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陽光明亮而燦爛。
清清的河水在陽光的照射下,像無數個密密麻麻的燈,忽明忽暗。河水穿越金黃的沙灘而過,宛如一條圍系在身著黃色裙衫的少女腰間的銀腰帶,飄然西去。沙灘的兩岸,扎滿了古老的楊柳樹,尚未吐綠的枝條在陽光的照射下,已沒了冬日的蕭條。由這條河向南,依次是河岸,樹木,原野,村莊,再向南二十余里,一片墨色蔥蘢掩映下的山就是盤古山了。
這個小縣城叫盤古縣,在縣城和盤古山之間有一條河,叫盤古河。
縣城里的老人們說,盤古爺在這兒做完了開天辟地的大事以后,其氣化成了風云,其聲化成了雷聲,左眼化成了太陽,右眼化成了月亮,其四肢化成了東西南北四方,五臟化成了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恒山、北岳嵩山、中岳衡山之五岳山也,其血液化成了江河,筋脈化成了地理山川之紋脈。其中盤古爺有一條血管與其他的血管不同,逆流而上,后來就融化為這條河,盤古河的名字由此而來。由于盤古河水始終是自東而西流淌,因此,“盤古水,向西流,養育我,無憂愁……”就成了盤古人掛在嘴邊津津樂道的歌謠。
三月的天氣乍暖還寒。
春風的到來,使沙灘慢慢褪卻了表層冰冷的外殼,沙子顯得軟柔、細膩,在陽光的照射下一片金黃。剛剛歷經了冬季的緣故,此時的水面寬約四、五十米,遠沒有了夏季洶涌奔騰的氣勢。
年少的心格外關注春天。
中午飯剛剛過去,這個叫南河灣的沙灘上便撒滿了迎接早春的孩子們。寬闊的沙灘自然是孩子們玩耍的好去處。男孩子們有的比賽著翻跟斗,有的摔跤。女孩子們有的在沙灘上拾貝,有的則輕盈地來到河邊,用手輕撩河水,嬉戲、打鬧。飛濺的水花如白色珍珠,從手中飛起又落下。“咯咯咯……”的歡笑聲像瓷碗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在初春的風中飄蕩飛散。一個個年輕身影在沙灘上輕盈跳動,那渾身進發的青春氣息和河流、沙灘、原野融化為一體。
河上有一條渡船。
雖然十來里開外的河面上有一座橋,但是,附近的村民還是習慣坐船來往。
這是只能容七八個人的渡船,船身舊得幾乎看不出原色。老艄公六、七十歲的樣子,黝黑的臉孔上布滿了滄桑,正悠閑地駕著小船從河南岸回來。
“六叔,別累著了,歇會吧?!币晃晦r婦提著空籃子從縣城方向來到河北岸,笑著和老艄公打招呼。
“呵,他二嬸子呀,又進城看閨女去了?”嗓音洪亮的老艄公應聲問道。
“可不是嘛,前天剛生了個大胖小子,俺給閨女送幾斤雞蛋?!?/p>
“恭喜你啊,以后有外孫子抱了,呵呵。”
“可不是嘛?!鞭r婦喜得合不攏嘴。老艄公等她在船上坐穩后,邊擺渡邊說著話,朗朗的笑聲不時響起。
天氣逐漸暖和了,上城趕集的人多起來。老艄公上午來回擺了十多趟,臉不紅氣不喘。來往的村民知道,他有個習慣,即便只坐一個人,也馬上擺渡。
三月的陽光穿過薄薄的云層斜斜地照下來,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船至河心處,長長的船篙被水淹沒了一半還多,起篙處,濺起一道道白色浪花。
河水淙淙向西流淌,寬寬的河床上灑下了孩子們快樂的腳印,飄蕩著銀鈴般的笑聲。
沙灘上,更多的孩子在放風箏。他們奔跑著,呼喊著,回望著。仰望著天空,仰望著風箏,快樂得似乎自己也要飛起來。
12歲的他,也在這群放風箏的孩子們中間。
東北風不是很大,只有很少幾只風箏在空中飄飛。許多風箏緩慢地飛起,又跌跌撞撞地落下,急得放風箏的孩子直跺腳。
他的風箏卻穩穩地掛在天上。這是一只燕子風箏,自由自在地和藍天白云作伴。
他的個子比同齡人略高,有些瘦弱,一雙大大的眼睛鑲嵌在英俊的臉龐上,炯炯有神卻又隱含著些許的憂郁。
他出生于一個風箏世家。
聽奶奶說,爺爺祖籍河北紅風縣,是做風箏的好手。每年春節前夕,爺爺就開始在縣城臨街的房子里做風箏,老鷹、燕子、鷂子、山雀、鳳凰、麻雀、大雁等天上飛的,大的小的,無一不有。那時,全家人都幫手做。
做好的風箏擺放在家門口,很快就賣完了。有了賣風箏的收入,全家的日子雖然艱難,卻也過得去。
然而,好景不長。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了縣城老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不得已,爺爺帶著全家人逃難來到了河南盤古縣,落腳在臨近縣城戲院西邊的巷子里。
