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宋著名文學家、豪放派詞人蘇軾的《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一詞中“一樽還酹江月”釋為作者消極思想的表現過于簡單,而是詩人在感嘆“人生如夢”、 “壯志未酬”、“早生華發”時,詞中“江月”而非自然之物,“酹江月”實為“心之祭奠”,借佛家的“心月”來喻詩人一顆破碎的心,以釋內心之愁苦,以慰破碎之心靈。心之破碎、理想之破滅的悲挽之情抑于心,釋于形,寄于禪。
關鍵詞:一樽還酹江月 禪機 解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15-0065-2
《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是北宋著名文學家、豪放派詞人蘇軾的一首最負盛名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膾炙人口的千古名作,但一直也是人們爭論最多的作品之一。這首詞被選入了高中語文、大學語文教材,教材注釋對詞中“酹江月”一詞的解釋大多是:灑酒祭明月,說詩人頓悟“禪機”,將之簡單地歸入作者消極思想的表現。而這一點恰恰是詞中的難點。“江月”究竟為何物?作者為何要灑酒來祭奠定它?這究竟表達了作者怎樣的心境?筆者認為不能簡單視之,否則有損全詞的形象。
翻開《中國古代文學史》,追溯一下蘇軾的生平和思想及所處的歷史背景,蘇軾生長在號稱“百年無事”的北宋中葉。北宋王朝在軍事部署上一反歷代統一王朝的作法,采取“守內虛外”的政策,給國家安危留下了不可挽回的隱患,國內階級矛盾日益加深,嚴酷的現實促使一部分文人正視現實,如歐陽修、范仲淹、王安石等,他們提出改良政治的主張,以此緩和國內階級矛盾,但同時也遇到了司馬光、呂夷簡、夏諫等保守派的反對,統治階級集團內部形成了新舊兩派,長期爭論不休,為了適應封建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的不斷加強,哲學家將佛家和道家思想滲透到儒家思想之中,創立了一種新的儒家學說“理學”,北宋時期,正是“理學”的建立時期,這種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在宋元時期一直占統治地位,至明代而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三教合流的思想對文人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蘇軾了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好學,壯志凌云,具有廣博的歷史文化知識和多方面的藝術才華,但他一生仕途坎坷,壯志難酬,長期處于新舊兩派激烈斗爭的夾縫中,他的才華橫溢與懷才不遇他使一生起伏迭巖,思想也比較復雜,他平生傾慕賈誼,政治上從儒家思想出發,排斥老莊為異端,然而老莊的“無為而治”的思想又同他的“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的政治主張有其一致之處;生活上他則認為“游于物之外”則“無所往而不樂”,以安然的態度應物,常常表現出“聽其所為”“莫與之爭”的佛、道二家超然物外,與世無爭的人生灑脫的態度。在他仕途順利之時常表現出儒家的“濟蒼生、撫黎民”的建功立業、昂揚奮進的精神,而在人生失意之時則表現出懷才不遇,功業未成的無限感嘆與順時隨物,泰然處之的隱遁現實的樂觀豁達的情緒。故此,在他的詩,詞,散文當中儒家思想和佛家思想在他世界觀的各個方面往往是既矛盾又統一。如詞《水調歌頭》、《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就是其典型的代表。
《赤壁懷古》這首詞,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即蘇軾因“鳥臺詩案”貶官黃州的第三年,正值詩人人生失意之時。這年七月,蘇軾游于黃州城外的赤鼻礬,而非真正的古戰場蒲沂之赤壁,而詩人神游故國,面對如畫的江山,緬懷古代的英雄人物,俯仰憑吊之間,詩人心潮澎湃,詠下《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這一千古名篇,這首詞熱情歌頌了祖國的壯麗河山,抒發了對歷史上英雄人物的追慕和向往,詩人以飽蘸感情的筆墨塑造他心中仰慕的周瑜這個雄姿英發、風流倜建功立業的古代英雄。可是,當詩人神游故國后回到現實中,所面對的是獲罪遭貶、遠謫荒州、“早生華發”、一事無成的冷酷現實。這不只給詩人人生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也是對詩人偉大理想的一個極大諷刺。