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點原想繞去火車站一次,看看回老家河北的票有沒有,不想卻接到了李總的電話,讓他去接一下剛KTV完的女兒。李總不是不點的頂頭上司,而只是公司的客戶。何耀紅曾指示他以后多聽李總的話,當時李總也在場,還口口聲聲推托,誰知當天下午就讓他去接女兒放學。無奈不點還指著何老板早點放他回去過年,并且,最好不要扣他的工資。
不點已經好多年沒有回老家河北了,過年留在公司里幫何老板“迎財神”。按說是老板自己要“迎財神”,可他卻從來不來,總借著半夜放鞭炮的名義跟老板娘請假。至于他半夜去了哪兒,不點心里是知道的,可他有什么資格說話,老板對他有恩,讓他在上海有地方住有車開。倘若連這點小事還要特意關照,他也不要在上海混了。
不點這趟急著回老家去,其實是為了和小優(yōu)結婚的事。小優(yōu)早就不在公司做了,公司上上下下都勸他不要再找小優(yōu),到鄉(xiāng)下相一個,不見得這么心氣高的,以后實惠。可不點就是放不下,小優(yōu)方才和小侯分手,他就又把小優(yōu)給籠絡了回來,這事是瞞著公司里的,大家只知道他要回去相親,還一個勁地給他出主意。但這回他是鐵了心要和小優(yōu)結婚,不點想著,快點把事辦了,結了婚,小優(yōu)總不會再有變了吧。
高速上堵得厲害,這時間按說是不堵的,不點有些著急,因李總的脾氣他是知道的,這不李總立即又打了電話問道,“你怎么還不去,是不是要我親自和何東說?”
何東就是何耀紅,何耀紅是他最近花錢求來的名字,據說這名字能發(fā)。并且何老板從不讓人叫他老板,最近的指示是,連名代姓叫他何耀紅,不然傷了他的財氣,要重罰。不點叫過一次,“何耀紅……何耀紅,過年我不在公司,鞭炮還要不要我去買?”何東正在與小婉聊天,壓根沒意識是在叫他。不點又叫了一聲:“何總,今年鞭炮還要不要我去買?”何東這才反應過來,說,“不用了,我叫別人去。對了,你叫得好,以后還是叫‘何耀紅’”。
不點好容易趕到“華麗KTV”,李總的女兒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她拉開車門就罵:“不點你去哪里鬼混了,是不是去見尤彩霞?小心我告訴你們何老板,借著公車去私會情人。”李總的女兒才18歲,剛高中畢業(yè),進了一所民辦大學,去年高考時全是不點起早接送,可她偏是個潑辣戶,全不記恩情,只當他是小三子差遣。
半路上手機響了,不點一看是小優(yōu),想到后座這機靈丫頭,狠狠心,掐了。
送完這李家大小姐,不點將車開回公司。時間不早了,他給小優(yōu)回電話,小優(yōu)也掐了。短信說,沒事,剛才就是心里悶,想找你說說話。不點說,那你說,你說呀。小優(yōu)說,現在沒事了,睡了。
不點想著,什么叫做現在沒事了,她去找誰說了然后就沒事了呢?不會是小侯吧……這念頭令他心頭一陣煩躁,鎖卷簾門的時候,鑰匙怎么也拔不出來,狠命一抽,啪,斷了小片指甲瓣。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李總來送單。梅娟說,怎么這么少,李總說,現在大家都不容易,給你們這些生意,已經是我求來的了。他瞅著不點,絲毫沒有昨日電話里的威逼相,反倒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梅娟說,是有人比我們更照顧你吧,李總,何東待你可不薄,當初你鬧離……你從家里出來,還是何東給安排的房子,酒店式公寓啊,每天都有田螺姑娘給你打掃,還有你女兒考完大學去海南玩,頭等艙機票可全是我們家何東……
哎,是是,心里有數,心里有數。李總這就示意要走,梅娟也不吱聲,撇撇嘴,話到了也就到了,多說無益。
快過年了,所有的員工都無所事事,只有老會計劉師傅正在緊張地理賬。梅娟踱過去看兩眼,又踱回來嘟囔著,今年真是不景氣,是送禮最多的一年,也是客戶改行最多的一年。劉師傅說,還行呀老板娘,只要機器轉得動,就傷不了。今年主要是光環(huán)機的線被小蝶剪了又沒賠,花了好幾萬……梅娟搶著說,是呀,全讓這小賤人晦氣了,還好我動作快,把她趕回老家了。
小侯?小侯?
