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果

在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株枝葉繁茂、樹冠粗壯的蘋果樹，它在老家的院子里生長了半個多世紀。

說起這棵蘋果樹，幾乎全村老少都知道它是一棵地地道道的“舶來品”——那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的一天，從彎彎的山道上走來了一個人，他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在全村人好奇的眼神里，和他的裝扮不相配的則是從他身后高高豎起的一棵樹苗，小小的根部被他仔細用厚厚的紙包裹著裝在寬大的皮包里背在背后，小樹苗細細的枝干在他興高采烈的身后搖晃著。他就是爺爺在黃埔軍校時的同窗，后棄戎從商，去了法國，新中國成立之后，他回到了祖國，據說他回來的時候只帶了幾株蘋果樹苗，其中的一株就被他送到了我們家。那天下午，在爺爺和他的談笑風聲中，這棵遠道而來的法國的蘋果樹便扎根在了我們老家的院子里，取名“紅果”，他們相約等“紅果”長大掛果的那一天一定要聚在一起好好品嘗品嘗。

爺爺的同窗走了，院子里的“紅果”樹在爺爺的精心照料下長高了。奶奶說，那些日子里爺爺就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來年的春天，小“紅果”樹開出了一朵朵粉紅色的花朵，甚是漂亮，惹得村里的許多人都來目睹這棵來自外國的蘋果樹的芳容，猜想著它在不久以后會結出怎樣甜美奇異的果子。

春去秋來，“紅果”樹已經在爺爺的院子里生長了三年了，有碗口那么粗了。爺爺說，它該結果了。然而就是在那個春天，萬物蘇醒，百花盛開的季節里，中國的大地上卻在歷經著一場空前的自然災害，干旱無雨，害蟲漫天，莊稼顆粒無收。放眼望去，一片荒涼，光禿禿的大地沒有了一絲生機，就連綠色植物都難以見到。就在大家饑腸轆轆，外出逃荒，準備賣兒賣女的那個秋天，爺爺家的“紅果”卻掛滿了香氣四溢的蘋果。毋庸置疑，那個秋冬，“紅果”樹做了什么，爺爺奶奶做了什么，全村的人都來過我們家，接過爺爺手中遞過來的為數不多的蘋果，人們是怎樣的感激涕零!

在那可怕的三年里，原本就備受村民關注的爺爺家，因為有了“紅果”簡直就成了大人小孩的希望，人們常常不約而同的來到家門口，或是遠遠眺望那棵筆直聳立的蘋果樹說:“不怕，不怕，再忍忍，春天快來了，蘋果樹快要開花了，開了花就要結蘋果了，我們就有吃的了?！边@樣的話，在孩子們中間尤其盛行。爸爸說，就連奶奶也在無數個饑腸轆轆的夜里給他和叔叔、姑姑念叨這樣的話。說來也怪，那幾年，“紅果”樹以它驚人的產量讓人們欣喜，不管有沒有“紅果”樹的功勞，總之，在那三年自然災害中，我們的村子里沒有一個人餓死。災難過去了，那年的中秋，爺爺背著一袋子鮮紅個大的蘋果去省城看望他的同窗。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一切都剛剛好起來，蘋果樹正值枝繁葉茂的時候，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它以其巨大的威力席卷了整個中國，就連爺爺居住的那個偏僻的小山村也沒能幸免于難，特別是像爺爺這樣有過黃埔經歷的人。盡管爺爺畢業之后棄戎從教，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小學教員，但在這場黑白不分混亂不堪的政治浩劫中，爺爺一家深陷入其中。一向以詩書禮儀、忠厚傳家為本的爺爺則成了歷史的罪人、人民的公敵。無休止的批斗游行，無休止的羞辱折磨，盡管那些善良的村民并不知道強加在爺爺身上的罪名是什么，面對政治運動，他們只有盲目順從!但令村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爺爺院子里的那棵來自法國的蘋果樹也成了批判和革命的對象，它被視作反動派、資本家企圖顛覆社會主義的一個強有力的把柄。后來據奶奶回憶，爺爺在被關進牛棚不久的一個初秋黃昏，一群曾經無數次吃過我家蘋果的紅衛兵小將沖進了院子，高喊打倒反動派的口號，七手八腳地把掛滿枝頭即將成熟的蘋果打落一地，揚長而去。奶奶心疼地看著滿地踩爛的蘋果失聲痛哭，百思不得其解。隨著愈來愈高漲的政治運動的到來，蘋果樹的災難也隨之到來。那是個隆冬的傍晚，陰暗的天空飄著細小的雪花，已經半年沒有回家的爺爺被一群人五花大綁推進了院子里。在口號鼎沸的人群里，爺爺是那樣的瘦小和卑微。一陣拳打腳踢之后，為了顧全家人安危，爺爺不得不承認這棵蘋果樹就是他栽種在社會主義土地上的資本主義毒瘤。既然是資本主義的毒瘤，它當然是要被徹底“革命”的。面對七手八腳揮舞著砍刀和鐵锨的紅衛兵小將，被雙手綁住的爺爺大吼一聲，一個箭步沖上去用身體撲向蘋果樹。那一刻，爺爺是那樣地高大和威嚴。片刻的寂靜過后，一陣拳打腳踢像雨點一樣落在爺爺瘦弱的身上。

