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近代最早把這一“變”的思想加以現代化、系統化和哲學化并得到廣泛傳播的是嚴復,嚴復的天演哲學是真正從啟蒙的高度打開了中國人的思想界域,但無可否認的是,嚴復和他的《天演論》都無法完全擺脫中國固有的傳統文化的深刻影響,從而使得其具有了從傳統到現代之間濃厚的過渡性。本文力圖從嚴復翻譯《天演論》的出發點入手來分析其所具有的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性質。
關鍵詞:嚴復 《天演論》 傳統與現代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7-0060-02
“變亦變,不變亦變”,這是一條誰也無法抗拒的歷史規律,在中國近代,這條規律尤為昭目,認識到“變”的必然性,并以之作為自己思想行為的指導,是一切進步的中國人的共同特征。探求中國的變革路徑并對中國近現代化的發展產生巨大作用的先驅者,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真正脊梁。而在近代最早把這一“變”的思想加以現代化、系統化和哲學化并得到廣泛傳播的是嚴復,他在《天演論》的開篇中就提出:“雖然,天運變矣,而又不變者行乎其中。不變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為體,而其用有二:曰物競,曰天擇。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1嚴復的天演哲學是真正從啟蒙的高度打開了中國人的思想界域,它像一陣春風吹過神州大地,陷入荒蕪的思想開始逐步返青。但無可否認的是,嚴復和他的《天演論》都無法完全擺脫中國固有的傳統文化的深刻影響,從而使得其具有了從傳統到現代之間濃厚的過渡性。本文力圖從嚴復翻譯《天演論》的出發點入手來分析其所具有的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性質。
嚴復找到了西方近代的進化論思想,并把它發展成了自己的“天演”學說。我們在這里看到了對于“思想”在人類歷史上的作用的極度強調,嚴復認同的是斯賓塞的哲學體系,并把它加以為我所用的詮釋,他認為西方思想的先進是導致中國和現代西方不同的首要因素,進化論思想就是其中之一。而在西方具體闡述進化論思想的,顯然是達爾文、赫胥黎和斯賓塞的著作。嚴復說:“《物種探源》,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于家有其書,而泰西之學術政教,一時斐變。論者謂達氏之學,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于奈端氏(即牛頓――譯者)之格致天算,殆非虛言。”2在嚴復的眼中,達爾文的理論不只是描述了現實,而且還規定了價值觀念和行動準則,因此他認為這種思想和理論是真正的“力量的源泉”。嚴復在對達爾文主義的主要原理的初步解說中,用語就已經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了:“‘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意謂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與接為構,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群與群爭,弱者常為強肉,愚者常為智役。”3在這里,達爾文的生物進化作為一門科學的價值并未使嚴復產生多大的興趣,他關注的是其中所宣揚的價值觀和這種價值觀對人的影響和作用。很明顯,嚴復強調的是其學說中關于競爭(一種確定無疑的活力)的價值觀,強調的是在競爭形勢下,潛在能力的充分發揮。于是,嚴復在向達爾文謙恭致禮后,隨即轉向更與自己接近的斯賓塞,就不是偶然的了,因為在嚴復看來,斯賓塞將達爾文的真理在人類歷史進程中作了極為重要的運用。“斯賓塞爾者,亦英產也,與達氏同時,其書于達氏之《物種探源》為早出,則宗天演之術,以大闡人倫治化之事,號其學曰群學,猶荀卿言人之貴于禽獸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學。”4通過斯賓塞,達爾文主義中那些使人關注的話語立即與嚴復先前的基本思想聯系起來了。斯賓塞揭示的正是不僅支配著整個社會各階段的進化,并且支配著特定社會中各個個人進化的法則。而這種思想與中國五四時期主張個性解放的啟蒙運動是有著密切聯系的,嚴復也是比較認同這種思想學說的。
但是嚴復卻選擇了翻譯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而這一著作其傾向是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他為什么選擇一本與其基本宗旨很少相符的著作來翻譯呢?據他自己說是因為斯賓塞的著作“數十萬言......其文繁衍奧博,不可猝譯。”,5而其他原因我們只能推測。首先,赫胥黎的著作確實以簡潔生動的、幾乎是詩一般的語言闡述了達爾文主義的主要原理。盡管赫胥黎的目的并不在于闡述達爾文主義,但他將人類社會的進步與未被征服的自然荒野進行對照,確實是對自然進程的一個生動的描繪。其次,因為赫胥黎對人類的困境比對宇宙的進化更感興趣,因此,他的演講廣泛涉及了人類思想的全部歷史。他闡述了自前蘇格拉底時代以來的進化思想史,討論了東方(特別是佛教)和古希臘對待人生的態度。所有這些也許是零散而不連貫的,但卻為嚴復展示了一幅人類思想發展史的恢宏畫面。最重要的是,赫胥黎反斯賓塞的基本態度,給了嚴復為斯賓塞的觀點進行辯護的極好機會。