梅娟吃力地叫著,小侯從暗房里走了出來,不點故意繞開他,走去了前臺。
“你不是叫侯勇么?怎么工資又打不進去?”
“呵呵,梅娟姐,我身份證上叫‘侯阿國’,你忘記啦?”
“真搞不懂你們,一個個名字改的,花頭都透得來……”
劉師傅說,這不,新名字好聽嘛!梅娟說,哦喲幫幫忙哦,盡添亂,一個個奴才氣十足。
劉師傅聽得樂了,笑道:這私營企業(yè)么是老板最大呀,跟老早的皇帝有什么區(qū)別。又指著梅娟說,你呀,就是皇后,人家攀也攀不上呢,你還不樂意做。
“張晚娣,張晚娣過來。” 梅娟又嚷。
“梅娟姐,叫我小婉。”小婉從前臺不情愿地走過去,不點順勢坐到了她的位置上。見她QQ上正聊得歡,十幾個頭像在跳,還都是男的。
“你這個月遲到次數太多了,扣了兩百。通知你一聲。”
“何耀紅說不扣的,你為什么扣我?”小婉盛氣凌人地問。
“何耀紅的賬我管,你現在不得了了啊,你是不是忘記你從金山來的時候,連衣服都是我給你買的……”
小婉回來的時候,瞪了不點一眼,不點一驚,趕緊將座位讓還給她,她嘴里忿忿嘟囔一句,“誰要你這便宜貨……”
不點和小婉差不多同時期進公司,不點是老板家里介紹出來的,小婉是老板娘親戚介紹來的,兩人進公司時都剛初中畢業(yè),只有16歲。不過女孩子長得成熟,小婉當時已經很秀眼了,不像不點愣頭愣腦的。公司里的年輕人都有個好聽的名字,包括已經不做的寶寶和小優(yōu)。不過不點的名字并不是自己胡亂起的,而是梅娟看他長得小,像個小不點,于是就這么叫了。過了幾年,他長開了,自然就省去了“小”字,直接喊他不點。照表面看,梅娟挺喜歡不點,可實際上,不點心里有數,人家小婉到底是老板娘家里親眷,比他親得多,他也只好更賣力,不能和小婉比。
劉師傅問:不點,你票買好了么?
不點說,還沒,沒時間。
劉師傅說:想好要回去的,還是盡快去買吧。看電視里說,票子挺緊張的,別人都連夜買。
不點說,沒事,抽空去,這不忙嘛。
不點的手機響了,方才閃過一面的李總又發(fā)消息讓他去接女兒,這回他女兒在“路嘉”保齡球館。不點想著,接完她后可以去火車站買票,于是就知會了一下梅娟姐。梅娟說:哎,不點真是辛苦你了,碰到這么個揩油客戶,也算你倒霉。
劉師傅說,不點,你遇到李總也要機靈點呀,多提提業(yè)務的事情,拉點生意過來。不要就悶著開車,還真給他當免費司機了?從前廠里沒倒閉的時候,看他天天騎自行車接送女兒上學,也沒見他尊貴到哪去。
其實不點沒覺得倒霉,與李總接觸多了,覺著他也挺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女兒。李總精明管精明,對女兒還是一帖藥的。女兒今年18歲了,辮子還是由他來梳。你別說,李總的手勢還真是不錯,每天把女兒打扮得清清爽爽。問題出在小姑娘不領情,總是對他指手畫腳,不過小姑娘對父親都張牙舞爪的,何況是對他。除了因為開車總是耽誤和小優(yōu)聯系之外,不點并不煩這活。老板原來讓他去學車的意思是可以順便送送貨,說是學車的錢好報銷的,結果不了了之。但不點并不后悔去學了車,他喜歡開車到處跑的感覺,就好像,他已經屬于了這個城市。來上海之前,他還跟小兄弟們去過深圳闖蕩,干過送快遞、送外賣,也是到處跑的活,配個自行車,頂著太陽,哪有現在舒服。