他的父親也就是爺爺唯一的兒子,自小也酷愛做風箏。父親不但風箏做得好,而且還畫一手好畫。家里窮,上不起學,他就拿樹枝在沙土地上練習,畫好后,再用手把沙土抹平,接著畫,常常忘記了吃飯和睡覺。
風箏做好后,父親刷刷刷幾筆,風箏就有了靈性。
父親腦瓜子靈光,除了會做各種鳥的風箏外,而且還會做地上跑的,比如老虎、獅子、熊貓,還有蜈蚣。其中“百足蜈蚣”長達二、三十米,可以飛很高很高,需兩個人用力才能拉得住。它在空中搖頭擺尾,栩栩如生。父親別出心裁,在風箏線上掛一串點燃的鞭炮,用力一推,鞭炮順風而上,剛好到最上邊炸響,看得圍觀的人都傻了。
父親做風箏的名氣越來越大。每年春天來臨,縣城里不少人都來買風箏,父親做的風箏總是供不應求。爺爺背著手,操著半生不熟的河南話逢人就夸:“中,這小子真中,做風箏比我強,將來不愁沒飯吃了。”
一天,家里突然闖進來兩個人,他們是街道大隊的支書和會計。他們說父親賣風箏是資本主義尾巴,要割掉。父親不服,爭吵了幾句。很快,派出所來了人,把父親關了起來。
像炸開了鍋,全家人可真急了,求爺爺告奶奶,好話說了一籮筐仍然無濟于事。當晚,奶奶抹著眼淚從箱底里拿出積攢的三塊錢,到街口買了兩只燒雞,偷偷送到大隊支書家中。
三天后,父親被放了回來。
父親是個有血性、愛面子的人,看著左鄰右舍的指指點點,怪異的目光,父親感到以后再也無臉見人,回家的當晚,就氣得吐了血。
后來,父親把所有做風箏的工具砸的砸,燒的燒,從此再也不做風箏了。
奶奶說,那一年父親二十八歲,爺爺、奶奶都七十多歲了。母親是一家紡織廠的臨時工。當時他兩歲多,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
沒有了賣風箏的收入,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起來。
由于畫畫得好,后來,縣劇團來人,讓父親去戲院做美工,負責繪制布景。由于從小身體不好,加上生氣吐血,父親后來得了心臟病和肺結核,在劇團的工作也只能斷斷續續地干,原本不高的工資,除去看病、買藥,已是所剩無幾。
因為爺爺是逃難來本地的,屬于外來戶。由于不是縣城戶口,全家每月只能得到三十多斤的白面,剩下的都是粗糧。母親說,父親是家中的頂梁柱,是病號,要特殊照顧。因此,每頓飯只有父親才能吃上白面饃,其余的都吃花卷饃。
一次晚飯,他眼巴巴地盯著父親手中的白面饃,停下了筷子??吹剿酿挊幼樱赣H笑著把白面饃掰開一半塞到他手中。他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慌忙把饃又塞還父親,然后用筷子夾起奶奶精心腌制的韭菜花,就著花卷饃,大口大口地吃著。
從那以后,他再也不盯著父親的白面饃看了。
雖然不做風箏了,每當空閑,父親還是用畫筆把各種各樣的風箏畫在紙上,然后一幅幅輪流看著,修改著,常常望著畫中的風箏發呆。
慢慢地,他長到了六歲。一天,他看到父親在看風箏畫,就跑過去要父親做:“爸,給我做一個風箏吧,我想放風箏。”
“不中,娃兒啊,不能貪玩,只有好好學習,將來才有出息,”
“不,我就要風箏,將來我也要做風箏?!彼洁熘f。
父親臉色一變,揚起手掌,照他的屁股打了下去。
“哇……”他哭了起來。
母親聽到哭聲,急忙跑過來,一邊用眼狠瞪父親,一邊緊緊地把他摟在懷里。
“嚓嚓嚓,”父親走過去,抓起墻上的風箏畫,撕個粉碎。隨后,他不停地咳嗽,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他頓時止住了哭聲,驚恐的雙眼似乎在疑問,一向對自己百依百順的父親為啥發恁大的火。
這天是他今年第一次放風箏。這是一個燕子風箏,是兩年前他十歲生日那天,父親送他的禮物。
“娃兒啊,今兒個是你的生日,爸送你個風箏好嗎?”三月的一個星期天上午,陽光灑滿了小院兒,茅草房內光線柔和明亮。父親來到正在做作業的他身旁,像往常一樣,摩挲著他的腦袋說。
“當然好啊,爸。”他高興地扔下鉛筆,大聲說。父親答應給他做風箏,他可真沒有想到,平時可是一提做風箏父親就生氣的。
“想要個啥樣的風箏?”父親慈祥地看著他。
他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燕子風箏。”
“為啥?”