因為從一開始起,嚴復就已了解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一書的基本傾向,并在譯著自序中明確指出,赫胥黎寫此書的目的就是為了反駁斯賓塞“任天為治”的觀點。而嚴復卻通過自己創造性的翻譯,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改造性地翻譯,巧妙地用斯賓塞的思想來改造赫胥黎的著作,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確實可以在翻譯中實現。因為嚴復是用桐城古文的手法來進行翻譯的,其中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思想和認識,他在自己譯文的按語中就充滿了對斯賓塞的頌揚和對其地位的維護。因此,說《天演論》是將赫胥黎原著以及嚴復為反赫胥黎而用斯賓塞的主要思想學說對其進行改造的意譯本,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然而,嚴復欣喜若狂地擁護斯賓塞決不意味著他與中國傳統思想各個方面的全面決裂。我們清楚地看到在“深一層”的抽象的宇宙論方面,斯賓塞對于天地萬物的想象與中國某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模式非常明顯地相吻合。在斯賓塞的含糊的、泛神論的、自然主義的、內在論的一元論中,各種現實現象都“脫胎”于唯心論的“絕對實在”,并通過空間、物質、時間、運動、力這些饒有趣味的范疇發生聯系。斯賓塞的這個一元論,嚴復準備用從《易傳》、《老子》,或宋明理學派生出來的語言加以解釋。斯賓塞的自“同質單一”演進而來的“有多種成分組合的”世界,很容易被轉化成典雅的中國古文:“翕以合質,辟以出力,始簡易而終雜糅”。6如果斯賓塞基本的形而上學的概念與嚴復十分熟悉的概念相近,那么,引起嚴復火一樣熱情的肯定不是這種相近關系,而實在是嵌在這個熟悉的形而上學框架中的事實,即嚴復所看到的像一條鴻溝把西方和中國分開的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現實景象。因此,引起嚴復極大注意的畢竟不是同一而是差異。在他所有文章的最意味深長的一節中,他說:“中國圣人之意,以為吾非不知宇宙之無盡藏,而人心之靈,茍日開溣焉,其機巧智能,可以馴致于不測也。而吾獨置之而不以為務者,蓋生民之道,期于相安相養而已。”7中國的圣人們并非沒有意識到宇宙中有著無窮的資源,也并非尚未意識到人類從宇宙中獲得財富的建設性能力的無限力量。然而在他們看來,這種以生存和優勢為目的的孜孜追求,這種競爭和較量的前景,簡直是惡魔般的最大的災難。所以中國的古圣先賢們都主張“順其自然”,而反對相互競爭和爭奪。總之,中國人之所以“好古忽今”,西方人之所以期望無休止的進步而中國人卻接受人類歷史循環論,歸根結底就是基于上述這一重要的不同。中國圣人們使進化過程停滯在一個特定的社會均衡階段的企圖成功了,而道家甚至渴望在虛無中逃避現實并使進化過程逆轉。人們好古,是因為古中包含著寧靜、協調、簡樸的價值觀念,以及安定的社會秩序。然而,這種價值觀卻最終導致了中國社會落后挨打的局面,造成了國人固步自封,不思進取的慣性思維。“嗟乎!此真圣人牢籠天下,平爭泯亂之至術,而民智因之以日寡,民力因之以日衰。”8只要中國依然孤守獨處,就會遭受因未完成進化過程賦予的任務而招致的后果的痛苦,近現代的中國當時就正在收獲失敗的苦果。不管怎樣,對嚴復翻譯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一書起最終的決定性作用的,不在于該書的論述有多少是“與吾古人有甚合者”,而在于該書反復討論的問題與嚴復及大多數中國有識之士所關注的問題――西方文化的先進性何在以及中國社會應當怎樣完成從傳統到現代的演進過程,直接有關。正是這后一點促使了嚴復去翻譯這本著作。也正是這后一點才使閱讀《天演論》的青年們激動不已。顯然,占據著當時舞臺中心的不是西方思想與中國圣人思想的一致性,而是震聾發聵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口號,是學習西方先進的價值觀來改變國人的精神狀態,以此引導中國社會擺脫困境,走上富強之路。
嚴復譯介西方先進思想觀念的《天演論》,以不同于其以前及當時對西方文明之理解的態度問世,努力從宇宙觀和認識論的角度,從思想和價值觀方面來整體地把握西方文化的先進性。它之前也有對西方文化的認識和學習,但在我看來這更多的是一種“經世”態度,即使是與嚴復同時的大多數先進人士也基本上是持這一觀點,無論是主觀上還是客觀上,雖然認識有所擴大和加深,但由于各種限制始終沒有達到思想啟蒙的高度。而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嚴復卻以一種與眾不同的敏銳眼光洞察到了西方思想文化的先進性之所在,以一個啟蒙者的姿態引導了近現代中國思想的走向。
注釋:
1嚴復譯,赫胥黎著:《天演論》,上海:商務出版社,1987年版, p13。
2嚴復:《原強》,《嚴復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p16。
3同上。
4同上。
5嚴復:《天演論》,《嚴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p47。
6嚴復:《天演論·自序》,《嚴復集》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p2。
7嚴復:《論世變之亟》,《嚴復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p1。
8嚴復:《論世變之亟》,《嚴復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