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納蘭性德,自號“楞伽山人”,與佛家的《楞伽經》不謀而合;納蘭性德又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大量創作悼亡詞的詞人,顯得寂寥卻又深重。然而他卻又身為滿清貴胄,這樣身份的矛盾最終在納蘭詞的佛學性中得到緩和與統一。本文將從納蘭詞與佛學相互滲透、納蘭詞的情感傾向與佛學、納蘭詞佛學意味的形成的原因等方面探析納蘭詞與佛學的關系,以一個全新的角度來展現納蘭性德詞的情感與內涵。
關鍵詞:納蘭性德詞 佛學 情感傾向 原因
【中圖分類號】I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15-0063-2
一、納蘭詞與佛學相互滲透
納蘭詞含蓄、凝練,其抒情往往不是情感的直接流露,也不是思想的直接灌輸,而是言在此意在彼,寫景則借景抒情,詠物則托物言志。它既是現實生活的寫照,又是詞人審美創造的結晶和情感意念的載體。佛學這一概念,意義上的多重性和思想上的深刻性正是表現納蘭詞細膩而敏感的情感線索的最好材料。
(一) 佛學“苦”的觀念映照下納蘭詞的“愁、淚、恨”
普羅大眾的生死苦痛在佛家的教義中得到緩解,眾生平等,一切法緣起性空,面對人生的苦難與折磨的忍耐也是一種業的修行。而納蘭性德則將其面對過的不幸用詞記錄下來,“納蘭詞中出現90個‘愁’,65個‘淚’,39個‘恨’,而其余‘斷腸’、‘傷心’、‘惆悵’、‘憔悴’、‘凄涼’等字句,滿目皆是?!雹?/p>
《采桑子》:“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只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彼械某钋殡x緒都凝聚在那滴眼淚里,那些不能名狀的“惆悵離情”在那滴眼淚里得到了深刻的展現,以細微的,具體的“眼淚”意象涵蓋了豐富的,廣泛的情感漩渦,最后用佛家“碧落”的意象一以總結,將肆意的情緒全部封鎖在“地獄”“來生”里。即使是“苦”,佛卻寬慰普羅說,等到在碧落相見,一切便都是不惘。
(二) 納蘭詞中出現的佛家事物和佛學用語
佛家之于內,在于修行者內省的清明和坦然,而于外則多體現在佛家的事物和佛學用語上。
枯燈、佛經、琉璃都是佛教經常出現的事物,有著濃厚的佛學意味。而它們在納蘭詞中以意象形式出現的頻率亦是很高的。如《眼兒媚#8226;中元夜有感》:“手寫香臺金字經,惟愿結來生。想鑒微誠。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金字經”、“萍水”、“荷燈”,以這些佛家常見的事物為意象,作為感情神傷,卻又無奈得只能寄托于佛的寬容的一種情感表情。
另外,佛學用語在納蘭詞中的出現更體現出佛學對于納蘭的影響,一個以詞書寫人生的詞人卻用佛學用語來表達情感了,可見其對佛學的熟悉已經到了信手拈來渾不知的境界。如《金縷曲#8226;簡梁汾時方為吳漢槎作歸計》:“酒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疾兒多厚福,誰譴偏生明慧?就更著,浮名相累。仁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大哀經一心定意品第十六》“佛大慧自在,悉能曉了此。不慎念報應,因緣生明慧?!碑斒廊丝赐杆^因果,他便達到了佛的大智慧。
(三) 納蘭詞與佛理及其他佛學感悟水乳交融
不僅佛學的事物和信念成為納蘭性德痛苦人生的一個避難處,在與佛學的長期接觸中,納蘭性德開始了深層的思索,寓于佛理的玄虛的詞句和發自內心的對于佛家人生的質問也成了納蘭詞一個不可少的部分,這些詞句都很好地表現出了納蘭詞與佛學的關系。