“因為燕子來了,春天就來了?!彼檬直葎澲卮鸬馈?/p>
“好,爸這就給你做燕子風箏。”
很快,父親從屋子里找出竹刀、竹篾、繩子、白紙,一一放在堂屋門口的地上。
父親坐在椅子上,把氈布鋪在雙腿上,用竹刀一點點仔細削刮著竹篾。不小心,刀子劃破了手指,父親隨手抓起地上一撮土,摁在手指上,繼續做……
父親不停地咳嗽著,有時會彎下腰,用手捂住胸口,臉上露出難受的表情,蒼白的臉上冒出了汗珠。
他蹲在旁邊,不時用小手擦去父親額頭的汗。父親騰出右手,輕輕地拍拍他的腦袋,笑了笑,又繼續忙著手中的活兒。
陽光下,他發現父親的眼中布滿慈愛。
他勸父親歇會兒再做,父親擺了擺手。近來,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夜里常??人圆恢?。就連掃地這樣的活兒,奶奶也幾乎不讓父親干了。
兩個多小時后,風箏做好了。
父親走進堂屋,把它放在書桌上,拿起毛筆,蘸上墨,簡單勾勒、描繪,一個燕子風箏就活靈活現了。大而黑的雙眼,剪刀似的雙翅,長長的尾巴。
“咋樣兒,娃兒?”父親拿起風箏,左右端詳著說。
“真好看!爸爸?!彼吲d地急忙接過風箏。
“娃兒啊,喜歡的東西,別輕易丟棄。”父親語氣虛弱地告訴他。
“那當然,我不會丟棄的?!闭f著,他把風箏高高舉起,在院子里來回小跑,做試飛的樣子,邊跑邊喊道:“爸,快來看,快來看……”
“娃兒呀,這也許是爸最后一次給你做風箏了。”父親坐在門檻上,頭倚門框,心中不停地念叨。
他不知道為啥父親不過來,只發現心事重重的父親臉上布滿了憂傷,眼睛里有種東西在閃亮。他隱約有種不詳的預感,但很快就被快樂取代了。
下午,他興高采烈地叫上幾個小伙伴,帶著燕子風箏,來到沙灘上,他把風箏放得好高好高。小伙伴們輪流著接過風箏線,高仰著笑臉,享受著放飛風箏的快樂與滿足。
一年后,三十九歲的父親去世了。
十二歲的他本來就話語不多,從此話更少了。只是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學習上。
后來他從母親口中得知了父親的遭遇,知道父親最大的希望是自己好好學習,將來能出人頭地,千萬別走自己的老路。其實,他早已忘記挨打的事兒,他想,如果父親能活過來,自己就是多挨幾次打也行啊。
每天晚上,做完作業躺在床上,他常常會望著掛在對面墻上的風箏發呆,一呆就是半天?;秀敝?,風箏慢慢變為父親對著他笑的慈祥的臉,變成坐在旁邊看他寫作業時摩挲他頭的雙手,變成了生日那天父親坐在門檻上心事重重的模樣。
淚水悄悄地從他臉上滑落,浸濕了頭下的枕巾,他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兩年過去了,他心中的痛減輕了許多。
這天是父親去世后,他第一次和小伙伴來沙灘放風箏。因為他要讓風箏飛起來,捎去對父親的思念。
躺在沙灘上,左手拿著風箏線拐,頭枕著右手,望著高高的風箏。此刻,他忘了貧困,忘了煩惱,也忘了因為貧窮左鄰右舍投來的不屑眼光。他感覺自己也隨著風箏飛上了天,他遇到了父親,手拉著父親的手,在《西游記》里的花果山中,隨意地吃著白面饃,品嘗著一筐筐數不盡的仙桃、葡萄……
“快過來幫一下我,我的風箏怎么飛不起來?”拴群的大聲喊叫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把自己的風箏線系在樹根上,然后走過去,擺弄了半天,還是不行。
