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色#8226;戒》透露出來的人性的復雜性,遠遠不止“色是需要戒的”這么簡單。小說以獨特的敘事手法,集中展現了人物的內心在巨大壓力下的反映。宏大的歷史背景在文本中只作為背景,而女主人公的成長和內心的矛盾與掙扎逼真地展現在讀者的眼前。
關鍵詞:隱喻 敘事 人物形象
【中圖分類號】I0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15-0013-2
短篇小說《色#8226;戒》故事大致如下:抗戰時期,一群愛國青年為刺殺暫避香港的漢奸易先生,選定讓大學話劇社的當家花旦王佳芝色誘他,以達到暗殺的目的。不料漢奸們突然返回上海,暗殺計劃因此擱淺。兩年后,王佳芝趕到上海再次接近易先生,以完成暗殺。小說的情節開始于兩年后的上海,王佳芝以“麥太太”的偽裝身份出現在漢奸太太們的牌局上。她此時的任務是把易先生約到組織定好的暗殺地點——珠寶店里。在她等待易先生出現的時候,她想起了許多過去的事,內心出現了波動。終于等到易先生出現,在珠寶店的關鍵時刻,她錯以為易先生愛著她,以一句“快走”放走了漢奸,也斷送了自己和暗殺小組成員的性命。
一、《色#8226;戒》與張愛玲
短篇小說《色戒》在張愛玲的作品中算是比較特別的,說她特別是因為張愛玲從開始構思寫作到最終完成這篇小說,花了近三十年的時間,這在她的創作中是不多見的。
另外,《色#8226;戒》是張愛玲小說中題材較為特別——特務題材。這很容易使讀者聯想到胡蘭成。加上有學者考證,《色#8226;戒》被指向于一九三九年鄭蘋如滬上刺殺汪偽特工重要頭目丁默村的真實事件。有人甚至認為,《色#8226;戒》的材料來自張愛玲前夫胡蘭成:“鄭蘋如謀刺丁默村一案的種種細節,只有深知汪偽政府內情的人才能為張愛玲細說始末。而胡蘭成曾是汪偽特工總部上海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的座上賓。”盡管一九八八年,張愛玲在《續集》的《自序》里,說起當年的論戰時說:“不少讀者硬是分不清作者和作品人物的關系,往往混為一談……最近又有人說,《色#8226;戒》的女主角確有其人……當年敵偽特務斗爭的內幕,哪輪得到我們這種平常百姓知道底細?”
這部花費近三十年才完成的短篇小說,約有兩萬字,令張愛玲深受“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么些年”。而且,極少與人論戰的張愛玲,還特別寫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8226;戒>》一文來回應質疑和批評。
由上可見,這篇小說在作者的心目中分量不一般。同時,細讀文本之后,我們不難發現在王佳芝身上烙下了自己的價值傾向——“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用這樣一句話足以解釋她為什么會在關鍵時刻放走漢奸,那僅僅是因為愛,無關任何其他外部因素。當然,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和女主人公的成長歷程絕不是這么簡單,需要進一步解讀。
二、戒指的隱喻與象征
我們不能不注意到小說的題目《色#8226;戒》,“色#8226;戒”,這是一個怎樣結構的短語或是詞呢?從現在通行的英譯名Lust Caution來看,很明顯,人們通常把這個題目看做是“欲與戒欲”之意。
小說透露出來的人性的復雜性,遠遠不止“欲與戒欲”或“色是需要戒的”這么簡單。
查閱張愛玲所有作品包括小說、散文的題名,僅有《色#8226;戒》是這樣特別,說它特別不僅是因為形式上的分隔符“#8226;”的加入。更因為“色#8226;戒”這個題目經分隔號一阻擋,有了豐富的含義。“色”是美色,是欲望,是精神上的;“戒”可以指戒指(文中多處提到戒指,值得注意),是物質層面的,世俗的。當然,“戒”字也有人理解成動詞aution,連起來理解便是“色是需要戒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不戒,說不定連命都要送掉。
其實,在小說中,“戒指”是充滿了隱喻的一件東西。比如開頭的打麻將的場景:“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只只鉆戒光芒四射。”鉆戒是比人物還早登場的。打牌時,官太太們不時地討論戒指,幾克拉的戒指,多少金子一克拉等等。然后王佳芝有一系列的心理活動:“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只有她沒有鉆戒,戴來戴去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都看不得她。”這是一段揭示王佳芝內心的描寫,在漢奸的家中,雖然是以“麥太太”為偽裝,按照正常的特工的邏輯,應該時時刻刻等待時機出現以完成暗殺才對。而她卻在想著自己缺個鉆戒,“讓人笑話”,這不是“開小差”這么簡單的。喜愛“戒指”的背后潛藏著青春年少的王佳芝不成熟的虛榮性格。