其實小姑娘知道不點和小優(yōu)又在一起的事,以前總是毫不遮攔地嘲諷他,還用小優(yōu)最煩人家叫的“尤彩霞”大聲嚷嚷。不過這事她并沒有告訴李總,不點心想,要是小姑娘告訴李總了,他們公司也就全知道了,到時少不了罵他笨他賤。所以小姑娘心還是好的,就是潑辣點。
送完小姑娘,不點開車去到火車站售票處。售票員毫不客氣地說,早就沒有票了。不點問,那什么時候會有?售票員冷笑一聲,而后對準話筒,說,不會有了,會有票怎么可能沒人排隊,你也不用腦子想想。
不點只得離開了火車站,他看到一堆堆席地而坐的旅客,正在寒風中吞吐著不知所以的情緒。不點已經猜不透他們在想些什么了,大約他覺得自己和他們已經不一樣了,只是靠在男人肩膀打呼的女人令不點覺得心頭一熱。他躲進車里,打開了空調,與窗外瞬時隔成兩個世界。啟動的時候,有個小女孩敲車窗,一看就是要錢的。不點愣了半晌,瞅著她,轉念倒了方向盤,慢慢地駛出了火車站。
不點一路都在想著這個小女孩,想著當年在深圳,他自己窮得三餐就吃包子,也會給乞討的小孩子一些錢,好讓他們回去有交代。而如今他連車窗都不愿搖下來,車畢竟不是他的,時時刻刻都得謹慎著。聽說現在有劃車訛詐的,有從車窗里直接搶包的。雖然他怎么看都覺得那小姑娘不像,可不知當時是怎么個想法,愣是堅決地、從容地把車開走了。他有些難過,可又覺得涼薄。老板怕是想等年會時一起結賬了,原來5號就能領工資,這都8號了,連一點發(fā)錢的意思都沒有。他想早點回老家,可又開不了口要錢。這下可好,連票都買不到了。這過年的大事小事,還真是一團亂麻,稍一變動,就讓人不知怎么是好。
不點回到公司,發(fā)現小婉還沒有回宿舍,問,你怎么還沒回去?
小婉說,心情不好,天又冷,在公司好孵空調。
不點說,其實梅娟姐沒有別的意思,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公司里就她上心,你還是不要太計較了。
小婉搖搖頭,說,不是這個事,梅娟姐才不會對我怎么樣呢,我媽早就說了,梅娟姐不會害自己人。可是不點,今天我看到寶寶了。
不點說,哦?那有什么可不開心的?
小婉說,當初我們一起出來,也沒覺得她那么有心計。現在才看出來,人到底是不一樣了,她老公也是我們同學呀,現在在寶鋼做,一個月一萬多塊,現在她就全職在家,把媽媽都接來上海了。
不點說,你羨慕人家?羨慕人家就學樣呀,你也是該為自己想想了,都20多了。
小婉說,我羨慕她?得了吧,當年她老公在學校還是先喜歡我的呢。哎……指不上誰。想起來寶寶當初在公司的時候,老板給她的工資又沒有我高的咯,然后她就不開心了,總看我不順眼,最后就辭職不做了……
不點說,你不要瞎說,她又不知道你的工資。
小婉說,我告訴她的……我就是想讓她知道,老板喜歡我多點。
不點說,呵呵,那你還有什么不開心的呢?你又沒嫁人,總還有機會的。
小婉說,不點,你沒看到她那樣子,真是氣死人了。我出去透透氣嘛,她看見我,就跟看見陌生人一樣,問我“黃金交易所怎么走?”我還很歡喜地叫她“寶寶”呢,她就不冷不熱,微微笑笑。我指給她看,她連聲謝謝都沒有說就走了,頭都不回。早知就叫她“張梅紅”,從前在金山初中里,全班都叫她“張梅紅”,也沒覺著她高人一等。我又不是不知道她老公幾斤幾兩重,大家一道出來的,有什么了不起。你真是沒見她那樣,真是氣死人。
不點心想,還好見到寶寶的是小婉不是小優(yōu),不然他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小婉問:票買著了么?