“沒有辦法,誰讓你做的風箏那么臭?”他嘴里嘟囔著,干脆甩掉鞋子,愜意地躺在沙灘上,自豪而悠閑地看著小伙伴奔跑、著急。
他氣惱拴群是因為昨晚上的事兒。拴群啃著白面饃去他家玩,看到掛在墻上的燕子,他一邊取下來,一邊說:“把你的風箏給我吧,我把這個給你。咋樣?”他晃晃手里的白饃。
“誰稀罕你的狗屁白饃!”他大吼一聲,一把奪過燕子,小心地掛回墻上。心,卻酸酸的。
拴群愣了,他不明白,為了一個風箏,為啥他朝自己發恁大的火。拴群家是市民,因為能頓頓都吃白面饃,因此全家人臉上常常掛著城里人的自豪。
風箏是父親留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那是自己的命根子,用什么東西都不能換的。他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男孩兒。盡管他天天想吃白面饃,品味白面饃的麥香,忘掉窩窩頭和花卷的艱澀、難咽。可是,他要靠自己而不是靠憐憫和施舍。
“總有一天,我也能吃上白饃,而且是天天吃。我還要住樓房、用電話、坐吉普車呢,等著瞧吧?!彼缎睦锇底园l誓。
他把思緒收回到了眼前。
拴群的麻雀風箏還是老樣子,飛起來,落下去,好像屁股下面墜了鉛。
看看自己飄掛在高空的燕子,又看看拴群的麻雀,他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拴群急起來,扯著風箏線沿著迎風往東跑去,身影越來越小……
風大起來,太陽逐漸偏西。沙灘上的人越來越少了。拴群還沒有回來。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多沒勁,不行,我得找他去。想到這里,他從沙灘上爬起來,一手蹬鞋子,一手扯著風箏線追他。
快樂的燕子伴隨著快樂的他,在快樂的風中快樂地飛。
偌大的沙灘上留下了他一個接一個快樂的腳印,彎彎曲曲,深深淺淺,快樂像腳下柔軟的沙子。他陶醉在快樂中,忘記了風箏線是奶奶織布用的棉線,忘記了那細細棉線承載不起過重的張力。奔跑著,奔跑著,風吹動著少年的黑發,撩起了開懷的棉襖。他左手拿線拐,右手高舉著線,像騎著一匹威武高大的駿馬,在沙海馳騁……
猛然,手中一輕,他心一驚,急回頭。只見燕子喝醉一般,搖搖晃晃,在空中盤旋著、盤旋著……
“糟糕,線斷了?!彼男暮孟衩偷乇凰撼读艘幌隆oL箏線斷為兩節,一截兒被自己緊抓手中,另一截兒曲曲彎彎蛇一樣猛向南方奔去,向河邊奔去。大腦沒有了思維,靈魂好像脫離了自己的軀體,空落落的,陣痛如鼓點般敲擊在他心上。
突然,他明白了什么似地下意識地猛跑過去,朝那斷的風箏線伸手一抓,但撲空了。
“咝咝……”風箏線狂奔著,他也狂奔著。線頭快到河邊了,九米、八米……二米,一米……離河邊越來越近了??炝?,還有一步就可以抓到了。那一刻,他內心充滿了希望,那希望像一團火,像家中炕火下噼噼啪啪燃燒的柴禾,在風箱的吹動下,熊熊燃燒,火焰躥動。
飛動的腳離風箏線的線頭只有一米遠了。他躍身一撲,右手朝線頭抓去。沙子灌進了嘴巴。他重重地摔倒在河邊?!肮?,抓到了!”顧不著抹去嘴中的沙子,他趕忙看右手,線頭連著沙子攥在拳頭里。他一陣興奮。但興奮只停留了瞬間就消失了。
風箏線又掙脫了,滑入水中,很快淹沒在匆匆流淌的河水中。