“明月忽其不掩兮,春與秋其待序”、“年歲之不吾與”,人到中年,功業未成,與周郎比起來詩人不禁自嘆不如。感慨良多,也許詩人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正因為如此,全詞結尾才表現出“多情應笑我”這樣痛苦的自嘲和“人生如夢”的悲嘆,全詞以熱情謳歌心中崇高的理想始,以抒寫內心理想破滅的痛苦終。這樣一條思想情感的主線是非常清楚的。而結尾的“一樽還酹江月”一句應是詩人思想情感的延伸:詩人在感嘆“人生如夢”、“譬如朝露”、“去時苦多”時,以什么來解除內心的愁苦,慰藉破碎的心靈呢?詩人灑酒于大江之中,為理想的破滅悲挽哀悼,為心之破碎而長歌當哭!故此,筆者認為,這時“酹江月”實為“心之祭奠”,“江月”而非自然之物,而是用佛家的“心月”來喻詩人一顆破碎的心,以釋內心之愁苦,以慰破碎之心靈。心之破碎、理想之破滅的悲挽之情抑于心,釋于形,寄于禪。
以月喻心,是佛家常用的比喻。因為佛家認為:月的空明澄徹,靈動晶瑩,象征佛性的圓滿,心靈的清凈,了悟的透徹,如《菩提心論》云:“照見本心,湛然清靜,猶如滿月,光遍虛空”。《文殊師利問菩提經》說:“初發心如月新生,行道心如月五日,不退轉心如月十日,補處心如月十四日,如來智慧如月十五日”。《發菩提心品》論的菩提出心相,也有“如圓滿月輪于胸臆收明朗”的說法,這都是將心比月,以月喻心。特別是在禪宗的理論中,月更是常用來作為“證習”的事物。如初唐詩僧寒山詩云:“巖前獨靜性,圓月當天耀。萬象影視中,一輪本無照。廓然神自清,會虛洞玄妙。因指見其月,月是心樞要。”這是一首有名的禪家詠月詩,其詩對月的描寫幾乎涵蓋了佛家之于月的所有象征意義。詩中最后兩句“因指見其月”一句用了《楞嚴經》中“如人以手指月示人”,而“月”是心樞要一句,則謂心性應明靜如月,用的正是“心月”之喻。
在唐宋僧詩中,像這樣以心比月,以月喻心是常見的表現手法。如寒山在《吾心似秋月》 中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貫休于《深山逢老僧》中云:“納衣線粗心似月”,皎然于《宿山寺宿李中丞洪》詩中云:“寂寂孤月心,亭亭圓泉影”,于《送清涼上人》中云:“花空覺性了,月盡知心證”;文益有“相看陌路同,論心秋月膠”之句,若水亦有,“安禪何所問,孤月在中央”之語……在這些詩句中,詩人往往以月的皎潔、孤高、清靜、凝冷來比喻自己的心情,此時,“心”與“月”已渾然一體。在唐宋僧詩不點明譬喻,僅為賞玩吟詠,以月暗喻禪心者不勝枚舉。而我們從那些詩句中不難發現,僧詩在“以月證心”之時,所參之月往往是月中之月,是那倒映于池中,潭中,泉中、湖中的朦朧“縹緲”的幻影。據《五燈會元》卷記載的五代時清涼文益禪師與僧徒的一段對話:說明禪家釋月有“第一月”與“第二月”之分,僧問:“如何是第二月?”師日:“森羅萬象。”問:“如何是第一月?”師日:“萬象森羅”。禪家所說的“第一月”屬“主體界”,而“第二月”屬“現象界”,二者存在“心”、“法”之分。高懸于太空的明月,清明澄澈,光明圓滿,象征著禪心與佛性,但畢竟是心靈以外的仙然之物,屬“現象界”故為第二月;而倒映于水中的亦真亦幻的空無虛幻之景,正體現出月所代表的佛禪精神之質,故為第一月。第一月是第二月的心識、映象,既然在僧詩中以月喻心是常見手法,月成了表達心境的一種富有禪之喻意的物象,那么在蘇詞中,以“江月”來喻已之心,也就完全可能了。
如前所述,蘇軾一生的思想很復雜,集儒、釋、道三家于一體,于詩歌中表現為矛盾的統一體。人生得意之時蘇子的儒家建功立業的思想與昂揚奮發的精神占主導地位,人生失意之時則又用佛老思想隱遁現實解脫塵俗的苦悶與煩惱。而蘇子一生與僧人交往甚密,自然也受其佛家思想影響較大。在他各個不同時期均有一些詠描佛寺、僧尼的詩詞作品,或借寺庵景物而抒情:如嘉佑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晚詩人宿于僧舍曾閣時留有“深谷留風終夜鄉,亂山銜月半休明”的寫景入神的佳句。被清人王文浩評為“寫景入神,皆隨手觸發而毫不費力”的允當之筆。嘉佑八年七月二十七日宿于終南山中蟠龍寺隨筆一手描寫蟠龍寺的奇景讀之可怖可喜,筆力奇絕。熙寧四年詩人赴杭州經過泗洲僧伽塔時寫的《泗洲僧伽塔》一詩笑世人為利已而求神的作法,抒發詩人萬事隨緣自然曠達的心態。而同年九月再次路過龜山寺寫的《龜山》則抒寫了詩人政治上不得志的感慨之情。同年赴杭州途中游《金山寺》時的一首詩人見江水而思鄉,借景抒情,抒發了詩人仕宦與歸隱的內心矛盾之情,被世人稱為歸田矜奇之語,見道之言。時年赴杭州途中游甘露寺時寫的《甘露寺》描寫了寺中器物,撫時懷古,感慨遙深。詩人到達杭州三日后訪惠勤、惠思二僧時作的《臘月游子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一詩中則流露出詩人“道”人有道、山石不孤的思想以此來自我解脫,熙寧五年作的《宿臨安凈土寺》一詩通過對凈土寺周圍景物的描繪表過了作者失意的情緒及古今興廢之感,可謂清腴幽異之趣,無心刻意,自造玄微。熙寧五年作的《游徑山》一詩看似述經山之事,卻奇文崛起,許多有關佛教的傳說躍然紙上,使詩具有一種神秘的色彩,也道出詩人與佛老思想結下的不解情緣。
