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末清初王嗣奭所著《杜臆》一書,是杜詩學史上一部重要的杜詩評注本,它有著不可替代的學術價值和作用,《杜臆》的評注呈現出不同以往的諸多特色。
關鍵詞:《杜臆》 評注 特色
作者簡介:許葆華(1978—),男,河北保定人,河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7-0035-02
自南宋以后,終至有明一朝,注杜評杜蔚成風氣,但始終沒有高水平的著作出現,直到明末清初王嗣奭的這部《杜臆》的出現,才真正開啟了杜詩評注蓬勃興盛的局面。
王嗣奭(1566-1648),字右仲,一字于越,別署有:遙集居士,鄞塘田叟,拙修老人、偊翁、艱貞居士等,浙江鄞縣人,萬歷廿八年(1600)中舉,萬歷三十六年(1608)在家為父居喪其間,開始研讀杜詩。萬歷四十七年(1619)任宣平教諭,再閱杜集,欲精選一帙加以評注,且已作序,卻由于某種原因未成書。崇禎六年(1633),任涪州知州,因事與上官相左,遣歸浙江會稽,時年已七十歲,而研讀杜集益加精勤,八十歲時《杜臆》成書。明室覆亡際,正是其注杜成書之時,他說“吾以此為薇,不畏餓也。”自比夷、齊,誓不事清。 《杜臆》始撰于崇禎十七年(1644),完稿于順治(1645),前后僅七個月。該書不列詩文原篇,只標題目,推測作者應該有一杜集底本,平時隨讀隨箋,日積月累,漸成規模,耄耋之年開始加以編撰整理補充,因而七個月成書,實際上是作者三十七年精心研讀杜詩的結晶。
可以說,王嗣奭是一個地位不高,但性格忠直耿介、頗具氣節的官吏,又生逢明清易代之際,坎坷不平的心路歷程,與杜甫相似的性格與經歷,使得他對杜詩的感受和見解不同前人,《杜臆》一書在對杜詩的評注上也呈現出不同以往的特色。下面就幾個方面談一下《杜臆》評注杜詩的特色。
一、“以我為詩”獨抒“性情之真”的詩學觀。
在《杜詩箋選舊序》中王嗣奭慨嘆:“(少陵)未見有真知己”,“吾觀自宋迄今,諸名家尸注老杜,字摹句剽,不遺余力矣”,并籍此提出自己的詩學觀:“蓋詩者抒寫性情之物也。性情萬變,詩亦如之。” 他認為《詩經》和《離騷》這兩部詩歌集恰當的抒發了作者的情感,最佳體現了詩歌表達感情的功能。漢魏六朝時“風云月露巧相取媚”的詩歌創作,則完全背離了這一原則,而千余年來,能夠做到“以我為詩”者只有陶淵明和杜甫二人,兩人相較,杜甫更勝一籌:“少陵起于詩體屢變之后,于書無所不讀,于律無所不究,于古來名家無所不綜,于得喪榮辱、流離險阻無所不歷,而材力之雄,又能無所不挈。故一有感會,于境無所不入,于情無所不出;而情境相傳,于才無所不伸,而于法又無所不合。當其搦管,境到、情到、興到、力到;而由后讀之,境真、情真、神骨真而皮毛亦真……一言以蔽之曰:以我為詩,得性情之真而已。”正是在這種“以我為詩”抒“性情之真”的詩學觀的指導下,作者一反過去專解典故,繁瑣征引而于詩旨無所發明的陋習,努力探索和發掘杜詩中的“真性情”,即憂國憂民的思想和胸懷。
杜詩中這種憂國憂民的思想和胸懷,是王嗣奭評注杜詩的重要主題,這種見解貫穿了《杜臆》全書。如在注《奉贈韋左丞文》中“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句時說:“致君堯舜,再淳風俗,真有此稷、契之心,非口給語。”在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時說:“人多疑自許稷、契之語,不知稷、契元無他奇,只是已溺已饑而已。”這里“已溺已饑之念”無非民胞物與,推己及人的情懷。王嗣奭在《管天筆記外編》中說: “杜少陵自許稷、契,人未必信,今讀其詩,當奔走流離,衣食且不給,而于國家離亂安危之故,用人行政之得失,生民之利病,軍機之勝負,地勢之險要,夷虜之向背,無不見于詩。陳之詳確,出之肯摯,非平日留心事物,何以有此?”這里“出之懇摯”是王嗣奭突出強調杜甫“覽一國之志以為己心”而呈現出杜甫憂國憂民、推己及人的偉大情懷,正如己寒而念及“天下寒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由己饑而想到“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些正是王嗣奭認為杜詩中最動人、最可貴之處。