他趴在河邊,尋找著那根扯斷了的風箏線。他的眼前飄著一個大大的肥皂泡,慢慢升向空中,陽光下,色彩斑斕,逐漸變為了一道彩虹。猛然,他看到,一把鋒利的刀子徑直刺向肥皂泡,啪,隨著一道亮光,肥皂泡破碎了,彩虹也四分五裂。
手里捏著扯斷的長線,他一點點爬起來,傻傻地立在河邊,一動不動。燕子正旋轉著朝河南岸的村莊方向飄去,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一個小點,在他的眼里完全消失了。
淚水頓時流滿了他的臉,他站在河邊傷心地哭了起來。望著橫在眼前的寬寬的河面,他感覺自己螞蟻一樣渺小,無助、孤單籠罩著他。風箏帶走了他的歡樂,帶走了他的夢想。
嗚嗚的北風吹著初春淘氣的口哨,似乎在嘲笑一個小小少年的失誤與脆弱。
“孩子,咋啦?”不遠處,坐在船篙上抽煙的老艄公問。
“風箏,我的風箏……”他手指著河對岸方向,哭著。
“哦,風箏跑了?哈哈,那就找回來啊??焐洗乘湍氵^去?!崩萧构惺郑χ?/p>
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漂木,他一陣興奮,拔腿就要上船,猛然又停下來了。
“可我沒錢……”他囁嚅地說。
“傻孩兒,俺不要錢,快上來!”老艄公邊說著,右手邊取下含在嘴里的煙袋,啪啪在鞋底上磕掉煙灰,別進腰里,然后拿起了插在船旁的船篙。
他用棉襖袖子飛快地抹把眼睛,急急地爬上船。船很快到了對岸,他跳下船,飛也似向風箏飄落的方向跑去。
“別著急,俺在這兒等你?!憋L中傳來了老艄公洪亮的聲音。離河邊一百多米遠是高高的河岸,高約十來米,像一面大墻,陡陡地擋在眼前。
這是民兵們的靶場,墻面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彈孔。很多回放學后,他和同學一起來這兒,站在身后看民兵射擊?!芭九尽钡臉屄曧戇^,一顆顆子彈殼脫倉而出。他和同學們爭搶著抓在手里,顧不得被發熱的彈殼燙得一個個呲牙咧嘴。
此刻,他卻對這兒沒一點兒興趣。
猛吸口氣,他彎腰連抓帶爬上了高高的河岸。這是一片寬闊的、陌生的原野,綠綠的麥地片片相連。
他還從來沒來過這兒。他抬頭看看,太陽已偏西,發出的白光已變為橘紅。遠處的兩三個村莊顯得模糊而渺小。兩只狗在遠處不知在爭搶、撕咬著什么。一個個墳包包在他看來那么扎眼。
回頭看了眼河岸,他又轉過頭來估摸了一下燕子可能飄落的方向,然后,他拔腿朝西南方向跑去。
飛得高,一定會飄得遠。他斷定燕子一定落在了很遠的地方。一定是西去了,追尋著河流的方向而去,追尋著夕陽的方向而去。
“她想離開我嗎?舍得離開朝夕相伴的自己?”想到這里,傷心、懊惱、后悔充塞得他的心思重起來,嘴里像塞了東西,呼吸不暢。
麥地里大小不一的土坷垃不斷地拌得他腳步踉踉蹌蹌。耳邊嗚嗚的風聲,如幽靈的尖叫,刺得他渾身發冷,心一陣陣揪緊。不時出現的長滿蒿草的墳塋,總在臉前晃悠,好像有一只張牙舞爪的手要掐自己的脖子。他不時回頭,后面卻依然是麥苗、坷垃和墳塋。
他最害怕墳。每年寒暑假,他到山里的外婆家,晚上村里的人愛到外婆家串門,和老外公、外公、大舅一起嘮嗑。什么吊死鬼、屈死鬼,誰家的老人死時不閉眼睛,誰家的姑娘為婚事不順喝農藥,誰家的媳婦生氣上吊,等等可怕的聲音常常嚇得他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那聲音總還是不斷地鉆入他耳朵中。莫非這些墳包包中就有這些人?
