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麗且康”古南陽

僻處豫西南的南陽，是全國出土漢畫像石數量最多的區(qū)域之一，這絕不是偶然的。兩漢時期，南陽是全國重要的中心城市，這里不僅“王侯將相，第宅相望”，更是支撐當時“南部大開發(fā)”的經濟隆起帶。

生長在南陽鼎盛時期的張衡，出于對家鄉(xiāng)的熱愛，以熱情洋溢的筆觸，寫下了禮贊家鄉(xiāng)的《南都賦》：這里四周山川美麗，這里有許多珍稀礦產，這里氣候溫和、雨水均勻，這里“既麗且康”……

南部開發(fā)成就南陽

南陽漢畫館的序廳，擺放著三個不同時期的漢畫像石墓模型，墓的形制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規(guī)模都很大。

唐河針織廠漢畫像石墓是小四室兩廳：一前廳、兩主室、兩側室和一后廳。純石結構，共使用石料130塊，并且不光規(guī)模宏大，“內裝修”也非常講究，頂部都裝飾得美倫美奐。墓內石刻畫像極為豐富，有白虎、朱雀、門吏，有車騎出行、田獵斗獸、舞樂宴飲場面，還有《二桃殺三士》、《聶政自屠》、《荊軻刺秦王》、《范雎受袍》、《高祖斬蛇》等歷史故事。墓頂刻滿了與天象有關的日月星宿及神話形象，如月中蟾、日中三足烏、長虹、河伯等。

當年魯迅接觸南陽漢畫像石，第一感覺就是“恐非土財主所能辦”。一座畫像石墓的產生，要經過石料的采制、運輸、設計、繪畫、雕刻到建造墓室等環(huán)節(jié)，每個環(huán)節(jié)的要求都很高，費工費時又費財，一般平民百姓，是沒有能力修造這樣的冥宅大墓的。南陽師范學院《南都學壇》主編劉太祥認為，南陽如今還能留存豐富的漢畫像石，從一個側面說明，漢代的南陽富足而發(fā)達。

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在一篇文章中評價中國古代城市說：“農村兢兢業(yè)業(yè)地生產，城市熙熙攘攮地消費。在漫長的歲月中，就這樣，農村支撐著城市，城市催生著優(yōu)美而盡善盡美的文明之花。”的確，除了“城”的功能外，歷史上中國的城市多屬消費型，富貴人家和寄生者是主角，沒有經濟自立的平民階層。

但漢代的南陽不完全是這樣，這是一座工商業(yè)非常發(fā)達的城市。戰(zhàn)國時，南陽就是著名的冶鐵中心，出產的兵器以鋒利聞名天下。秦統(tǒng)一六國，開始在這里設置南陽郡。

據《史記》記載，秦朝末年，全國各地的一批工商業(yè)者被強制移民到了南陽，他們的到來改變了南陽的風俗，這里興起了坐賈行商的風氣。到了西漢，國家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迅速，拿古代社會最重要的指標——人口來說，戰(zhàn)國時期七國的人口大概有2000萬，萬戶以上的大邑比比皆是。秦朝的橫征暴斂和秦漢間的戰(zhàn)爭，使人口銳減，社會貧困，漢朝開國時，“國務院總理”都找不到四匹顏色一樣的馬拉車。經過漢初的休養(yǎng)生息，漢朝的經濟強勁上升，到漢武帝的時候，國庫的錢多得長年用不著，連穿錢的繩子都朽斷了；大糧倉的糧食吃不完，很多腐爛了。鼎盛時期，全國人口達到6000萬左右。

在整個國家快速發(fā)展的時候，南陽更是耀眼的亮點。南陽商人十分活躍，有點像19世紀的山西商人或者如今的溫州商人，當時人說“宛、周(洛陽)、齊、魯，商遍天下”。南陽最有名的商人是大冶鐵家孔僅。孔氏家族原是開封一帶的冶鐵世家，被移民南陽后，靠冶鐵成為巨富，孔僅本人更是全國知名的“民營企業(yè)家”，后來被漢武帝任命為掌管當時國家經濟命脈——鹽鐵事務的“大農丞”。由于冶鐵業(yè)和商業(yè)發(fā)達，南陽成為西漢所謂的“五都”之一，與北市邯鄲、東市臨淄、西市成都、中市洛陽相提并論，是著名的南市。