佛家提倡三世說,把希望都寄托在來世涅磐的境界,對于人生往來過去的執著看作癡的一種,前世今生不過如常,人生即是白駒過隙,它要求人們脫離現實,把人生看作是一場“虛無”。而納蘭詞中對于前世今生、時節交替的多處描寫,正是通過反向的對比展現納蘭性德本人對于佛學的感悟與探究。
如《攤破浣溪沙》:“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焚一瓣心香,以蓮花之絲將前世今生的緣分和罪孽統統纏住,求一場自己的救贖。
納蘭詞正是納蘭性德尋求人生出路的佛學異途,以富有佛學思考的詞句拷問人生及其不幸。
三、納蘭詞的情感傾向與佛學
佛學的事物及佛理既然有效地成為了納蘭詞的一個外在表現形式,那么,作為內在核心的納蘭性德的情感如何在佛學中得到釋放便成了一個關鍵的問題。總的來看,納蘭詞主要表現了兩種情感傾向。
(一) 傷感
顧貞觀評價納蘭詞的時候說:“容若詞一種凄婉處,令人不忍卒讀。”納蘭詞的特點之一,就是這樣一股貫穿了它的核心的感傷之情。佛學與納蘭詞情感傾向之間的關系就是佛學必須首先要能夠表現出這樣的感傷。
第一,納蘭性德作為君王的侍衛,常年的漂泊使其飽嘗與妻子、父母的分離之苦,因此,納蘭詞很多思親、思鄉之作。
如《尋芳草#8226;蕭寺紀夢》:“客夜怎生過?夢相伴,綺窗冷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涼,肯來么?來去苦匆匆,準擬待曉鐘敲破。乍偎人,一閃燈花墜。卻對著琉璃火?!眽衾锏钠拮用寄壳尚Γ瑓s在剛得相偎相依之時,身旁的燭火一閃,原來一切都是一場空,征人正借宿在凄涼的寺廟里。佛學中那種“一念成空”“恍然若夢”的感覺將詞人要表達的那種無端的失落與哀傷抒發得淋漓盡致。
第二,納蘭性德是第一個大量創作悼亡詞的詞人,那些詞深切地表達出其對亡妻的思念和內心決裂般的痛苦,而佛學的包容性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可以裝下納蘭性德無以消解的痛苦的那個容器。
如《憶江南#8226;宿雙林禪院有感》:“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搖落后,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笨滴跏?1676)年,納蘭妻盧氏亡故,靈柩停于雙林禪院一年有余,納蘭眷戀亡妻,一有時間便流連其中。那時已經“心灰盡”的納蘭性德,在守靈之時,時見佛燈明滅,經聲佛號不絕于耳,那些“消磨生死”的苦痛在那一聲“鐘聲”里漸漸消弭。
(二) 曠達
通過詞的寫作,通過無數佛學思想在納蘭詞中的應用,佛學的正義與積極的一面漸漸說服了納蘭,將其隱藏在詞作中的很多無可解的難題,給出了一個看似圓滿,但又略顯自欺欺人的解決方法。
首先,對于友人的流散,納蘭性德不再滿心都是“舊游蹤,招提路,重到處,滿離憂”(《金人捧露盤#8226;凈業寺觀蓮,有懷蓀友》),而是寄托于佛家的“來世”之說,找到了釋放寂寞感情的出口。
如《虞美人》:“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癡肥好,判任癡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碑斂粗讶藗兘K于都“袞袞向風塵”了,佛家教會納蘭性德相信“泥犁”,即使死后也要在地獄與當年的友人們相會,博古論今。
其次,對于個人的得失苦痛,佛學教人將一切糾纏置之度外,對納蘭性德來說,佛學終于解脫了其心底的糾纏,是一種規避痛苦的麻醉劑,是一個精神的避難所。
如《浣溪沙》一詞:“拋卻無端恨轉長,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但是有情皆滿愿,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并回腸?!睈酆抻崎L,所有美好的愿望仍舊留存在世人的心中,佛學總是讓人們愿意相信,“但是有情皆圓滿”,無論是何等挫折,不要思考太多,一切皆因果。于是,納蘭性德將佛家的門打開,把自己一堆的塵世的糾纏放進去,微笑著說句“阿彌陀佛”。納蘭性德終于以自己的詞在佛學中找到了生命的歸宿感。
