭科長的意思，先找一個干凈點飯店吃點可口的東西，不要太高檔的也不要喝酒，然后到小卡去放松一下，許局長和趙部長當然點頭稱是。地方是彭科長挑的，一到地方他們就轟走了司機，說走的時候我給你打傳呼。飯店的門臉不大但里面的環境不錯，這兩年時不時要抓一下公款吃喝問題，精明的干部于是都不去太張揚的地方。

這頓飯是以彭科長的名義請的，他自然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李浩是副東道主，坐陪客的位置，大家都明白那是埋單的位置。因為都是官場中人，話題自然也圍繞著官場而展開。要致富、動干部，去年地區也組織過一次公務員招考，雖為招考，實際上最后除了兩個研究生進了地區統計局和環保局以外，其余名額基本上全部被干部子女包辦。因為種種原因，有些干部的子女沒有被選上，他們憤而連續向省紀委寫了好幾封舉報信。地區領導一再做省里的工作，省里本來也不想查，但信一封接一封地來，不做出一定的姿態也難以收場，于是將地委的分管副書記調離、組織部長則被當做替罪羊調到了另一個地區黨校任校長。組織部長一走，位置立即被省里來的人占據，本來彭科長等人都有機會升半級的，但因為這個事情全被耽誤了，因此如今市委和組織部添了不少新人。真是一天不上班，不知道誰當官，一天不上樓，不知道誰是頭啊，他們這樣感慨道。

李浩聽了暗自高興，很明顯這對他有利。盡管市委和組織部的變化不小他們口稱不熟，但一說起領導層的結構，他們三人又都是如數家珍，幾乎從政治局委員直到各個縣區市的常委都能追溯到祖宗三代，絕對都是好戶籍民警的材料，看來早已作好了準備，一旦組織需要隨時都能赴湯蹈火去要害部門當公仆，好全心全意為人民幣服務。李浩十分反感這樣的做派，他想難怪《紅樓夢》里的賈寶玉要異常反感賈雨村了。只是此時有求于人不得不低眉順眼，再說了自己眼前還在往里擠呢還清哪門子的高啊，于是心里長嘆一口氣臉上再度積聚一些微微的笑容，好在他不用多說也插不上話，好生給他們添茶續水也就是了。

彭科長輕車熟路，幾樣精致的菜很快上齊。雖然說是不喝酒，但沒有酒精遮臉他們怎么和小姐起膩?彭科長招呼小姐給大家都滿上一大杯，然后領了三口酒喝到一半，這是酒場上的套路，文明詞叫三口進中央。因為是熟人，他也不拘謹，隨口說了一句葷話，我只辦褲腰帶以上的事情，褲腰帶以下的事情你們辦吧，大家聽了撲哧一笑。服務小姐顯然久經沙場，也報了一個淺淺的微笑。按照程序，該輪到李浩說話了。就他目前的身份，換個場合許局長和趙部長肯定不會拿正眼瞧他，但現在他是彭科長的關系，于是一切都變了。現在的事情就是奇怪，機關越大，權力就會越往一般干部身上集中，這就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求，這就是縣官不如縣管。干部科長論級別雖然也是正科，但顯然沒有許局長和趙部長顯赫。然而他的重要性有目共睹，尤其是那些已經爬上副科位置的登山者，誰也不敢得罪，因此他們對李浩也極大地表現出了禮賢下士的風范。李浩說各位領導忙，今天能賞臉我很榮幸，先表示個感謝吧，咕咚喝了一大口，許局長和趙部長連連說不用客氣今天沒有領導只有兄弟只有兄弟也跟著進度喝了一口。彭科長他們聊了幾句，李浩又表示了一個祝愿，祝愿他們步步高升，大家都很謙虛說高升什么，還不都是為共產黨打工，但心里顯然很受用。也真怪了，官越大應該水平越高才對，但卻經常越發迷信，盡管有些話不管用他們也愛聽。按照六口下基層(這可不是從中央貶到了基層，而是說他們有深入基層的好作風)的程序，李浩又敬了一個酒，說今后少不得要麻煩各位領導，請多關照啊，許局長和趙部長連連說自家兄弟不必客氣不必客氣。