漢朝時，先進的黃河流域文明向長江、珠江流域拓展，南陽處于漢水、長江、淮河三條水路與關中地區(qū)往來的交通樞紐位置，所謂“北控汝洛，南襟荊襄，西通武關，東。連江淮”。在影響深遠的“南部大開發(fā)”中，南陽扮演了重要角色。隨著對吳越、南越的開發(fā)，南陽的工商業(yè)愈發(fā)繁榮。著名歷史學家范文瀾先生認為：“宛市后來居上，意味著北方與南方經濟上發(fā)生了密切的聯(lián)系。”《漢書·食貨志》記載漢武帝新辟南方17郡，代表當時先進生產力的鐵農具和各種財物，由南陽和漢中鐵官提供和調運。近年文物考古發(fā)現，帶有“陽二”(漢代南陽兩大冶鐵中心之一)銘文的鐵工具，南到豫章郡(今江西清江)、西到右扶風(今陜西永春)均有發(fā)現。

南陽在西漢隆起為經濟重鎮(zhèn)，可以說是沽了“南部大開發(fā)”的光，作為發(fā)達的中原經濟向南輻射的平臺，南陽確立了自己在兩漢時代的重要地位。到了東漢，南陽作為“帝鄉(xiāng)”、“南都”，政治地位扶搖直上，和洛陽一起成為全國兩個最大的中心城市，許多皇親國戚、王公貴族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漢朝一般人的思想，認為生與死沒有絕大的差別，“靈魂不滅”。富貴人家迷信神仙，做不成神仙，死后仍欲享樂，便“厚資多藏，器用如生人”，厚葬之風盛行。漢朝倡導以孝治天下，這也是厚葬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厚葬也有很多的弊端。漢朝還沒有后來的科舉考試制度，選拔官員靠各地舉“孝廉”，很多人為了博取“孝廉”的名聲撈取當官的資本，對死去的長輩實行厚葬。更有甚者，還有人借厚葬招人送禮而大發(fā)橫財。

《漢書·游俠傳》中說，當時“大郡兩千石死官，嗽斂送皆千萬以上，妻子通共受之，以定產業(yè)”。厚葬的風氣席卷整個社會，甚至有中下層人家為了厚葬弄得傾家蕩產。

南陽盆地多山，石料豐富，而且冶鐵業(yè)技術先進，當時已經有鋒利的鋼質工具。在漢朝厚葬之風的影響下，承續(xù)先秦中原文化和楚地藝術，這里就興起了用雕刻有畫像的石材營造冥宅大墓的風氣，南陽漢畫像石應運而生。有學者認為，漢畫像石就是起源于南陽，后來影響到山東、四川等地。與其他地區(qū)漢畫像石相比，漢代貴族豪門的生活，是南陽漢畫像石的主要表現對象。不盡的重樓高閣，飛馳的馬車，滿案的山珍海味，隆重的拜謁禮儀，成群的奴婢侍從，緊張的騎射田獵，其排場與驕奢，在南陽漢畫像石上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劉氏興宛曹氏敗宛

記者在南陽采訪期間，南陽師范學院《南都學壇》主編劉太祥和南陽漢畫館副館長曹新洲等人正張羅著成立南陽漢文化研究中心。他們認為，南陽漢文化資源極其豐富，漢代遺跡遍布南陽，但這座“金礦”還沒有得到很好的開采，不能不說是件憾事。

劉太樣說，南陽的輝煌在漢代。之所以南陽有那么多的漢畫像石，是因為在長達4O0多年的時間里，南陽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城市之一。

漢代南陽的興盛與劉邦有關，更與劉秀有關；而其衰落則與兩位姓曹的有關。

秦朝末年，群雄蜂起反抗暴政。楚懷王與諸將約定：“先入定關中者王之。”傻小子項羽帶著人馬破釜沉舟，在黃河以北和秦軍主力拼命，老奸巨猾的劉邦則避實就虛，戰(zhàn)開封，下禹州，進入南陽，企圖經南陽由武關進入關中。為了解除后顧之憂，劉邦包圍了宛城。在南陽名士陳恢的斡旋下，南陽被“和平解放”。

這不僅為劉邦迅速占領關中打下基礎，更避免了一場戰(zhàn)爭劫難，保全了經濟實力，為南陽在西漢的長足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

南陽東南是桐柏山，西南是武當山，北有秦嶺東段、伏牛山，中部是向南開口的半圓形盆地，狀似大碗，所以被稱為宛。南陽盆地內河流縱橫，土地肥沃，自古農業(yè)發(fā)達。南陽境內的淮河、白河以及丹江三大水系，是關中和江淮流域聯(lián)系的紐帶。從張衡的《南都賦》可以知道，漢代的南陽氣候比現在更溫暖濕潤，植被茂盛，山川秀麗，物產豐富。植物有“穰橙鄧橘”，有甘蔗，每年稻麥兩熟。用張衡的話說，古南陽“既麗且康”，繁榮富足，是一方寶地。所以漢武帝劉徹最喜歡的兩個人——霍去病和張騫的封地都在南陽境內。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霍去病勇武過人，甘肅酒泉之名和我們最常用的詞匯“冠軍”都出自這位名將。他在河西走廊作戰(zhàn)時，漢武帝派人送去一壇美酒，霍去病沒有喝，而是倒入一眼泉水，讓全軍將士均沾皇恩，這地方后來就叫“酒泉”了。