“戒指”再次起到重要作用并影響王佳芝是在珠寶店里。“卻見那店主取出一只尺來長的黑絲絨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個個縫眼嵌滿鉆戒。”……“這只裝在深藍絲絨小盒子里,是粉紅鉆石,有豌豆大。”看到了這些,年輕的王佳芝心動了:“不是說粉紅鉆也是有價無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釋重負。看不出這爿店,總算替她爭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帶到這地方來——敲竹杠又不在行……”她在緊要關頭想的竟是鉆石“替她爭回了面子”。由此,王佳芝的幼稚可見一斑。
“戒指”這個物欲的象征,隱喻了王佳芝因為年輕而具有的不成熟,因為虛榮而具有的些許貪婪。可悲的是,當她說出“快走”,救了心愛的人和自以為愛自己的人時,不管是戒指也好,其他象征著物質文明的什么也好,都毫無意義了——因為她的命已經被送掉了。
“戒指”也象征著愛情,是使王佳芝誤以為易先生愛著她的導火索。“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么樣就算是愛上了。”她不懂什么是愛,以為送戒指就是強烈愛情的表現,這是由她的虛榮性格、閱歷淺薄等許多因素造成的。
三、敘事特色
作者用獨特的敘事手法,向我們集中展現了人物的內心在巨大壓力下的反映。宏大的歷史背景在文本中只作為背景,而女主人公的成長和內心的矛盾逼真地展現在讀者的眼前。這更容易使讀者讀出王佳芝這個人物個體的命運。
這篇以暗殺漢奸為題材的小說,只提道:“那時候夫婦倆跟著汪精衛從重慶出來,在香港耽擱了些時。跟汪精衛的人,曾仲鳴已經在河內被暗殺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簡出。”簡單的兩句話,交代了當時的背景和這些人的身份。
而王佳芝被選為主角去暗殺漢奸的緣起,文中是這么說的:“汪精衛一行人到了香港……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美人計,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作者對王佳芝的愛國熱情沒有一字提及,想來這篇文章被作者雪藏修改過那么多年,最后的定稿仍是這樣,其中必有深意。
按理說本來不應該把它漏掉的,但恰恰這一部分敘事的空白巧妙地成為了人物內心描寫的一部分,此處是“無”勝過“有”的。
在敘事上,張愛玲喜歡用全知的視角,高居于人物和情節之上,如說書人般,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在這篇小說中主要是全知視角,但也不乏限知視角的運用,如在描寫人物的內心活動時,采用限知視角中內視角的方法——讓人物自己說話。比如:
王佳芝下了牌桌,想到“這太危險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
在咖啡館,給鄺裕民打完通風報信的電話后,她又想:“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接下來的這一段全是人物內心的獨白。她希望易先生“撥個公寓給她住”,又怕“那反而更難下手”,總之,她的內心充滿了矛盾。
在焦急等待易先生出現的過程中,她又再次想“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許不會有機會了。”
王佳芝內心充滿了焦慮和不安,同樣意思的“今天不成功,以后……”的句子反復出現了三次。她覺得“不成功”以后最多是“沒有機會”或“給易太太知道”,年輕的她沒有想到“不成功”的代價可能是送命。
經過這樣角度的敘述,女主人公的不成熟、焦慮心理一一呈現。
至于“易先生”,在文章的前半部分,幾乎沒有運用內視角的方法描寫他的心理。而到了后半部分,她和同伴都被槍斃之后,有幾段從漢奸易先生的角度來寫的文字,其陰險冷漠從中可見一斑。
“她臨終一定恨他……”“當然他也是不得已……”“現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說他殺人滅口,他也理直氣壯……”
值得注意的是,緊跟其后,他想到了自己和王佳芝的關系,認為“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他愛過王佳芝嗎?他只認為“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顏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番遇合。”在這個漢奸看來,這是生命中的一場艷遇,而王佳芝卻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她的愛又該怎樣來償還?