二、“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相結合的批評方法。
在《杜臆原始》中王嗣奭在解釋以“杜臆”名書時說:“草成而命之曰《臆》,臆者,意也,以意逆志,孟子讀詩法也。頌其詩,論其世,而逆之以意。向來積疑,多所披露,前人謬迷,多所駁正。”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王嗣奭采取的是一種從“知人論世”到“以意逆志”相結合的體驗式評注路向。
王嗣奭熟稔杜甫生平遭際,從而可以做到知其人而論其世。如評注《蒹葭》《苦竹》兩首詩時說:“此詩(《蒹葭》)與《苦竹》詩又將棄官時所作也。謂向官近侍,已被罷斥,如蒹葭摧折,不能自守矣,秋風又吹我若何哉?”, “此詩(《苦竹》)發已絕去之意,又代苦竹而言,我雖在幽冥之中,勉強扶持,猶砥歲寒之節;但節苦則人不能親,地卑則人不能相托,雖在其墀軒,敢辭剪伐?唯有超然遠去,與幽人為侶,全吾晚節,此吾結根之所也,所謂‘窮則獨善其身也’。讀此二詩,于去就之際,何等斟酌?曰‘剪伐欲無辭?’,何等謙厚?蓋二詩自有先后,而鐘、譚入選,又倒其次序,評語皆隔靴搔癢,所以頌其詩當論其世也。前章‘不自守’,遭時之窮;后之‘自守’,保身之哲。”《蒹葭》《苦竹》是杜甫客寓秦州時所作的兩手詠物詩,展現了詩人此時沉淪不遇的感傷與苦守避世的高節。像這樣以比興見長的詠物之作,要判別其創作次序,殊非易事。王嗣奭獨能從考察杜甫該階段的人生歷程出發把握其內心世界的發展變化,從而斷定“二詩皆有先后”。
從對杜甫生平遭際的熟稔,再聯系到自身處境和心境,王嗣奭在注杜的過程中有一個自身感情深度介入的過程:“蓋精之所注,行注坐臥,無非是物,夜搜枯腸作真人想,朝拈枯管作蠅頭書,八十老人不知倦也。”(《杜臆原始》)。這里的“作真人想”實際是用自己的切身體會去揣摩作者的本意,即所謂“以意逆志”。王嗣奭的切身體會在注文中體現無疑,如在注《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說:“‘蕭條四海內’六句,讀之痛心,亦亂世真景,實歷始知。”正是明清易代與安史之亂相似的一系列史實背景助成了他與杜詩的溝通。又如杜甫《醉時歌》說:“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從字面上看,這好像是杜甫懷疑道德的標準,論杜詩的人也多持此說,而且文中不避諱孔子之名,更讓人懷疑杜甫的立場。王嗣奭注曰:“此篇總是不平之鳴,無可奈何之詞。非真謂垂名無用,非真薄儒術,非真齊孔跖,亦非真以酒為樂也。” 因為這首詩作于天寶十三年(754),當時杜甫困居長安已經長達九年,窮困潦倒,與友人痛飲狂歌,聊已自遣之詞。王嗣奭個人的坎坷仕途經歷、有心報國卻報國無門的心理體驗,使他借助個人的經歷與體驗契入詩人內心,從而得出了上述很有見地的結論。總之,王嗣奭注杜所采用的“以意逆志”法,并非單純的揣摩體會,而是與自身處境、心境之間有著非同一般的契合關系。
三、“以杜證杜”的科學注釋手法與見解獨到的藝術分析
王嗣奭在《杜臆》中運用了大量的“以杜證杜”的注釋手法。如七絕《贈花卿》:“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這里,“錦城”指成都。問題是“花卿”是誰?這會影響到我們對這首詩的理解。以前認為是指一歌妓(見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四),這首詩是贊美音樂;另一種理解卻是認為花卿是男的,是將軍花敬定,因為平亂而驕傲,“花敬定僭用天子禮樂”(見楊慎《升庵詩話》卷一),所以這首詩是諷刺。但是,都沒有舉出有力的證據。王嗣奭舉杜詩《對作花卿歌》中的“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以證明花卿即指花敬定,很有說服力。學語小兒也知道名字不是好事,因為有關名字必是大人用來嚇唬小孩兒的。再如《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有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這是李杜二人在山東時一起去尋隱士后所作。