小姐再給大家倒酒。彭科長滿面紅光，順其自然地抓住了小姐的纖纖玉手，說拉住老婆的手，好像左手和右手，一點感覺也沒有;拉住小姐的手，一股暖流上心頭，好像回到了十八九。現在的人真他媽會造句!大家哄堂大笑，再看小姐也不惱，若無其事地輕輕將手拽了出來，繼續給大家倒酒。李浩不敢放肆，但看到大家喝到了這個程度，心里也多了好幾分確定感。隨后就基本上沒有李浩說話的空了，他們三個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很快就到了境界，彭科長不失時機地提出了李浩的問題。其實剛開始一說李浩的名字，許局長和趙部長心里早已明白了一大半，因為考生再多他們再日理萬機，第一名的名字他們還是能夠記住的。一則有了上次的教訓和這次地委的嚴格規定，二則有彭科長的面子，人家還是雙料冠軍，這話還能怎么說呢?沒問題沒問題，只要在射程之內，這事我們包了!

六

酒足飯飽，大家打的去福州路。南川地區是革命老區，經濟欠發達，但有些項目比如紅燈區的發展卻一點也不落后，福州路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代表性之強使得人們都管附近的民航小機場稱為國內機場，而把這里稱為國際機(雞)場。這條街南邊是清一色的洗頭房、洗腳城，北邊全是舞廳、咖啡屋和練歌房。活躍在南邊的雞檔次較低，不少都是下崗女工，屬于第三世界，而戰斗在北邊的檔次較高，更加年輕漂亮，是第一世界。說來也巧了，地委、行署在福州路東邊，公檢法系統正好在福州路西邊，而其北邊則是地區的工業區，整天里濃煙滾滾，于是當地群眾就此編出了一段順口溜:福州路口往東看，里邊都是貪污犯;福州路口往西看，不是流氓就是混蛋;福州路口往北看，下崗工人一大片;福州路口往南看，清一色的妓女院。這個順口溜在城里老少皆知，是大家茶余飯后發牢騷時經常出現的段子。更滑稽的是，糧食局里一個常年蓬頭垢面在街上游蕩的精神病竟然也學會了，經常手舞足蹈地這樣喃喃自語，街上有些閑人有時無聊極了就給他口吃的逗引他，只要大家一起頭，他就會像小學生背唐詩那樣朗朗上口地背誦出來，大家聽了哄堂大笑。但說歸說罵歸罵，公安局也清理過好幾次，可它們就像八路軍對付日本鬼子的大掃蕩那樣總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頑強勁頭，就是腐而不朽、垂而不死，慢慢地大家也就習慣了。

洗頭房是公開的雞窩，洗頭之前客人總要領著小姐到洗面的單間去一趟，最起碼也要享受一下免費的摸摸撓撓。花10塊錢就能領略一下改革開放前沿地帶的獨特樂趣，實在是貧富皆宜，于是其名聲也就有口皆碑。他們選擇的是小卡，因為小卡盡管曖昧，但總還有些含蓄的意思。中國有句古話叫做了婊子還要立貞節牌坊，其實社會能夠容得下的就是這種人，因為立牌坊并不是真要表示貞潔，而是對周圍要求和解或者相安無事的姿態，一種主動低頭的傾向，而那些全然不顧面子的人則經常會撞得頭破血流——這樣的做法過于囂張，大家必然容他不得。舞廳中間有個大舞池，也有唱歌的地方，周圍全是火車座位那樣只能容納兩個人的卡坐，當地人因此稱之為小卡。舞廳的門票50元，小姐的小費50元，舞廳不給她們發工資，基本服務項目是陪唱陪跳陪摸，但只要小姐同意，別的服務項目也可以上，自然這是需要另外付錢的，而錢的數目又視服務的內容和質量而定，但一般不會超過200。反正舞廳里燈光幽暗，卡坐的間隔又很高，邊上還有一道簾子。更關鍵的是來此作樂的人都心照不宣，只要不高聲呼救，什么樣的動作周圍人都會視若無睹。據說公安局掃黃的標準是沒有脫衣服，而很明顯做到這一點的難度系數不會超過一點五。