霍去病英武豪邁，敢于冒險，臨戰(zhàn)時，他身先士卒，“常與壯騎先其大軍”，“亦敢深入”，屢建奇功。

霍去病曾經帶領八百銳騎離開大軍，奔襲匈奴大營。匈奴渾邪王想投降漢朝，霍去病帶兵受降，匈奴人遙望漢軍威武整肅，擔心投降后被“修理”，軍中騷動不安，很多人反悔了。霍去病當機立斷，帶了幾名士兵馳入匈奴軍營，穩(wěn)住渾邪王的心，“斬其欲亡者八千人”，渾邪王遂以十萬之眾降漢。此舉斬了匈奴的一只臂膀。漢武帝對霍去病喜愛有加，認為他功蓋全軍，把他封為“冠軍侯”，從此漢語就多了“冠軍”這個詞，而南陽鄧州也多了個冠軍村，這就是霍去病的封地。至今鄧州冠軍村還有城墻遺跡和霍去病的衣冠冢。

出使西域的張騫也被封在南陽方城為博望侯。據記載，西漢時封到南陽的侯王約30人，有名的還有新朝的建立者——新都侯王莽。王莽和后來的袁世凱有相似的地方，都曾罷職回鄉(xiāng)。漢哀帝即位后不久，權臣王莽被趕回了他在南陽新野的封地。不過，王莽沒有消沉，在南陽他對名士更加恭敬。王莽的兒子殺死了一個奴隸，這在當時本來不是大事，因為法律有規(guī)定，主人對奴隸有生殺之權，即使是冤殺，受點處罰便可以了事。但王莽借題發(fā)揮，他讓兒子自殺償命。王莽的行為起了作用，眾多大臣紛紛為他求情，要求恢復他的官職。恰好這年又發(fā)生了日食，這在封建社會是一種懲罰的征兆，說明皇帝政事有錯誤的地方，為王莽說情的大臣們借題發(fā)揮。在南陽待了3年后，漢哀帝下詔將王莽召回京城。王莽東山再起，幾年后就奪了劉氏的江山，建立了新朝。

王莽的新朝很短命，不久就被推翻。而南陽人劉秀東征西戰(zhàn)，建立了東漢王朝。有人說，“天才和韭菜一樣，是成片生長的”，這話很有幾分道理。當時的南陽人才濟濟，劉秀能取得天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手下人才多，追隨他打天下的“二十八宿”，近一半是南陽人。所以劉秀坐了天下之后，南陽比西漢時更發(fā)達富足，“王侯將相，第宅相望”。據劉太祥介紹，東漢時南陽前后出過5個皇后、一個貴人，有7個公主封到南陽，在南陽諸邑封了25個侯王。在中央政府和地方擔任要職的南陽人更多，以至有人上書說：“選補重職，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人。”

劉太祥認為，南陽的衰落與兩位姓曹的有關。第一個是曹操，第二個是曹仁。公元197年，曹操出兵南陽征伐張繡，這就是《三國演義》中“戰(zhàn)宛城”那段故事。兩軍在南陽的廝殺，給南陽人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后來曹操率大軍南下，劉備從新野撤退，兩軍在南陽激戰(zhàn)，燒博望、焚新野，使南陽遭到更大的損失。

公元1218年，關羽在襄樊攻打曹軍，試圖北伐。鎮(zhèn)守襄樊的曹仁把南陽當成了大后方。南陽守將侯音閉城反曹，與關羽遙相呼應。曹仁回軍攻占南陽，殺了侯音，又屠了宛城，史稱“曹仁屠宛”，使南陽遭到徹底破壞。三國時，南陽從“南部大開發(fā)”的前沿，變成了相互爭斗的前線，這破壞了南陽發(fā)達的經濟和文化。延續(xù)了400多年的繁華南陽，就此成一夢。

唐朝詩仙李白游歷南陽時，遙望歷史的星空，寫下了“此地多豪杰，邈然不可攀”的句子。的確，繁華發(fā)達的漢代南陽，涌現了一大批杰出的人才。法律學家張釋之、大文學家兼科學家張衡、醫(yī)圣張仲景等，是南陽漢文化精粹的體現。而大量的南陽漢畫像石和其他豐富的漢代遺物，是我們還可以遙望漢朝的憑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