蘇軾貶官黃州之后,受佛老思想影響深厚。其弟蘇轍也曾說:蘇軾自“謫居黃州”……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是其涯也。(《東坡先生墓志銘》)可見蘇軾貶謫黃州后,政治上的遭遇給他的打擊很大,有如一盆冰水從頭到腳底,涼透了全身,此時,他曾確有過出入空門,濡染佛釋的經歷。此間的思想明顯帶有佛教的傾向性,表現出一種“相看萬事一時休”(《今年正月十四日與子由別于陳州……》)、“心困萬緣空”(《安國寺浴》)。“人生如夢”(《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世事一場大夢”(《西江月#8226;世事一場大夢》)的人生頓悟。他在給朋友的信中也說過“人生悲樂,過眼如夢幻,不是追惟”(《與王慶源》)這樣的話,蘇軾在貶黃州之前之后的詩歌作品中,便有用“月”喻“心”之說法,如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所作的《謝蘇自之惠酒》一詩中“我今不飲非不飲,心月皎常孤圓”之說,就已使用了佛家的“心月”之喻。而哲宗之佑六年(1091年)任翰林學士時所作的《次韻子由書王晉卿畫山水一首》中“我今心似一潭月,君已身如萬斛舟”一句更是明確使用水中之月來比喻自己的心志。蘇軾晚年被貶嶺南、瓊州時期,這種用法便大量出現,如哲宗始紹圣四年作的《和陶雜詩》有‘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作書遺故人,皎膠我懷抱”之語,徽宗元符三年(1100)北歸時作的《藤州江上夜起對月》中,“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我心本如此,月滿江不湍”中正是以江月來喻自己的心志。由引可見,蘇軾詩中以月喻習絕然偶然之得,而成竹于胸。既然如此“以詩為詞”著稱的詩人蘇軾將這種手法運用于詞作之中也就是自然之理了。所以我認為蘇軾在《赤壁懷古》詞中使用佛家之譬喻,以月喻心用“酹江月”之詞句來喻心抒寫內心之痛苦,心之悲涼是完全有依據的。
凡事須辯證地看,不要一味排斥佛家思想中有益的一面,應知道佛家以月喻心,是講人的心性應明凈如月,旨在指點人生歸入淡泊虛空,不被塵欲所惑,不被世俗所困,心境獨明遼遠能超然物外,淡泊名利,隨緣曠達,從這個角度去思考蘇軾詞的結尾以月喻心比較順理成章。詞中的江月喻詩人高潔之心,所謂“酹江月”者是詩人悲挽哀悼理想之破滅,使用的雖是佛家之喻,表現的卻是他在思想精神遭受殘酷打擊的情況下,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政治理想,若詩人真的認為“人生如夢”,他的思想完全消沉了的話,他就決不會在此詞中開篇用那樣激情磅礴地熱情謳歌祖國的江山如畫,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對美麗江山描繪正是詩人熱愛祖國河山的真情表白,正緣于對壯麗河山之愛,詩人才在詞中“多情”地歌頌歷史上英雄人物的光輝業績。正由于這種濃情揮之不去,夢縈心系,詩人才在自己早生華發而功業未成、時不待我、理想破滅,壯志難酬之際產生苦悶、悲挽的情緒,胸中泛起感情的波瀾,與前文表現的追求建功立來,實現政治理想的昂揚奮發的精神,是對立統一的,不能因結尾使用了佛家語,簡單地理解為消極遁世,這將會影響我們對全詞意境的把握與理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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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游國思等主編[M]《中國文學史》 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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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何云 著[M]《佛教文化百問》 中國建設出版社.
作者簡介:左利利,女,(1959-),研究生 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高等職業教育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