李浩對這個程式了如指掌，因為做茶葉生意時他也請過有關領導來此消閑。一進門，領班就過來招呼，隨后叫來幾個小姐讓大家挑。彭科長、許局長、趙部長熟練地各自挑了一個，李浩在他們跟前不敢放開手腳，而且還心疼自己的血汗錢，但自己不找肯定不行，他們會有顧慮:你小子關鍵時刻留一手，是不是準備舉報我啊?于是順手招呼了一個，大家立即解散，各自鉆進了自己的卡坐。

李浩找的這個小姐下面穿著超短裙，上面是低胸的緊身襯衫，身材高挑，曲線被恰到好處地襯托了出來，該高的地方高，該矮的地方矮。嘴唇上涂抹著厚厚的一層口紅，充滿了血染的風采，和胸前那一片極具肉感的白色形成了層次豐富的對比。盡管不是李浩喜歡的那種，但也有一種直白的挑逗和性感，他看了不禁怦然心動。小姐熟練地坐到了李浩的腿上，往他嘴里喂花生米，一邊隨意地問道先生你在哪里發財。李浩當然不會說自己是老師，只和他打哈哈說你猜猜，小姐說那肯定是老板了，李浩不置可否。小姐一進門，50塊的小費已經板上釘釘，因此一般說來如果客人不提出來她們也不會主動地做愛奉獻。反正回報已經確定了，再投資難免有人為增加成本的嫌疑;但話說回來，有時需要挑逗一下客人將關系往縱深推進，以便獲得更大的利潤，因此這種投資和買股票一樣既是風險又是機遇，就看你自己如何把握了。這個小姐顯然屬于后者，她還想在小費的基礎上開拓進取，于是將整個身子都往李浩身上傾斜過來，兩只胳臂像蛇一樣將他緊緊纏住。出入這樣的風月場合李浩并不是第一次，他也懂得同樣的投資要盡可能地獲得最大利益的道理，因此手也開始蠢蠢欲動，目標直指那些令他眼花繚亂的部位。小姐裝模做樣地呻吟起來，手麻利地伸進李浩的褲子，熟練地開始有節奏的撫摩。李浩有些意亂神迷，不由自主地迎合起了小姐的節奏，忽然眼前閃現出了一個電視片中的特寫鏡頭，心里不禁一凜，頓時清醒了許多。這樣的情節對于李浩而言并不新鮮，為了讓那些領導揮筆簽字付清自己的茶葉錢，他經常要陪他們到這里來放松放松。這里對李浩而言的確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但客觀地說盡管小姐的最后一道防線從來不曾對他設過防，他也從來沒有真正跨越過，倒不是他覺得對不起小芹——像這樣逢場作戲的東西他認為根本不構成對小芹的欺騙或者威脅，主要怕染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病。性病不去說了，如今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專治性病的老軍醫廣告，可見他們生意之興隆;更要命的是艾滋病，那個電視片稱據最保守的估計目前國內也已有40萬人感染，誰能惹得起?

因為心里有事，李浩摸索了一會后很快覺得索然無味，于是就帶著小姐出來跳舞。說是跳舞，其實另外還有主要目的，他想看看那三個人在干什么。如果一個晚上都不出來，那肯定要發生最激烈的人肉戰斗——很明顯，和那樣素不相識的小姐是沒有一晚上說不完的話的。他想掌握這樣的證據，不是為了陷害，只是為了防患于未然。

好長時間他們才陸續出來，滿臉的輕松滿足與慵懶，步態隨意中帶著散漫，很有些精力不濟的意思，尤其是最后隨許局長出來的那個體態異常豐滿的小姐。這個情景讓李浩想起了白居易《長恨歌》中兩句詩，“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這才知道楊玉環的嬌態可不是因為洗了一個溫泉浴太累，而是接受了唐明皇的臨幸。能寫出這樣生動的詩句，難怪近來有人做文章罵白居易是老流氓了。

那天晚上很晚了才回去。他們都沒有叫自己的車，李浩替他們分別叫來出租車，上車時每人塞了200塊錢作為車費，求人辦事請人出來，什么樣的消費也得想到，不過有了這200塊錢他們今天晚上什么都夠了，因為每人50塊錢的小費是李浩結算的。