不點搖搖頭。
小婉說,人家小侯就買著了,現在買火車票都要通宵排隊的,你這樣去晃悠一下怎么可能買得到呢。他上禮拜問還你要不要一起買,誰讓你自己不肯……
誰要他買!不點搶著說,立即轉進了內室,收拾起下午沒來得及收拾的樣品模板。
內室原來是小優(yōu)負責的,不點來公司兩年之后,小優(yōu)才來這里上班。可以說,他是小優(yōu)的半個師傅,裁板、加料、繪圖、模型,全是他手把手教的。但把小優(yōu)教會了,梅娟又看她不順眼。也是小優(yōu)自己不好,光環(huán)出板的活本來是她做的,她都賴給不點,自己就上網聊天。不點察覺了梅娟姐對她不滿意,有時就讓她自己做,結果她一賭氣就讓小侯幫忙,兩人是這樣才投機起來。其實何老板很慷慨,給每個員工都配了電腦。閑的時候,梅娟姐也不大管他們,結果小優(yōu)不知怎么的,總是很迷上網聊天,有時下了班也不肯走。梅娟姐說她,她就說劉師傅不也是天天上網炒股,攪得脾氣最好的劉師傅也不再幫她說話了。全公司沒有人喜歡小優(yōu)的,梅娟姐借一次錯板事故就把她開除了,何總特意給了她三個月工資,不過最后讓梅娟姐給硬扣了下來。
小優(yōu)如今在一家房產公司做銷售員,工資比原單位的高。說起被炒的事,她總是輕描淡寫,似乎并沒有委屈,也沒有生氣。相比之下,不點倒是耿耿于懷了好一陣。
不點后來才知道,小優(yōu)新找的房產公司是何東介紹的。
臨近年底,公司又要辦年會了,不點問小優(yōu)要不要一起去,小優(yōu)問,我去?我算什么?又不是員工了咯。不點說,算我家屬。小優(yōu)不聲響。不點又說,我沒買著票,打算過兩天給家里掛個電話,讓他們匯點錢來,你在房產公司做,也留意著有沒有房子,小點的,分期付款,我們好買下來。小優(yōu)問,首付不一定夠啊……不點說,我想著,可以問老板借點,我總是在他這里做的,畢竟是老鄉(xiāng)。小優(yōu)不言語,半晌,看著不點說,我什么都幫不上你,真是不好意思。
小優(yōu)如今和新單位員工們一道租房子住,自己有獨立的小房間,吃住都是分開的。小優(yōu)說,女孩子,什么東西合在一起都是吵,不是你占我點便宜,就是我占你點便宜。不點也不常去小優(yōu)的房間,仍怕她生氣,處處怕她生氣。劉師傅從前總是私下叮囑他,女孩子不能這樣供著,小優(yōu)她們都在上海混過了,個個精得很,不比在鄉(xiāng)下時候了。劉師傅還說,知道不點喜歡她得很,有時不要太忍著,也許先把生米煮成熟飯,反而能把事搞定。小優(yōu)腦子太活絡,不點吃不住她,還是要用點蠻力,反正早晚是在一起,還是讓她早點收心好。不過這都是小優(yōu)還在公司時候的事了,那時小優(yōu)還沒指責劉師傅上網炒股,搞得劉師傅下不來臺。這些日子不點常常想起劉師傅的話,雖說這樣想不好,很不好,但是他知道,劉師傅是向著他的。現在劉師傅也是向著他,但口風完全調轉了方向。都是讓他在上海郊縣農村相一個女孩子,好在上海留下來,不至于太辛苦。劉師傅和梅娟姐給他安排了好幾次相親,他都推辭了。
梅娟說,老早文慧在的時候,倒是對不點有意思的。可是不點自己不要,非要個不實惠的小優(yōu)。
劉師傅咯咯笑了起來,說,老板娘,現在小青年都不興實惠了呢,都要愛情。
梅娟問,文慧現在怎么樣,有她的消息么?