四、納蘭詞佛學意味形成的原因
基于上述的分析,我們不免思考起為何納蘭詞會與佛學如此息息相關呢?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雹诩{蘭詞與佛學之所以會如此休戚相關,主要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考慮:
(一)社會氛圍的影響
清統治者入主中原,明朝國破家亡,在這個江山易主的動蕩時期,“為生民立命”的士人文客,向佛者愈眾,佛教清靜無為的思想成了士人愈合傷痛與回避現實的良藥。晚明清初之際,禪悅之風盛行,以至出現以佛說詩、以禪釋詞的新景象。在這樣盛行的社會佛學風氣之下,文學修養廣博的納蘭性德的創作必然受到其影響,從而創作出他為數不少的滲透了佛意的詞作。
除了佛學受眾本身的主動性,當然,佛學的盛行和清代統治者的思想政策和支持是分不開的。清統治者“在建立‘后金’的前一年,于赫圖阿拉城外興修了37座佛教寺廟。”③清朝定都北京之后更是對佛教采取了很多保護和加強的措施,興修寺廟、樹碑撰文等等,不少帝王甚至游歷南北聽取佛法,佛教終于淪為了清朝統治者思想統治的工具。
(二)納蘭性德的人生經歷
首先,康熙十五(1676)年五月,其結發妻子盧氏亡故,這對重情的納蘭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盧氏的靈柩停于雙林禪院一年有余,納蘭因此而流連其中。此后,其創作中的佛教意象逐漸增多。如《金縷曲#8226;亡婦忌日有感》寫:“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愛情香消玉隕的折磨,將佛家的“苦”與“歷練”上升到極致的程度,在佛寺之中,佛經聲此起彼伏,看著焚燒的紙灰在眼前飄灑,納蘭性德將失去的苦寫進自己詞的“他生”的“緣”里,但愿佛可憐見,許自己來世的恩愛。
另外,納蘭性德“好賓禮士大夫,與嚴繩孫、顧貞觀、陳維崧、姜宸英諸人游?!雹芏@些人大半是明朝的遺少或世家子弟,如嚴繩孫為“明尚書一鵬孫”⑤。清初,這些經歷過朝代興亡的人不免流露出興亡之感,感嘆物是人非。嚴繩孫在他的《秋水集》中有“興亡滿眼今何夕,去住無心我未僧”這樣的句子。在不斷變化的世道中,這群詞人卻仍為世俗所羈絆,不能突破心中的壁壘,恨不能身入空門,不問時世。
納蘭性德經常同這些人接觸,言語交流,書信往來,種種使其在思想上不免受到他們的影響,使得納蘭詞更加有看透世事變遷的佛學機緣。
(三)納蘭性德本人性格
納蘭性德性格落拓不羈,崇尚自然,他主張“詩乃真聲,性情之事也”,⑥《飲水詞》抒情狀物不落窠臼。但是,擁有這樣一顆自由的詞人的心的他,卻不得不以侍衛之名隨著帝王走南闖北,這樣的生活與其自身形成了無法消弭的矛盾。在《通志堂集》第十三卷的《與顧汾書》中,納蘭性德寫道:“侍絳帳于昆崗,結芳鄰于吾子,平生師友盡在茲邦,左挹洪崖,右拍浮丘,比仆來生之夙愿,昔夢之常依者也?!雹叩K究只能“人各有情,不能相強”,更多是的“自古青蠅白璧,天已早安排就”的佛家的命運的既定論。
另外,納蘭性德本人對佛教有濃厚興趣,其自號“楞伽山人”便是明證。楞伽禪法系禪學北宗代表,《楞伽經》更是當時佛家經典。而納蘭重視佛學學習,讀了不少佛教典籍,其用三四年時間編成的四卷集《淥水亭雜識》,其中包含歷史、佛學、音樂、文學、考證等知識,其中佛學更是滲透進了這些學問的方方面面。由此可見,納蘭性德對于佛學的了解及參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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