七

他們肯和自己到那樣的地方去休閑，李浩心里立馬有了主心骨。

事后彭科長同他分析道，方案首先要由人事局和組織部聯名上報縣委常委研究，最后以縣委的名義報給地委。一般說來，正式報上去的東西很少會被駁回，所有的斗爭都要在那以前擺平。即使是地委書記要保一個人，也不會等到地委常委會上去，他會吩咐秘書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到前頭。很明顯，同意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反對不僅需要理由，這個理由還必須冠冕堂皇。而假如真出現了那樣的情況，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斗爭雙方的力量持平，換句話說就是一把手的地位不穩。現在他們敢來赴約，說明領導沒有下達意向性的指令。事情主要由人事局具體操辦，趙部長是縣委常委，地委這邊的具體工作又由干部科負責，這是個三保險。你就回去等著好消息吧。不過有一點你要千萬注意，一點也不能漏出風聲，否則事情就很有可能泡湯。

盡管前前后后已經投資了近4000塊錢，但能辦到這個程度他也就非常滿意了，于是千恩萬謝，一再表示事后另行酬勞，彭科長當然連說不必不必。

考察很快就要開始了，不但要到學校搞民意測驗，還要看檔案和工作情況，教育局長和校長這一關肯定要過。李浩準備了一百多塊的東西先找到了王局長，對他的一進一出王局長顯然還有深刻的印象，更關鍵的是李浩在他身上的投資等于完全沒有取得效益，也就是說他實際上還欠著李浩的情分，因此見了李浩非常親切，話剛說到一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連說你的表現很好，工作不錯，學校有口皆碑嘛。考試又考得這么好，可見你的水平。像你這樣有才的老師，我們本來是不愿意放的，但到哪里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嘛，教育系統也不能搞本位主義，那就只有忍痛割愛了。你放心，考察組來考察時，教育局一定會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認真對待!李浩心想不是我有水平，而是我給你來的魚有水平。他對自己花了那么多錢才買來一個人才的榮譽稱號十分不滿，心說什么他媽的人才，下崗工人都是人才，否則他們找工作的地方都叫人才交流中心?話說回來，王局長人前的威風和架子那么大，原來也就值這么幾個錢嘛，他心里轉而又充滿了鄙視。只是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辦好，再說小芹還捏在他的手心里，今后也許還要用著他，于是堆起笑容又恭維了他兩句。聽了這些言不由衷的恭維，王局長更加來勁，當著李浩的面給校長打了一個電話，說李浩是個好同志，學校出個人才不容易，你們可要認真對待。校長的聲音在夜晚的寂靜中異常清晰，連說那是那是，局長的指示我們堅決落實。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李浩完全能夠想象得出他如同雞啄米一般前后高頻搖動頭發發白的頭顱的情形，頓時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蔑視和憐憫，同時也為自己的即將解脫而暗自慶幸。

王局長的順水人情李浩一點也沒有領會的意思。校長這一關并不難過，原本不需要他出面，因為誰都明白，一旦工作做到了這個份上，即使你校長想擋也是擋不住的，因此聰明人都會賣個這樣的順水人情，尤其李浩將來要到政府機關工作，得罪他沒有任何好處。果然等李浩找上門時，校長十分痛快，說你放心，你現在的工作對學校來說誰干都一樣，但對你自己就不同了，很可能要關系到你的后半生，我絕對不會為難你的。南關中學出個人不容易，今后你可要多多關照一下學校啊，走的時候還親熱地和李浩握了握手。李浩平時幾乎沒有和校長真正握過手，但現在的他對此是不會產生什么特殊的感覺的。組織部長都能擺平，何況區區一個鄉村中學的校長?

八

考察組到來之前，校長特意安排開了個短會，說考察組要來搞民意測驗，大家都要好好使用自己的民主權利，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絕對不要胡寫!這番話表面上看來無可挑剔，絕對的公正絕對的原則，但大家都明白校長的弦外之音。再說李浩在這里的人緣也不錯，因此大家都沒有說他的壞話，唯一的例外就是馬老師。

他們二人除了喝酒打牌，平時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深交，而上次鬧翻后在酒場和牌桌上有限的交流也被徹底切斷，因此這個疙瘩一直沒有機會解開。看到李浩要走，馬老師的心說咱們的賬還沒有結清呢你就想走，沒那么便宜，于是在測評表上通通都給他打了叉。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也許后面不會出那么多波折。