劉師傅說,嫁到四川就沒了消息。她也是,到底想不通,非要嫁給大學生,心氣高不過。剛結婚那會啊,我給她打電話,問起男方老家怎么樣個狀況,你猜她怎么說?
梅娟問:怎么說的?
她就哭啊,說遠不如她河北老家。他們新婚,那窮大學生家里連墻都沒錢新刷一下的。
梅娟說,作孽作孽,這大學生有什么用。這年頭,誰有錢誰就是太上皇……她也是自己吃苦頭,當初不點要她多好……
年夜早晨醒來,不點接到了李總的短信。李總說,女兒下午要出去聚會,讓他在公司晚上聚餐前,先把他女兒接回家。之后不點又接到李總女兒的電話,用他從來沒聽到過的細軟聲音跟他商量,說是讓不點不要去接她了,她會在李總回家前叫車回去的。不點不肯,心想,這晚上女孩子一人到底不安全。可小姑娘癡纏討?zhàn)堉€說替他瞞了和小優(yōu)復合的事情。這是她第一次叫她“小優(yōu)”,而不是“尤彩霞”。不點有些心軟,可還是下不了決心,他從沒有做過這樣大膽的事。小姑娘最后說,不點哥哥,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想跟我男朋友在一起,你也知道我爸爸肯定不同意的,你也談朋友的,你應該懂的呀。她帶著哭腔,終于把不點給說退讓了。
平白冗余出了一段空閑時間,不點打電話給小優(yōu),但始終打不通。小優(yōu)以前告訴過不點,公司開會的時候,她是不能接電話的。不點于是開著車,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轉悠。他想買點煙火,5年來公司招財的煙火都是他買的,可是今年何老板說過不用他買了,于是只能作罷。他想買點吃的喝的喜慶,畢竟過年要有過年的氣氛,可是他連一個像樣的家都沒有。老家已經6年沒有回去了,他每年給家里寄錢,一開始2千,后來5千……今年在存到1萬塊的時候立馬就給家里寄了。談戀愛的人,手里的錢閑不住,還是趁有的時候趕緊寄了好。他知道父親為了給他造婚房已經存了一些錢,這些錢是連妹妹讀書都不肯動的。妹妹書讀得并不好,將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不點頂煩那什么希望工程,他總覺得,無論窮孩子還是富孩子,并不是個個吵著要讀書就能讀好書的。他和妹妹都不是讀書的料,所以他絲毫不指望妹妹將來在讀書的路上有什么出息。早點出來做事也好,興許像寶寶一樣,能找個好人家嫁了。但這想法只適用于他妹妹,套到小優(yōu)身上,他又會頂挖心,一萬個不愿意。
不點開著車,終于還是繞到了小優(yōu)的宿舍前。他遠遠地,看著那個窗戶出神。很多人問他喜歡小優(yōu)什么,他自己也說不好。反正小優(yōu)和鄉(xiāng)下的小姑娘不一樣,和寶寶不一樣,和小婉也不一樣。小優(yōu)挺有心思的,不點就喜歡她有心思,雖說他也說不清小優(yōu)在心思些什么。小優(yōu)白白凈凈,架著副黑框眼鏡,跟這個城市的女孩子沒什么兩樣,學生氣十足。要說不點對她有好感,還是前兩年過年,老板要小優(yōu)晚上陪著放鞭炮。小優(yōu)說,我不能來,太晚了。小優(yōu)應當不知道老板是不放鞭炮的,公司里從來只留不點一個人清冷地迎財神。不點到現在都沒有告訴小優(yōu),公司里許多女孩子來了又走,都是自陪老板放鞭炮之后加了工資,而后再被梅娟姐借故炒了。大家不過是心照不宣,何耀紅也有氣,但是不敢發(fā),這公司剛辦的時候,梅娟家里丈人丈母都是入了股的,梅娟對他有恩。梅娟也不像電視里拍的老板娘那樣沒有底蘊大吵大鬧,遇到這種事,早就輕車熟路。劉師傅說,何老板就是傻,對每個女人總是本著“負責到底”的心。不過也許就是因為這事,讓不點覺著小優(yōu)有志氣,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所以梅娟最后炒了小優(yōu),才讓不點覺得不平。
