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新撰萬葉集》上冬17的和歌與漢詩為例,通過確認和歌與漢詩之間的翻譯關系,站在形式、內容、意境三個方面來加以細致探討,并由此探導“翻譯的再創作性”這一主題。
關鍵詞:翻譯 再創作 形式 內容 意境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15-0075-2
《新撰萬葉集》是成立于893年,即日本平安初期的著名和歌集。這一歌集的形式是在每首和歌之后附上了一首七言絕句,與句題和歌一道被列入了和漢并存的詩歌譜系之中。但是,《新撰萬葉集》的和歌與之后所附的漢詩在內容上并不是保持了完全一致,因此,和歌與漢詩之間的關系問題成為學術界的一大研究熱點。
針對這一問題,目前學術界存在了三類學說。一是認為漢詩是和歌的翻譯,即“翻譯說”;二是小島憲之提出的“解釋說”,即認為漢詩是和歌的一種解釋與拓展;三是中國學者吳衛峰提出的“對照說”,即和歌與漢詩是圍繞同一主題,分別按照各自的文學傳統彼此對照地展開的文學創作。1
本文主旨并不在于辯駁或者求證各個學說的真偽正謬,而是試圖站在翻譯論的立場來剖析詩歌的翻譯與再創作的問題。在此,本文以《新撰萬葉集》上冬17的和歌與漢詩為考察對象,通過確立“翻譯說”這一前提,圍繞“翻譯是再創作”這一翻譯學的主要命題,分別從形式、內容、意境三個角度來探討二者之間的關系。
一、 《新撰萬葉集》上冬17的和歌與漢詩
根據新間一美《新撰萬葉集注釈稿》2的解釋,《新撰萬葉集》上冬17的和歌與漢詩標示如下:
和歌
淚川 身投量之淵成砥凍不泮者景裳不宿
涙川 身投ぐばかりの淵なれど凍りとければ 景もやどらず
通訳
涙でできた河は身を投げるほどの深さだけれども、今は冬でもあり、相手の心が氷のように打ち解けないので、あの人の姿も見えません。
“ 涙川”是將女子流下的眼淚比喻作河流;“身投ぐばかりの”解釋為如同將身體投入河底一般;此句的意思是說女子流下的眼淚猶如河淵之深?!皟訾辘趣堡欷小币庵笇Ψ街挠腥鐖员话銢]有消融,實則是暗指了如今已是冬天這一事實。“景もやどらず”字面意思是說對方的身影無法停留,實則是傾訴對方無法來到自己身邊的悲怨情懷。
漢詩
怨婦泣來淚化淵 怨婦泣來って淚淵となる
經年亙月臆揚煙 年經月亙って臆煙を揚ぐ
冬閨兩袖空成淚 冬閨の兩袖空しく涙となる
引領望君幾數年 うなじを引き黃身を望む幾數年ぞ
通訳
男の訪れを待ちわびる女は泣き続けて、涙が深い淵となった。かつては、胸から男を思う煙が上がる(ほどに男を思っていた)今は、冬の閨の両の袖が、空しく涙となった。首を伸ばしてあなたを待ち望んで、いったい何年になったのだろう。
“怨婦”指的是對于心儀男子懷有怨情的女子?!皽I化淵”說的是因為悲傷而流下的眼淚已成淵?!敖浤陙冊隆敝傅氖橇魇诺哪昴暝略隆!耙軗P煙”是用來比喻女子心中對男子的濃濃思念如同一股鳧鳧升起的炊煙?!岸|兩袖空成淚”是指冬天的閨房里,衣服兩邊的袖子里滿是淚水,“引領”本指拉長脖子,翹首以望,喻指女子對男子歸來的深切盼望?!耙I望君幾數年”,可以解釋為“對你的等待,到底過了多少年”。
二、 和歌的翻譯與再創作
1. 形式的再創作
眾所周知,和歌多是以“五七五七七”的形式出現,漢詩則基本沿用了七言絕句的形式來加以詮釋。從“五七五七七”31音構成的短歌,到“七字四句”28個漢字構成的七言絕句,應該說這種形式轉變本身就是一種文學的再創作。不僅如此,和歌與漢詩在語言結構、詞句應用、韻律規則、意境解讀等一系列方面存在著差異,因此如何在忠實與創造之間獲得權衡,也是翻譯者不可回避的一大問題。由此,也就要求漢詩作者在翻譯過程中充分發揮自身的主體性,必須對和歌進行再創作的解讀。
就這首和歌與漢詩而言,“人稱”作為形式的內涵之一,帶有了顯著的象征意義。和歌之中,“凍りとければ景もやどらず”一句,其通譯為:“今は冬でもあり、相手の心が氷のように打ち解けないので、あの人の姿も見えません”,“相手”、“あの人”皆是表示第三人稱的“他”,即站在女子第一人稱的立場,對那個抱著怨情的男子的稱呼。反觀漢詩,從起句“怨婦泣來淚化淵”來看,其作者將和歌中的主人公判定為女子,并且是一名“怨婦”。轉句中“冬閨兩袖空成淚”是漢詩作者從自身的角度,看一名女子的行為,并通過自己的語言將其表述了出來的,將“怨婦”的形象更為顯著化。結句的“引領望君幾數年”,“君”這一詞,明顯的表現了作者是站在女子立場上,表達了女子對男子的思念與盼望。從整首漢詩來看,作者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將“怨婦”這一形象展現給讀者的。