帶隊考察的是老干部局的黨委書記。老干部局窮得叮當響，有限的下撥經費全部要用在老干部身上，而且往往是撥下來的錢還沒到位，神通廣大的老干部就已經知道了確切數目和用途，因此即使是局長和書記有賊心還有賊膽也很難找到做賊的機會。不僅如此，甚至連吃點喝點的機會都很少。上次地區報社的記者來采訪，給他們寫了一篇很有分量的稿子，結果連請他吃頓飯的錢都沒有。黨委書記自己也覺得心里不安，一個勁地道歉說真不好意思，這么辛苦你，按理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感謝你一下的，可是我們的經費實在太緊張了，真沒辦法!偏偏那個記者是個剛畢業的女孩子，對吃喝本來就沒有興趣，一門心思都想著寫出點有影響的東西來，聽了這話不僅不生氣或者失望，反而十分感慨說你們如此廉潔實在少見，讓你們這班人來做老干部工作真是選對了。這段情節一上報紙，通篇文章的感染力頓時大大增強，書記自己都有些意外。這些情況都是彭科長告訴他的，因為老干部工作歸口組織部管理。如果早點知道這些情況，也許李浩會報別的局委，但他轉念一想這樣也好，競爭對手肯定會少很多。管它窮不窮呢，反正能及時發下工資就行，他這樣的情況哪里還敢奢望腐敗啊。

于是這次考察就成了書記解饞的大好時機。老干部局再窮再沒用處，到了學校也要好好招待呀，書記中午喝得紅光滿面，下午找李浩談話時舌頭還不利索。他讓李浩自己寫個簡歷，要詳細一點、認真一點，說如果你現在能寫好當然更好，可以直接給我;不過我想你肯定寫不好，那你就明天晚上送到我家里去，隨后說出了自己的住址。書記的弦外之音即使白癡也能聽出來，李浩心里暗罵他的無恥和貪婪，嘴里連說好好好，我還是仔細寫寫明天送你家去吧，凡事都拜托領導了!

因為以后還要受他管，李浩盡管心里不愿意手上還是沒有吝嗇，買了兩條煙一箱酒另外包了一個一千塊錢的紅包第二天晚上到了書記家中。書記一看眉開眼笑，當下拿出民意測評表讓李浩自己看。別人都填得不錯，唯有一張基本上全是否定。從極其有限的字跡中李浩一眼就看出了是馬老師的杰作，具有體育老師特有的風范，急忙解釋是怎么回事。其實李浩的事情彭科長已經給書記打招呼了，因此眼下能賣個人情他心里十分高興。就像貓抓住老鼠總要先玩玩一樣，他先看著李浩著急而不動聲色，過一會才裝出一副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才想出辦法一樣，說這樣吧，事后總評時我們去掉一個最高分和一個最低分，這張表就廢了!李浩一聽連連點頭，事后才醒過神來這肯定是本來就已經定下來了的原則，對書記的小聰明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走時李浩才拿出那個紅包，但書記死活不敢收。嚴格地說眼下欠他情的不是李浩，而是彭科長，李浩不來找他實際也行。他這樣的情況好不容易才逮著個機會，雁過拔毛是肯定的，收李浩點東西誰也挑不出毛病來，但收錢給他一個膽他也不敢。不為別的，只為李浩是彭科長的關系。誰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關系?收他的錢那還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再者說了，沒準以后還有求著李浩的時候呢。

九

應聘者之間這時熟悉了許多，但是朋友關系卻只能維持在不同的去向之間，報考同一個局委的人見了面，總覺得有些不自然，就像兩只刺猬，如果要相安無事，就只能保持一定的距離那樣。李浩就在這個時候和王宇、魯曉明、趙亮、劉云龍等人成了好朋友。大家的情況基本上一樣，見了面也有共同語言。

正在等待好消息的李浩讓突然出現的變故搞得措手不及。

賈老師的姑父在一個鄉當黨委書記，事先他姑父找過趙部長和許局長，因為那時事情還沒有眉目，他們的口氣很活，但最后成績出來以后是這個樣子，李浩又是彭科長的關系，他們也很為難，只好和盤托出。沒辦法，那就只有找能管著趙部長和許局長的關系了。