不點最后發(fā)短信叮囑李總女兒早點回去,而后打算折返回公司開年會。電話響了,是梅娟姐,問他有沒有見到何東,等著他取錢發(fā)年終獎呢。不點說沒有看見,但掛電話時,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心一沉。
他看見小優(yōu)正挽著何耀紅從出租車里下來,另一只手提著紅色的禮品袋。不點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他不知道小優(yōu)心里裝著什么。
他看見何耀紅看了看手機,而后把手臂從小優(yōu)手里抽了出來,示意他要走。
他看見小優(yōu)嗲著不讓,何耀紅一個后叉腰想護著她上樓,遠遠地,不點看到,何耀紅的手無聲地滑到了小優(yōu)的腰下。
不點心想,也許她是不愿意的。
不點心想,她也沒說不同我結婚啊。
不點心想,她是知道我的。
不點啟動的時候,感覺車身不知被什么東西蹭到了,他沒有偏轉,繼續(xù)執(zhí)拗地這樣開,那是何耀紅的車。可奇怪的是,等他把車開到公司,下車卻找不到任何印記。
不點心想,分明是蹭到了啊,感覺還挺重的,怎么什么印記都沒留下。
劉師傅見他在公司外徘徊,趕緊地招呼他進去。拍了拍他的脊梁,喜滋滋地說“過年嘍,發(fā)錢嘍,開心吧!”
公司里,梅娟正喜氣地忙乎著,穿著身大紅的衣服,包著禮金,有的是給客戶的,有的是工人的獎金。何老板稍晚一些時候到,梅娟便迎了上去,問他討錢,說獎金不夠發(fā)了。把他的皮包取空了以后,眉一皺,說:“你花哪了?”何東說,給了李總女兒壓歲錢。不點靜靜地走開,知道老板是謅。從前他也謅,不點還覺得何東真挺有想象力的,不知怎么的,這會聽他謅,心里特別窩火。
何老板叼著煙,踱來不點這里,說:“這一年你辛苦了。”不點尷尬地笑笑。何耀紅又說:“以后要有點魄力,對客戶,對別人,知道么,我會重用你的。”
不點說:“何耀紅,明年我想結婚,要買房,能不能借我七八萬塊錢?”
何東先是一愣,怕是沒想到他這么直接。而后瞬間又笑了出來,說,“應該的應該的,你別讓梅娟知道就行,我心里有數。”
年夜晚上,不點沒有給小優(yōu)打電話,小優(yōu)怕是也沒想到他。他還是呆在公司,小侯給買的鞭炮,不點讓小侯先回去了,那是小侯與小優(yōu)曖昧不清以來,不點第一次同小侯說話。不點說,我來吧,你回去休息。小侯一愣,而后說,“辛苦你了”。
所有人走了以后,不點把所有的鞭炮都浸在了水斗里,搬了他好一陣。水斗里放不下,他又拎來鉛桶,塞滿鞭炮,嘩嘩地用水沖。每年都是自顧自忙活,自顧自熱鬧,只有今年是自顧自發(fā)泄,可他也歡喜不到哪里去,反倒覺得累得慌。
他蜷在沙發(fā)里過了一夜,夢到自己成了老板,而后終于娶了小優(yōu)。他夢到自己的手從小優(yōu)的腰際一點點往下,一點點往下。醒來時天還沒有亮,不點低落得很,卻清醒了不少。趕緊把那一堆濕鞭炮扔到了門外馬路邊上,還怕人發(fā)現是他扔的,小跑著回來鎖卷簾門。但鑰匙怎么也拔不出來,狠命一抽,指尖沁出了血。