2. 內容的再創作
漢詩的起句“怨婦泣來淚化淵”與結句“引領望君幾數年”是本首漢詩的忠實句,大體上與和歌做到了對應,可稱得上是一種翻譯。但在翻譯過程中,作者為了尋求在形式上的統一與工整,對其內容也進行了取舍與調整。首先,如上所述,通過第三人稱詠法的轉換,添加了“怨婦”這一形象。其次,將“涙川”、“淵なれど”合并為 “淚淵”。并且,將“景もやどらず”中的“景”這項內容的原本含義“人影”舍棄,轉化為“引領望君幾數年”的具體場景。細說起來,忠實句中,作者添加了三項內容:一個形象:“怨婦”,一個動作:“引領望“,一個時間“幾數年”,同時脫落了一個意象“景”。
三十一音的和歌集中體現于四句漢詩之中,兩句漢詩大體上符合了和歌原意,由此也就必定出現“兩句的余?!?。3 小島憲之將其解釋為“解釋的自由領域”,并稱之為“あや”的世界。筆者看來,“あや”實際上就是一個再創作的余裕與空間。本首漢詩中,“あや”部分即 “經年亙月臆揚煙,冬閨兩袖空成淚”。反之,和歌之中,“身投ぐばかりの”、“凍りとければ”也缺失了對應的漢詩。之所以如此,借助小島憲之的解釋,筆者認為這是漢詩作者將其作為“任意成分”的處理,即加以省略、不予翻譯,使譯文之中信息保持自然流暢,并確保讀者對譯文的理解不出現阻礙滯塞。
具體而言,以整首和歌的通譯來看,其重點在于“あの人の姿も見えません”,即“景もやどらず”,被省略掉的「身投ぐばかりの」,只是就淚水之多的一個修飾而已。漢詩之中,作者將女子悲傷的眼淚比作“淚化淵”,既已成淵,與和歌之中的比喻程度異曲同工。“凍りとければ”其重點在于說明“冬”這一季節。在漢詩的轉句當中,“冬閨兩袖空成淚”明確體現了“冬”這一詞。
由此可見,內容的添加與省略,是為了實現譯文的流暢度、以及原文的正確傳達這一目的。就本首和歌與漢詩而言,其基本內容在忠實句之中即已得到了完整的體現,之所以出現了添加或者省略,其目的即在于為了達到漢詩形式上的工整與統一。
3. 意境的再創作
中國學者許淵沖強調指出:文學翻譯是一種美的再創造。就譯詩而言,這樣的美的再創造體現為“意美”、“音美”、“形美”。筆者認為,本首和歌的意境在于“喻情于景,借景抒情”。這個景,就是“淵”這個意象。和歌作者首先是將女子因對男子的思念,流下的眼淚比作深淵。這個深淵既可以比喻成是女子可投身般的深淵,也可以說是女子痛苦絕望的深淵.女子在最后發出的是這樣的感嘆:“景もやどらず”,即我的痛苦已成淵,可你連看都不來看我。
反觀漢詩,其意境是在“あや”的部分得以充分體現的?!敖浤陙冊乱軗P煙,冬閨兩袖空成淚”。漢詩作者為讀者提供了兩個景象:“煙”與“淚”。兩者皆屬于實景,實景其實是沒有感情色彩的。但是,作者在這兩處實景中,分別加上了“揚”與“成”這兩個動詞。“臆揚煙”,是說女子心中升起的炊煙,”空成淚”,是說空空兩袖裝滿了眼淚,這樣一來,實景便成了漢詩作者為抒發怨婦哀情而存在?!耙軗P煙”是借濃濃的炊煙,來表現女子對男子的思念濃如炊煙。“空成淚”其實是用兩袖空空,唯有裝滿了眼淚這一說法,來說明女子的悲哀之深。作者用了“虛實結合”這一手法,勾勒出這樣一幅實為景,虛為情的畫面,并且賦予了景物以“經年亙月”這一時間概念,增加一種時光的沉重感,將怨婦的怨情推向高潮。
作者通過發揮想像,表現于“あや”,使原和歌的意境得以延伸并拓展,哀怨的主題進一步升華,最后引出了結句:“引領望君幾數年”,由這樣的感嘆,也給讀者留下更多的余味與感嘆。
三、 詩歌的翻譯與再創作
詩歌是一種具有高度藝術綜合性的文學形式。關于詩歌到底可譯不可譯的問題,自古以來爭論不休。有許多人是認為文學作品,特別是詩歌是不可譯的.美國著名詩人弗羅斯德說:“詩歌就是在翻譯過程中喪失掉的東西”。朱光潛在《談翻譯》一文中,也從翻譯的忠實性角度切入,認為翻譯中聲音節奏的損失或消弭,使文學味大減,翻譯中的這種損失幾乎沒辦法規避,詩歌翻譯中更是如此??傊?,詩不可譯論者認為:由于兩種語言,文化,歷史等的不同,同一意象造成的情趣,引起的聯想也不盡相同,所以詩作為情趣和意象的統一體是不可譯的。