老師的地位不高，但如果因此而小看他們你往往要犯錯誤。一個老師，一個醫生，看似不起眼，但經常會有通天的關系，前者靠學生，后者靠病號。一中是縣里的北大和清華，頭頭腦腦的子女都要往里面塞，縣委第一副書記的兒子正好是賈老師的學生。學生領著賈老師找到父親時，副書記很有尊師重教的風范，對賈老師十分客氣，問明情況后答應幫忙。他調來有關材料，說這個李浩的民意測驗有點問題，別的最低分可以去掉，但師德這個應該一票否決的嘛。再說他才是個大專，而賈玉棟同志卻是本科，成績又差不多，我看還是他比較合適。我們不是有個規定，同等情況學歷優先嗎?考試是必要的，但也不能因此而削弱組織部門對干部的考察作用嘛。否則都去考試，還要我們組織部門人事部門干什么?副書記的態度不是態度，那是指示，是要有關人員做出一副認真的樣子在筆記本上記錄的，許局長和趙部長立即感覺吃不勁了。沒辦法，現在彭科長是縣官，副書記是現管。

除了李浩，這次招聘還有一個情況，報市委辦的王宇考了個第一，他是大專學歷，而第三名是本科;說到他們的后臺，一個是分管人事局的副縣長，一個是分管縣委辦的李副書記。那個副縣長雖然分管著要害的人事局，但由于剛提拔上來還沒有進常委班子，而副書記則是常委，于是說話的分量就有了微妙的差別，再說縣委辦招人自然要聽縣委的意見。縣委辦公室主任把情況匯報給李副書記時，他也裝模作樣地說同等情況學歷優先，我看還是要個本科生好。縣委辦是縣委的門面，本科生的知識面不是更廣一些嗎?因為這個，平南縣的這次招考結果很有可能全部以此為據，即只要是考察沒有問題，優先錄取學歷高的。由于事先彭科長給李浩大包大攬，再說吃也吃了、玩也玩了、錢也收了，他自己也覺得非常為難，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李浩聽了手心冰涼。試探著說同等情況學歷優先，現在我第一他第二，情況不一樣嘛。彭科長苦笑著你怎么幼稚，這哪有硬性規定?就看掌權的怎么說了。李浩又說表哥要不你再給副書記打個電話?彭科長說你不懂，現在別說打電話，就是親自上門求他也沒用了。這樣的事情如果他沒開口怎么都好辦，他已經開口了你再叫他讓步，他的面子往哪兒擱?李浩說那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彭科長說你只能去找能真正管住縣委書記的人了，我是真的無能為力!

十

李浩和王宇一碰頭，情況果然如此，他一下子就從幸福的巔峰跌進了冰窟之中。這可怎么辦好?看來只有再進省城找小芹的表哥出面了。

周五下午李浩和小芹乘火車往省城趕。省城在他們這些處于最低層的人們的心目中一向十分遙遠，但真走起來也很近，不過3小時的車程。雙料冠軍要被排擠出去，小芹在表哥面前非常氣憤，但表哥顯然已經司空見慣，表情十分沉穩。問明情況后他沉吟片刻，說沒關系，我給你寫封信，你拿回去直接給地委組織部的金部長，辦不好的話你再來找我!

信封上面寫著金部長的名字，沒有封死。當著表哥的面他沒好意思打開看，晚上睡覺之前他和小芹一起翻開了信，信上這樣寫到:

金部長:你好!今天有個事情要麻煩你。我表弟李浩參加了這次全省組織的公務員招考，我了解一下成績還不錯，筆試面試都是第一。據說他們縣里有些人的活動很頻繁，我這個表弟農村出身，人很老實，沒什么關系也沒什么后臺，我擔心他被擠掉，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請你多加關照。我在南川也沒有別的熟人，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姚哲

信寫得很有水平。軟中有硬、柔中帶剛，一點也沒有違反原則的傾向，最后還給金部長賣了一個不小的人情。看了這封信，李浩心里塌實多了。

因為心里有事，第二天他們就急著往回趕。

表哥派了個車送站。一進售票廳，李浩就看見了王宇，正猶豫著要不要打招呼呢，王宇也看見了他，那一剎那大家都明白了對方到省城來的目的。

他們和別人換了一個鄰座。路途漫長，火車單調的哐當聲越發襯托出旅途的無聊，他們都知道對方的情況，眼前顯然也沒有保密的必要，于是彼此交換了情況。王宇找的是組織一處的處長，對口管理各個縣委書記，他給縣委張書記寫了一張條子。