新的一年,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同。可能年里梅娟姐送禮送得足,李總開始挑些大單生意給他們做。劉師傅說,好兆頭嘛,一定是老板名字改得好,而且新年鞭炮放出了財運,說得梅娟也樂:那是呀,鞭炮放掉1000多呢,何耀紅的名字,也是花5000塊錢找了個瞎子求來的。
但奇怪的是,李總不再讓不點接送他女兒了,原因不點不清楚。他不好問,許多事他都不好問。后來聽劉師傅和梅娟姐說起,李總女兒查出來懷孕了,才18歲呀,真是丟死人。不點心一沉,他不知是不是同年夜有關,但沒有人來追究他,他也不好問。但沒有人追究,證明小姑娘沒有把他說出來,這讓不點心里更不好受。聽劉師傅說,李總現在又開始親自接送他的寶貝女兒。不過這么一看,李總的確是變了不少,見人話不多了,郁郁的樣子,和一年前呼風喚雨的不好比。梅娟姐說,他受了刺激,也挺可憐的,不過倒是多給我們些生意了。看來心變好了,不大算計了。
不知為什么,想起李總女兒,不點總是委屈得想哭。反倒是想起小優(yōu),不見什么委屈的,不點有些怨,但那怨是牽連不上哀的。他沒有向小優(yōu)提起他看到的事,他想著,他提了又怎樣,提了就什么都沒有了,興許,連工作都保不住。誰知道呢。
開年以后,小優(yōu)倒是說起過兩所房子,但不點都沒有去看。何耀紅暗地里也說要借給他錢,但都沒有確數和行動。不點還是想和小優(yōu)結婚的,只要一看到她,心就軟,就想要一個家。但他并不想問何耀紅借錢,雖說家里根本拿不出讓他在上海置業(yè)的錢。他就想著,再緩緩,再緩緩。他跟梅娟姐說,不住宿舍了,以后就常住公司,晚上好幫忙看著。梅娟夸他懂事,又補了他兩百塊工資,算是房貼。
不點想著,一個月多兩百,一年就多兩千四百,總是好的。他正算計著,迷迷糊糊,聽劉師傅大聲叫嚷道:我說過多少遍了,我們這里沒有黃永新!你有完沒完,每天都打電話來。不點立刻跳了起來,說,劉師傅!我是黃永新,我叫黃永新!
劉師傅吃驚地把電話遞給他,原來是不點父親打來的,說是他手機打不通,只好打到公司里。又怪他過年怎么連個電話也不打回家,害得老母親一直流眼淚。不點說,怎么會打不通?心里卻暗暗想著,怪不得沒有小優(yōu)的電話,原來不是她又和老板……
父親說,妹妹讀不下去了,想出來做事。說鄉(xiāng)下都知道不點出息,有錢賺,有車開,問不點能不能給安排個崗位。
不點輕微嘆了口氣,復雜的滋味涌上心頭,他不知是應好還是不應好,腦袋嗡嗡直叫。他不想讓妹妹出來,妹妹出來了,也不過是個無所事事的小婉。哦,不,連小婉都不如,小婉還有梅娟姐保著。頂多是小優(yōu),可他又想起老板掠過小優(yōu)臀部的手。不行不行。那便只有文慧了,文慧去了哪兒……還是鄉(xiāng)下,比河北更遠更苦的鄉(xiāng)下。
旁邊劉師傅正問梅娟姐:“他叫黃永新啊?我只知道不點不點,誰知道黃永新是誰?”
梅娟姐爽朗地笑道:呵呵呵,就是呀,這一屋的名字都改得,跟太監(jiān)丫環(huán)似的。
劉師傅說,說到太監(jiān)丫環(huán),我最近在看電視劇《金枝欲孽》呀,好看的來。里面有一個小太監(jiān),喜歡個丫頭叫安茜。后來安茜為了報仇嫁給皇帝了,這小太監(jiān)最后心里不要太窩塞喲,也沒辦法,人家是皇帝啊。連小太監(jiān)都這么重感情,真是作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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