針對于此,我國學者許淵沖則認為:詩不可譯論也有一點道理,因為譯詩不能百分之百地傳達原詩的情趣和意象;但是詩不可譯論的錯誤,卻是認為譯詩一點也不能傳達原詩的情趣和意象。4許淵沖提出“再創論”與“以創補失論”,來證實詩歌是可以通過譯者的再創作來實現其可譯性。
筆者看來,譯者作為翻譯的主體,在翻譯過程中不僅需要忠實于原作,同時也要求具有極大的自主性。他們以理解的主動性、闡釋的能動性以及重構的創造性把一個全新的譯作呈現在譯語讀者面前。譯者不能完全脫離原詩隨意發揮,因為原詩作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客體具有相對固定的審美意蘊,寄蘊了原作者的某種情感。譯者的責任應該是把它們盡量完美地再現出來,在譯語讀者面前呈現一個忠實的譯語文本。對于譯者而言,關鍵在于如何恰當地處理好創造與忠實的關系,使譯詩既不會生硬地摹寫原詩,也不會毫無節制地偏離原作。
如果譯者在翻譯之際不去有意識地發揮自己的主體能動性,惘顧語言與文化之間的本質差異,過于追求與原詩字比句次,不予進行結構性的重新構建,那么譯詩就必然會索然無味,失去原有的藝術美感。詩歌翻譯就如同“戴著鐐銬跳舞”的挑戰,詩歌特殊的意境、神韻、美感的傳遞,尤其需要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掌握好忠實與創造的度。誠如許鈞所指出的:“具有共性的東西的轉換無所謂創造,而要使個性化的東西被對方所接受,且又不損傷其價值,就不能不投法探索各種可行的手段,進行積極的交換。這種交換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一種創造。正因為如此,一部文學作品個性愈鮮明,其文學價值便愈高,而文學價值愈高,傳達的局限性就愈大,也越需要譯者創造。”5
再創作是翻譯過程之中不可避免、也不可缺少的部分。原文藝術價值的最大程度再現,需要譯者發揮其主體性與創造性,對原文的表現手段、文學意象、文字深層內涵進行到位的傳達。從這一點上看,本首漢詩在對和歌的翻譯表現上,通過對形式、內容以及意境的再創作,傳達了和歌的主題與情感,符合了對和歌藝術價值的再現。
綜上所述,《新撰萬葉集》上冬17的漢詩是在忠實反映和歌主題與意圖的基礎上,漢詩作者發揮主體性,通過轉換敘述主體,對內容進行取舍,對意境進行補充,將和歌境界進一步拓展的再創作。就此而言,我們要實現翻譯的再創作性,必不可少的基本條件即在于:翻譯者的主體性、對象內容的選擇取舍之意識、意境再現的目標追求。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詩歌翻譯的再創作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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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衛峰:《和歌と漢詩#8226;詩的世界の出會い――「新撰萬葉集」をめぐって》[J]《比較文學研究》67,1995年10月
[2]新間一美:《新撰萬葉集注釈,上冬卷》[M]和泉書院:2006年,第381-387頁
[3] 渡辺秀夫:《〈新撰萬葉集〉論 上巻の和歌と漢詩をめぐって》[J]國語國文第67卷9號,1998年
[4] 張智中:《許淵沖與翻譯藝術》[M].湖北: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7頁
[5] 許鈞:《譯道尋蹤》[M]鄭州:文心出版社,2005年,第82頁
作者簡介:張文,(1986-),女,福建霞浦,廈門大學外文學院08級日本語言文學專業翻譯學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