周一一上班，李浩就找到了金部長的辦公室。金部長的表情十分嚴肅，李浩剛一說出自己的身份，他馬上就說你有什么事情先去找你們縣里的人事局處理，不用找我!李浩說金部長您誤會了，省委的姚哲要我給你帶封信!金部長一聽面子和緩了許多，說哪個姚哲，干部處的姚處長是吧?伸手接過信，指著對面的沙發說坐，你請坐!

信還沒看完金部長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招呼人給李浩上了一杯茶，臉上的表情隨即再度嚴肅了起來，說活動，活動有什么用?還有我們的黨和政府呢!小李同志你放心，現在還是我們的黨在領導一切，我就不信少數個別人的活動能左右得了形勢!當下拿起電話撥通了縣委張書記辦公室的號碼，打了兩句哈哈以后說張書記你們縣里的公務員招考情況進行得怎么樣啊?要抓緊進行哪，是不是有個叫李浩的同志考了兩個第一啊?你們縣里的這項工作目前已經引起了省委領導的高度重視，他們專門給地委下達了明確的指示，你們一定要嚴格按照原則辦事。既然考試了，那就一定要按照成績擇優錄取，否則考試不成過場了嗎?如果是當面，縣委書記和地委組織部長嘻哈兩句也沒有什么，但眼下是在電話里，沒有那樣的語言環境，再說他早已看到了王宇帶回來的條子，明白了金部長話中的涵義，當下也就順水推舟說金部長你放心，我們堅決貫徹落實省委、地委的指示!

十一

往后的事情就順利多了。常委會上第一副書記說李浩的民意測驗中師德有問題，是不是應該一票否決?張書記說那也只是一張表上的情況嘛。工作多了、力度大了肯定要得罪一些人。有少數人說壞不要緊，如果大家都說好、一團和氣，我看那才有問題!由于還存在其余一些類似的情況，常委會上的爭論非常激烈，關系很難擺平，最后張書記提議一刀切，說如果考察沒有大的問題，建議一律參照總成績錄取第一名，這也是地委領導的意見。一把手抬出了地委，而且這話本身也沒有什么毛病，大家也就只有舉手通過了。

李浩和王宇的努力讓部分人撿了便宜，被錄取的其余六個人中，基本上都找了關系，但這些關系也都沒有一錘定音的能量，如果不是一刀切，未必就能順利選上，也有一個人完全聽天由命，那就是大李灣中學的魯曉明。他沒有關系，也沒有錢打通關系。

常委會通過以后不久，張書記就讓秘書給王宇打了個電話，王宇隨即又告訴了李浩。李浩如釋重負，說王宇我們找個地方輕松一下吧，于是二人相約先洗了個頭，在小姐夸張的尖叫聲中隨便沾了一點手腳便宜，然后又去喝酒，兩人都喝了酩酊大醉。

彭科長和金部長很快也都給李浩來了電話，告訴了他遲來的喜訊，隨后又是魯曉明等人驚喜地前來通報，大家相約輪流做東，今天第一場，喝的就是自告奮勇的魯曉明。

十二

雪還在下，李浩的新宿舍有一些距離，他身上很快就落下了厚厚的一層，但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只是腳下積雪越來越頑強的吱吱聲才逐漸將他那發鈍的感覺重新打磨出來。瑞雪兆豐年，今年好不容易才熬出頭來，但那是徹徹底底的投資。明年對自己來說，高昂的投資能夠獲得什么樣的回報呢?能是個豐收年嗎?他心里沒底。

(選自萬松浦論壇http://www.wansongpu.cn./bbs)

網友評論:

看客:寫實主義的路子，貼近生活，揭露真相，我喜歡!

所謂真實: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公正考錄。還有多少這樣的黑幕?!

一片浮萍:具有生活的真實，我不懷疑，但文學的真實何在?或者說，文學性在哪里?

歸鴻陣陣:類似《紅與黑》的故事，底層人物的辛酸與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