很多詩話評論說二人不是很和諧,所以杜甫說李白詩作像陰鏗,不是贊美,而是貶低。王嗣奭卻明確指出這是贊,不是貶。他引杜詩《解悶十二首》其七中的“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這一對照,便知不應是諷刺了。“二謝”是指謝靈運和謝眺,“陰何”則指陰鏗和何遜。杜甫一向便是苦心為言的,所以對于陰何的苦心是贊賞并有意效仿的。陰鏗既是杜甫學習的典范,以李白比作陰鏗,自是贊美。單獨看文本,可以作兩種不同的理解,但“以杜證杜”的解讀,便只有一個傾向。王嗣奭在這方面用得很好,也頗見功力,若非對杜詩反復吟詠已久,是無法作出這么精辟的分析的。
《杜臆》對杜詩的評注也有很多見解獨到藝術分析。如《中宵》中有一句“飛星過白水”,是說夜里流星掠過,水面上反射出一道白光。前人如明代的鐘惺在《唐詩歸》中說:“過字、白字妙。”王嗣奭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說:“二字有何妙,只水字妙。星飛于天,而夜從閣上視,忽見白影一道從水過,轉盼即失之矣。”他認為杜甫看到流星掠過時,并非仰視,而是低頭看到水上的白光倒影閃過,所以說“水”至妙。這個說法很好,如果把詩句改為“飛星過天白”或“飛星過空白”,便覺得平庸乏味了。再如《曲江二首》其一“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這首詩作于乾元元年(758),那時杜甫在長安任左拾遺,因有感于這小官職的無聊而作。所以王嗣奭說:“浮名非名譽之名,乃名器之名,故用絆字有味……不如棄官而去也。”這是相當有見地的。古漢語的語境中,“浮名”確常指官位,但卻不是說不要官位,只是感于仕不得志。
另外《杜臆》的藝術解說也很精彩,這莫過于對《新安吏》“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六句的評解:“此時瘦男哭,肥男亦哭,肥男之母哭,同行同送者哭,哭者眾,宛如聲從山水出,而山哭,水亦哭矣。至暮,則哭別者已分手去矣,白水亦東流,獨青山在,而猶帶哭聲,蓋氣青色慘,若有余哀也。止著一哭字,猶屬青山,而包括這許多哭聲,何等筆力,何等蘊藉!又語哭者云:淚盡眼必枯,‘莫自使眼枯’,且收汝淚,就哭的眼枯見骨,天地到底無情,不容汝脫去,淚無益也。”王嗣奭對這首詩的體會是如此真切,想象更是豐富,難怪他自己也說:“余二十歲讀此詩,年八十而于枕上得此解,為之一快。”
當然,《杜臆》也有一些缺點。首先,就是對某些詩的解釋臆說過頭,從而流于穿鑿附會。如把《曲江二首》其一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兩句說成是“比小人之處非其居”“比正人在位而志不得展”;把其二“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說成是比喻小人使“君子受蠱惑”,這真是穿鑿附會。其次,《杜臆》一書體例不夠嚴整,是采用評論和注釋參互行文的方式,更多的類似于讀書筆記。就內容而言,或引證史實、或闡發詩意、或明辨字句、或批駁前人謬說,并沒有固定的行文模式,且其中多為王氏之主觀體認。最后,王嗣奭評注杜詩多注重思想的闡發,而對文字、名物、典故、史實的詮釋不夠經心。如把《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樹,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中的“西嶺”說成是佛祖修真的西嶺。當然這些只是白璧微瑕,該書總體的學術價值和作用是不容抹殺的。
總的來看,《杜臆》一書在杜詩學史上有著不可替代的學術價值和作用,它一反前代注杜評杜的頹勢,下開清人注杜評杜的繁盛局面,仇兆鰲《杜詩詳注》、楊倫《杜詩鏡銓》對其推崇備至、多所引用。仇兆鰲在《杜詩詳注·杜詩凡例》“歷代注杜”說:“宋元以來,注家不下數百……各有所長,其最有發明者,莫若王嗣奭之《杜臆》。”誠然,《杜臆》擔此評價實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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