簡言之,小說中限知視角的運用,“造成一種‘似真’的效果,敘述者與讀者的距離在縮短,以平等的姿態來交代情節,顯得真誠而坦白”①。讀者與故事中人物的心理距離被縮短了,從而更容易感受人物的情感和心理世界。
四、從心理分析的角度看人物形象
對于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王佳芝,作者傾注了不少筆墨,王佳芝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性?她為什么會突然放走老易?他們之間有過真愛嗎?一系列的問題等待我們去解答。
這篇小說有兩條線索,一條是隱含的,王佳芝的成長過程,包括她對愛的理解,對自我的理解。一條是明顯的,即兩年多的精心準備暗殺漢奸,最終失敗的過程。以第一條為主分析——
在大學里,王佳芝是話劇團的“當家花旦”,當同伴們討論由她作為主角暗殺漢奸時,王佳芝“不自主”,并不是說她不愛國,從文本中透露出來的信息來看,王佳芝并不是個熱血的愛國青年。當時的她還很青澀,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當她義不容辭地充當了誘餌,并為此失去了處女之身,但計劃卻因意外的變故而失敗了。而“對于她失去童貞的事,這些同學的態度相當惡劣——至少予她的印象是這樣——連她比較最有好感的鄺裕民都未能免俗,讓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甚至于疑心她是上了當,有苦說不出,有點心理變態。”②
她對自己說:“我傻。反正就是我傻。”
可見,這個階段的王佳芝是苦悶、懊惱的,也不至于像作者說的那樣“心理變態”。后來,暗殺計劃又重新開始,苦悶中的王佳芝又找到了“新的方向”。然而她又把自己年輕的心安放在這樣一個危險的環境中。
王佳芝開始變得焦慮,要知道在肩負重任的同時,她的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只有易先生,是與她最親密的人,但是,他卻是自己要暗殺的對象!
苦悶、焦慮、彷徨從她回到上海就已經生根。如果她是一個盲目的熱血的愛國青年,她的苦悶和彷徨就不是這種,因為她有著明確的目標——然而她不是。她的所有負面情緒大多來自外界給她的目標和自我的矛盾,包括明顯的焦慮。“自我為焦慮的唯一的中心,既只有自我才能產生而感覺焦慮。”③
“老易”既是她焦慮的原因所在,又是釋放她焦慮的人:“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與老易的“性”使她暫時得以平復。
最后的關鍵時刻來臨了,在珠寶店里,她只需要等待,等待時機與同伴們里應外合。
“鴿子蛋”上場了。在王佳芝眼中,那一枚“鴿子蛋”已不單是實在的物質,而是愛情的象征。當她手戴戒指,在“值得留戀”的“安逸的小鷹巢”里與易先生一同欣賞時,她進入了一個“夢”。
“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訊……”
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王佳芝“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這個人是真愛我的”……
“快走。”
這兩個字不是一時迸發的。從一開始的“不自主”,到最后關頭的“無意識”,她始終沒能成長起來,或變成冷血的殺手,或全身而退——也許王佳芝更應該對自己說“快走”。
作者主要從心理的角度去描繪人物,不管在大的背景下,還是在細節處。塑造了王佳芝這個“不合格”的暗殺者,更為我們刻畫了一個活生生的內心反復掙扎著成長的女性形象。
五、結語
《色#8226;戒》的情節與愛情有關,卻不是愛情的悲劇,而是王佳芝的人生悲劇。她對物質的追求與崇拜,她的苦悶與焦慮,她對愛和自我的認識不清葬送了自己。
小說通過對情欲力量和人物心理的渲染,展現了人性的內在沖突、靈魂的掙扎和扭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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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編.[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3]王平.試述小說《色#8226;戒》的敘事技巧.[J]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