他打了個冷戰,朝前方飛奔起來,甩動的雙臂好像要把恐懼甩在后面。
高低不平的田埂不時把他絆倒,一次、兩次……硬硬的土坷垃劃破了他稚嫩的面龐,他感覺自己的臉火燒一樣燙。但是,他顧不得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回自己的風箏,找回自己的燕子。
他一次次地爬起來,瞪大雙眼,一塊地,一塊地,雙眼像兩道探照燈,一遍遍遠遠近近地搜索著、反復著……
夕陽落得飛快,天空好像被一個巨大的毯子蒙住了,光線越來越暗了。
恐懼也越來越多地占據了他的心。他猛然停下腳步,用盡胸膛內的氣力,大聲喊道:“你到底落到哪里去了?快告訴我!”
沒有曾經熟悉的大山里的回音。在外婆家時,他常和小伙伴在山里放牛。他會雙手卷做喇叭狀,嗷嗷地叫幾聲,然手放下手,側耳聽遠處山谷里飄過來的回聲,當聽到陸陸續續的回聲時,感到特別興奮。
可這是田野,什么回聲也沒有??諘绲脑吧?,他的聲音顯得那么孤單、無力。他多么希望能遇到村莊出來的人,哪怕地里有一個人干活兒,自己就不害怕了。
他瞪大眼睛,環視了一圈。除了嗚嗚的北風,什么聲音也沒有,一個身影也不見。
“汪汪汪……”身后傳來狗叫的聲音。他急轉身,只見剛才在野地里爭斗的兩只狗,一齊向自己撲了上來。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猛然,他想起父親給自己說過,“狗怕彎腰,狼怕直”。遇到惡狗咬人,千萬不能后退,要在氣勢上壓住它。想到這里,他立即彎腰,一手拾起一個大坷垃,奮力向狗砸去。
兩只狗嗷嗷叫著跑開了。
他又打了一個冷戰,心中更害怕了。他怕這荒無一人的曠野,怕天黑了老艄公不等他,自己回不了家。他知道,如果老艄公回家了,自己將要繞過10多里的路,返回縣城。這里離公路有多遠不知道,怎么走也不知道。
風越刮越大,夜色更暗了。田野變得暗黑起來。汗水浸濕了棉衣,濕潤的頭發緊貼在前額上。
孤獨、害怕一齊襲上心頭,像要把他壓垮。他好像聽到一個聲音說:“別找了,快回家吧孩子?!?/p>
那聲音如一道閃電,把家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三間低矮茅草房,平展的院子,窗前的椿樹,南墻邊的洋槐樹。家里有視他如掌上明珠的爺爺、奶奶,有對他關懷備至加的母親,還有與他相依相伴的姐姐、妹妹。
他想馬上回家,那里沒有孤獨,沒有害怕,沒有寒冷。
“娃兒啊,跑哪兒去啦?快回來啊?!彼路鹇牭搅四棠堂康斤垥r的呼喚。
“這臭娃兒,到飯時兒了,咋還不回家?”母親焦急的抱怨好像也在耳邊想起,而且那么急切。他還好像看到了姐姐和妹妹著急擔心的眼神。
原野中,他迎風站立。雙腿仿佛被什么東西牢牢地拴住,使他動彈不得。被汗水浸濕的棉衣越來越冰涼,他又接連打了幾個冷戰。
是回家還是繼續找?他猶豫了。如果是心愛的文具盒弄丟了,自己不會尋找,大不了回家挨頓揍??墒?,風箏不一樣,它能抵好多好多文具盒。
不,我不能放棄。我不能讓爸送我的生日禮物丟失。我一定要找回它。他想了許多、許多。自從父親離開后,自己多少次夢魘大叫而醒。風箏是自己和父親每晚對話的連線,已經深深融入到了生命中,自己不能失去它,否則,自己今后的痛苦會十倍、百倍地擴大。
他是倔強的,用母親的話說,是個“犟筋”,不撞南墻不死心的主兒。
“別輕易放棄?!彼腿婚g聽到了父親那天說的話,那聲音由小到大,在耳邊越來越清晰,好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嚓地一聲,點燃了心中圍攏的柴禾,那堆柴禾越燃越旺,火苗也越來越高,一點點驅散了內心的恐懼和寒冷。
他心中的恐懼減輕了,疲憊的身體開始一點點恢復力氣,身上也溫暖了許多。
“不,我一定要找——到——你……”他朝著夜空長叫一聲,甩開雙臂,拔腿又向前奔去。
夜色原野上,一個少年的身影在奔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