“住手，小兔崽子們!”人群中一聲怒吼，只見平時在村子里沉默寡言的張爺爺手里拿著一根棍子直沖進來，劈頭蓋臉地朝那些紅衛兵小將打過去。棍子掄起的瞬間，人群中迅速地閃出了一塊空地，空地的中心，只剩下雙手后綁、滿面鮮血倒在地的爺爺和已經被砍的支離破碎的蘋果樹。張爺爺一手扶起地上的爺爺，一手緊緊地握著手里的木棍，背靠著蘋果樹站立著，破口大罵。據村里的人后來說，一向默默無聞無兒無女的張爺爺那天是那樣地勇敢和無畏。寒冷地的風呼呼地刮過，把他的罵聲傳到很遠很遠。寂靜的人群中有人走過來給爺爺松綁，有人替爺爺擦臉，還有人給爺爺拿來了些吃的東西。那晚，爺爺在張爺爺和村民們的守護下，和家人團聚，在家里住了一晚。村民們默默地用繩子泥巴補好了渾身傷疤的蘋果樹。奶奶說，在那十年間，蘋果樹一直沒有機會開一次花，結一個果子。不過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從村民們沉默悲哀的眼神里能看到懷念的神情，盡管沒有人敢和奶奶說一句話，但從他們深深凝望的眼神里，奶奶能夠讀懂一種東西叫“盼望”。

盼望著，盼望著，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來到了。院子里的蘋果樹竟然奇跡般地復活了。開了一樹花，一叢一叢，層層疊疊。全村的人們又慢慢地聚攏到爺爺家門口，眼睛里閃爍著久違了的光芒。在人們小心翼翼的議論中，奶奶聽到有人說:“這蘋果花開得這么艷，莫非又能吃到蘋果了?”

那一年的秋天，壓在爺爺頭上的“三座大山”被去掉了，爺爺得到了歷史公正的評價，結束了近十年的政治壓迫回到了久別的家園。迎接爺爺的是飽受煎熬的妻兒和一樹碩果累累的蘋果。爺爺顫抖著親手摘下滿樹的蘋果，幾乎全都送給了村民，村民們一口一口咬著香甜的蘋果笑出了眼淚。那年的冬天，我出生了，這對爺爺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已經年逾花甲的爺爺懷揣幾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去看我，在我初涉人世的第一天，爺爺就在我的枕邊放了一個大蘋果，爺爺說他希望我的一生都平安幸福。遺憾的是:送給爺爺蘋果樹苗的他的同窗，卻在那場政治浩劫中離開了人世。

童年的時光是幸福和快樂的。每年的春天，我都會仰起小臉，和爺爺奶奶一起看蘋果樹爛漫的花朵。在我的記憶里，有一種顏色是最美麗的，它雖沒桃花艷麗，卻比梨花嫵媚。那種介于兩者之間的恰如其分的美麗是那樣地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蘋果樹的花在一年一年地開，“紅果”一年比一年結地多。我每年都開心地參與爺爺的“派送”蘋果活動，在我幼小的心里深深地埋下了“共享”的快樂。蘋果樹的枝干越長越大，一直延伸到了院墻的外面。每到果實累累的季節，被壓彎的蘋果樹枝低低地垂下，使得路人伸手可得。時間久了，院墻也被壓垮了一段。盡管奶奶多次提出為了安全和美觀應該鋸掉那幾乎一半的枝干，而爺爺卻一直不肯。他說他喜歡過路人仰起的臉，喜歡路人在饑渴的時候抬起的胳膊，爺爺院墻外的那條路幾乎成了村子里唯一的交通要道。也因此，我自然成了村里大人小孩寵愛的對象，誰家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玩的，必定有我一份。隨著歲月的流失，我漸漸地明白了爺爺和這棵果樹在我人生的最初教會了我什么。

新的時代到來了，一切都在日新月異的變化。老家村子里也有很多人家栽種了各種果樹，尤其以蘋果樹為多。每年的春秋兩季三秦大地上到處飄散著花朵和果實的香甜。然而，爺爺家的“紅果”依然是大家公認的好品種。也許是因為它的晚熟，也許是因為它的濃香，或者是別的什么。總之每年的秋季，村民依然忘不了前來品嘗“紅果”的美味。

一九九七年的隆冬，爺爺在十里八鄉鄉親們的護送下走完了他的一生。來年的春天，村里人再也沒有看到我家的蘋果樹開花。它老死了，去陪爺爺了，村里人說。多年以后，老家的院落送給了鄰居新婚的哥哥，那段被蘋果樹壓斷了的院墻才得以重修。